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视频拍摄于2017年5月景德镇
刘远长
2015年春，我到景德镇访好友夏和兴老师，曾专程参观刘远长大师工作室，很遗憾，当时因刘大师有事未能谋面，但刘大师的陶瓷雕塑作品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几个展厅内满满的，展示井然有序，有人物、动物，题材广泛，有传统的也有当代的，风格不一。一看就是一位多产的艺术家。时隔两年，我和庞永辉、马若特、闫玉伟、王昭辉等曲阳定窑的工艺美术大师一起再次到景德镇考察，这次是带着任务而来，主要是来学习景德镇的陶瓷雕塑，所以，景德镇三位陶瓷大家我们都见到了，其中就有刘远长大师，而带我们来的还是夏和兴老师。
刘大师精神矍铄，平易近人，一见面就和我们侃侃而谈，从景德镇陶瓷发展的历史到陶瓷产业的未来，从陶瓷雕塑创作到陶瓷市场的开拓，从全国各大窑口到曲阳的定窑，说话声音洪亮，神采飞扬，根本不像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而更让我们感动的是刘大师对于陶瓷行业的热爱、责任和担当，五十年来始终如一，是我们学习的榜样，而这正是我们陶瓷行业乃至整个工艺美术传承不衰的原动力。
杨跃武：刘大师您好，我们来自河北曲阳，在夏和兴老师的带领下来景德镇考察，今天特意来拜访您，来向您学习。
刘远长：大家好！非常欢迎你们。
左起：夏和兴、刘远长、杨跃武
杨跃武：刘大师，您认为一件好的陶瓷作品，它的价值体现在什么地方？
刘远长：一件好的陶瓷作品，它的价值是由这样几个因素构成的，第一是艺术价值，艺术是无价的，有句话叫“黄金有价艺无价”。第二是工艺价值，比如定瓷工艺是很有特色的，做好一件作品很难很难，还有一些新工艺需要不断摸索，所以工艺价值也很重要。第三是历史价值，比如毛泽东时期的瓷器，还有官瓷、明瓷、清瓷等，年代越久，价值就越高。第四是供求价值，就是物以稀为贵，有的时候一件作品你做的多了，价值就低了。反过来，一件作品生产的少，随着时光的流逝，存世的也少，反而很有价值。比如这个母鸡卖的人就少，生产的也不多，反而是物以稀为贵。所以，陶瓷作品是四个价值的载体，为什么有的作品会从很低的价格变成几千万、一个亿？就是它的四个价值在发挥作用，陶瓷是很贵的，很多人不知道，他宁可花一万块钱去买个LV的包，他不买陶瓷，有时候我想LV的包是个啥子哟，虽然质量很好，但是它的量很大，起码有的做一万个或是十万个，因为它是世界的。我们陶瓷哪有做十万、做一万个的？做不了。我做一千个算了不起的，我们很吃亏，是吧？一件陶瓷作品有十八道工序，你看多困难，要经过火烧，火的艺术嘛，所以我们这个产业的价值很多人不知道。
杨跃武：您创作了这么多作品，您的创作灵感是从哪来的？
刘远长：首先是生活的积累。过去我喜欢走南闯北，有许多生活积累，我原来在陶院读书的时候就经常深入生活，到过鄱阳，到过甘肃，到过西部，我还炼过钢铁，有很丰富的人生体验和生活经历，这对艺术创作是很宝贵的。其次是文化的积累。就是你要不断的学习文化知识，不断的提高文化修养。除了这些还有市场的需求，有时候客户会给你出题目，你看我这件“牡丹亭”，这就是福州人订做的，还有这个“王安石”，也是客户订做的。
曲阳定窑协会一行人同刘远长大师愉快地交谈
杨跃武：也就是说您创作作品的灵感来源于您对生活的感悟。另外，也有市场的因素。那么您的作品的核心理念是什么？
刘远长：怎么说呢？我原来在学校里面学了一点基本功，更多是西方的东西，也接触了罗丹，但同时学校也派一些老艺人来，教我们学习中国的传统艺术，当时大家都不重视。到了工厂以后，才发现我们好多方面适应不了，传统里面有一套程式化的东西，比如说我们在学校里做一只“手”，那你就要分出块面来，是不是啊？但是，在民间就是捏个巴掌，捏五个圆柱子接上一雕一弄，十分钟就好了，学校的老师都弄不来。我在学校的时候每年都到北京去上课，到中央工艺美院，除了上课还到故宫，我在故宫临摹了一个“德化观音”，哎呀，这个好，临摹出来了。我到厂子以后，我就不喜欢这里的花花绿绿的，我就喜欢“德化观音”。第二件作品我做了一个“文成公主”，做不出意味来，老师傅他捏一下、弄一下就是一个非常飘逸的袖子，再捏一下就是一个飘带，再捏一下就是一个胡子，很神奇。我感觉这方面还有欠缺，所以在工厂里面又学了一些传统的手法，这些手法还可以跟学院派结合起来，你看我做的作品就是这两方面的结合。开始是做市场适销的作品，后来才有做个人作品的想法，但是还谈不上个人风格，还比较杂，我的作品有写实的，也有比较抽象的，抽象的是自己想抛开市场做一点，不管你要不要啊。比如做马，有时候这个昂着头的人家蛮喜欢，这个低着头的人家就不喜欢，但是搞艺术的人比较喜欢。
