原创 明月楼诗话
季 冉 ·读诗说古
吾家好隐沦，居处绝嚣尘。
践草成三径，瞻云作四邻。
助歌声有鸟，问法语无人。
今日娑婆树，几年为一春?
这是唐代僧人、诗人寒山（号寒山子）的一首诗。尽管《全唐诗》收录寒山子所留诗篇三百〇三首（多为无题），他的生卒年代、出生地却至今是谜，其生平事迹我们也知之甚少。《太平广记·寒山子》载：
寒山子者，不知其姓氏。大历中，隐居天台翠屏山（浙江境内）。其山深邃，当暑有雪，亦名寒岩，因自号为寒山子。好为诗，每得一篇一句，辄题于树间石上，有好事者随而录之，凡三百余首，多述山林幽隐之兴，或讥讽时态，能警励流俗。桐柏征君徐灵府序而集之，分为三卷，行于人间……出《仙传拾遗》。
按此，寒山子生活在唐代宗大历(766-780)年间。但又有唐太宗时代台州刺史闾丘胤曾作《寒山子诗集序》，更为流行的说法认为寒山生活在贞观（627-650）年代，两说差了一百多年。也有人考证寒山子生活在武则天时代。
寒山子画像
从寒山子诗中，可以推知，他出身富贵人家，早年受过良好教育，后来因遇事受了刺激，出家为僧（当代学者严振非以《北史》《隋书》等大量史料与寒山诗相印证，进一步考证寒山乃为隋皇室后裔杨瓒之子杨温，因遭皇室内的妒忌与排挤及佛教思想影响而遁入空门），云游天下，浪迹江湖，中年后隐居灵江上游天台境内国清寺附近寒岩—— 一百米高方正巨岩，岩中有洞。因其不修边幅，经常头戴桦树皮帽子，脚踏木屐，破衣遮体，像叫花子捡食残羹剩饭，当地人称他“贫子”。
寒山和国清寺里管食堂的僧人拾得交情至深，拾得常常收拾些剩饭菜置于竹筒中，供寒山带回寒岩食用。在天台山国清寺大佛殿壁上，有一张很有名的偈语，系寒山与拾得问答——寒山问：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如何处治乎？拾得曰：只要忍他、让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
寒山子平日喜装疯卖傻，如济公般且笑且歌，似疯如癫，却又不时语出惊人。台湾学者陈慧剑曾总结寒山子个性，称他“逻辑汗漫，有如老聃；高蹈放旷，情感恣肆，有如庄生；沉厚，友爱，谦恕，有如孔子；纯一，自然，放任，有如陶潜；深邃，奇谲，浩瀚，有如释迦”。
寒山子的诗或吟咏山林幽隐兴致，或感叹人生讽刺丑类，或同情穷困叹人间冷热不公，题材丰富，堪称唐诗坛和迄今整个中国诗坛的一枝奇葩，不仅于禅宗丛林流传不衰，还被宋代诗人奉为“寒山体”，加以发挥临摹，大诗人陆游即曾写下过“掩关未必浑无事，拟遍寒山百首诗”（《剑南诗稿·次韵范参政书怀》）。
当年闾丘胤赴任台州时，高僧丰干对他说，台州国清寺的寒山、拾得乃是文殊、普贤两菩萨化身，不妨去见一见。闾丘胤上任后便来到国清寺拜谒两位高僧。寒山、拾得听之原委，笑道：丰干饶舌（遂以成语传世）。二僧当即离开国清寺，隐没他处。
闾丘胤见果真高人，自不甘心，此后又跑到寒岩去参叩，还供上锦衣补药。寒山高声唱说，尔等各自努力，修行全在自己！说罢缩身进入寒岩的石缝中，石缝合拢，寒山从此人间蒸发。闾丘胤失望之余，派人搜集寒山遗物，只抄录到他写在寒石山和村外竹木、岩壁墙壁上的三百〇三首遗诗，于是编成《寒山子诗集》。闾丘胤还题四言诗赞扬寒山道：“菩萨遁迹，示同贫士，独居寒山，自乐其志，貌悴形枯，布裘弊止，出言成章，谛实至理，凡人不测，谓为狂子……”
闾丘胤在《寒山子诗集序》中对寒山的记述有些出神入化，后人质疑这篇序文为他人伪托其名。无论如何，寒山的诗是留下来了。不但留下来，还传至日本、朝鲜。国清寺诞生的佛教天台宗，乃系中国隋唐时出现的首个佛教宗派；唐代宗初年、即九世纪初期，日本学问僧最澄(767-822年)将此宗派传导入日，《寒山子诗集》也得以被日本僧人带回国内，风靡一时（还有一说，是由宋神宗熙宁五年(1072)来天台山巡礼参拜的日僧成寻从国清寺僧禹珪处得到《寒山子诗一帖》，翌年命其弟子赖缘等五人带回日本流传开来）。此后寒山诗的各种日文译本、注评本纷纷问世，有关寒山的神话传说被改编成小说，寒山形象进入日本画史、神坛。
到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一个更为奇特的现象出现了：西方欧美青年中掀起一股持续几十年不绝的“寒山热”，他们视寒山子为精神偶像，模仿其生活方式，破衣褴褛，云游流荡；还有几位作家演绎寒山生平成为小说，名噪一时的是克洛厄的自传体小说《法丐》，书中记述他同寒山诗的英文译者史奈德的友谊，史向他介绍并阐释寒山诗极其所蕴含的寒山精神，小说对想象中的寒山作大篇幅描写，淋漓尽致，深入人心。
国清寺
寒山热在美国并非一股阵风，而是持续高烧不退。一些高校文科教材收入了寒山诗；在美国，许多年轻人不知李白杜甫白居易，却知道寒山子。所有这些，可真是寒山子生前再神道也不曾料到的事啊。寒山子为何身后一千几百年，在遥远的大洋彼岸引起热潮，成为西方青年心目中偶像？
笔者认为，这与当时美国的时代背景、也就是朝鲜战争有关。
经过世界经济危机和二战胜利，进入50年代，美国登上西方世界盟主地位，可谓如日中天。未料想，接下来美国却在朝鲜战场失利，朝鲜战争成为“美国第一次没有凯旋班师的战争”。战争造成美军总死亡人数36574人，受伤103284人。这无疑给美国青年一代带来巨大的精神阴影。美国著名外交活动家艾夫里尔·哈里曼曾称朝鲜战争是“一场苦涩的战争”，主要是因为一个超级大国，又是打着联合国的旗号，花费了巨额的战费，竟然输给一个东方弱国，颜面丢尽。美国学者约瑟夫·格登也在《朝鲜战争：未透露的内情》一书中说：“在美国不愉快的经历中，朝鲜战争算是其中的一个：当它结束之后，大多数美国人都急于把它从记忆的罅隙中轻轻抹掉。”
在此背景下，美国大批严重精神失落感的青年产生了。他们苦闷彷徨，东张西望，试图找回失去的精神世界。也就在这时，寒山子出现了，而他，正是来自让美国在朝鲜战场折戟的中国之古代大唐。解铃还须系铃人。朝鲜战争，中国军队靠黄继光堵枪眼的不怕死精神，战胜以美军为首的联军；寒山子则靠中国古老文明中禅宗之玄机哲理，一举征服进入20世纪的美国青年。
“一住寒山万事休，更无杂念挂心头。”寒山子远离市井喧嚣，享受幽静快乐生活的消极避世观，恰恰迎合了美国青年当时焦躁无措、拔剑四顾的心理状态。寒山子追求精神上的自由解脱，而不重外表，他孤高，神勇，怪异，内心深刻，诚挚洒脱，他于高山寒谷云缭雾绕松涛阵阵中、破衫敝履临风高歌的形象，唤起50年代美国青年一代血液中自由浪荡的流浪汉基因。加之寒山诗通俗、自由，多以警世劝人为主旨，劝人远离战争，爱惜生命，享受和平，劝人丢掉烦恼，尽情享受安逸；他的诗看似明白如话，实际上另有奥旨，扣人心弦，让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美国青年高山流水，如获珍宝，折服在地，连呼寒山子为祖师爷、精神导师。
这正是：“自从到此天台境，经今早度几冬春。山水不移人自老，见却多少后生人。”（寒山子诗）
最后追记一笔，寒山子大概活了一百〇二岁。
2020.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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