曲阳定窑协会一行人同刘远长大师合影
夏和兴：买你“马”的是我们杨会长，是《当代工艺》杂志的主编，笔下生妙花，眼光很独到。喜欢你的“鸡”的这位是庞老师，定瓷的掌门人。
杨跃武：庞永辉老师现在是定瓷的掌门人，这次我们是抱着学习目的来的，因为中国是一个陶瓷大国，但是陶瓷雕塑好像在陶瓷里面是一个很小的门类，您看您一辈子做了这么多陶瓷雕塑，您对陶瓷雕塑的发展前景怎么看？
刘远长：我的许多雕塑就是在对面那个小房子里做的，做的很艰苦，除了四、五件是在退休以前做的，大部分都是退休以后做的。现在我很着急，年龄大了感觉要做的事还很多。我常常觉得这个行业的规范做的非常不够，我们是一个陶瓷大国，陶瓷古国，从历史上看我们最早，从规模上看我们最大，从效益上看我们就差了，还不是陶瓷强国，我们的方向有问题。市场上到处是低端产品，你便宜，我比你更便宜，而不是说你好，我比你更好，方向搞错了，当然矫正过来有个过程，但是这个过程不能太长，太长以后会浪费资源，重复劳动，被人家瞧不起。
刘远长大师作品
杨跃武：您觉得目前我们陶瓷行，最需要的是什么？我们的人生都该怎么做呢？
刘远长：陶瓷行业传统的是72道工序，现在远远不止，这样复杂的工艺流程，这样一个多边科学与深厚文化内涵相结合的产业，咱们没有地位，谁给你地位？靠我们自己去争取。所以，我们行业协会要好好引导，不能鼓励人家去抄，去模仿，去重复劳动，你做一个卖三千，我做一个卖三百，把你打败了，这样的方法是不对，这是不能提倡的。现在不是提倡创新，提倡中国创造，提倡工匠精神吗？陶瓷更要提倡这一点，我们的方向就是要创新，要精益求精，要做有文化内涵的高端艺术品。很多搞手艺的人往往都说我的值钱，他的不值钱，你说这个干嘛？要互相捧场，你是菊花，他是牡丹，你说谁值钱啊？春天肯定牡丹好，秋天肯定是菊花好，各得其所，都要弘扬。产区也是这样，潮州有潮州的长处，我们有我们的长处，是吧，不能只要你的长处，你不能代替潮州，同样潮州也代替不了你。一个举重的运动员叫他去跳芭蕾舞，他肯定跳不了，跳芭蕾舞的叫他举重，他肯定也不行，是吧？要解放生产力，要解放思想，要开拓创新，让千千万万的人浩浩荡荡来搞陶瓷，人多了产业才能更繁荣。京剧是国粹是大家认可的，为什么不把陶瓷叫国粹呢？杨振宁说陶瓷是艺术与科学的结晶。陶瓷还可以做剪刀可以做宝石，可以做人造卫星的耐温材料，你看陶瓷多伟大。我们这么多瓷区，有定窑，有钧窑，有景德镇，有潮州，有佛山，有山西，有山东，有唐山，各有特色，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强项，加起来就是一股强大的中国的力量。
刘远长大师作品
陶瓷有两个方向，一个是往高端走，一个是往低端走。但是往低走的人现在也在慢慢在往高走，这个发展的方向是对的，刚学陶瓷肯定是做低端的，到一定的时候你就要向高端发展，到了高端你不要走回头路。这个行业要建立起自信心，建立起诚信，有了自信心，你的成就会很大，行业的规范教育、从业者思想教育、道德教育很重要。光用钱来做肯定要出问题的，一定一定要注意这一点。所以我们这个行业要搞下去，必须必须要解决一个认识问题，一个思想问题，还有一个技术问题。
杨跃武：刘大师，您在景德镇生活、工作了这么多年，经历了这里发展的多个历史阶段，请您给我们介绍一下景德镇陶瓷雕塑市场的一些情况。
刘远长大师作品
刘远长：瓷雕市场要培育，要靠自己打开，景德镇的陶瓷雕塑市场越来越大，好多雕塑卖的很便宜，又好又便宜，这对行业发展不利，如果又好又贵，对这个产业来说才是一个健康的、良性的发展。雕塑市场原来没有什么生肖，周国桢老师做生肖，后来在他的影响下，好多人也开始做生肖雕塑，现在的市场是越来越大，好多人一说，今天是鸡年，我买个“鸡”送人，我买个“鸡”就不是一条烟一瓶酒吗？他一对比，是送烟好，还是送两瓶酒好，还是送一个生肖好？这个市场越来越大了。你们到我这里，你看我就不敢去宣传，为什么？我一宣传，买的人就会很多，因为我满足不了，我老了，我不怎么做了，但是你们要宣传，讲究信誉，市场就会越做越大，老百姓买什么他不知道，好多人到景德镇不知道买什么，什么东西值钱他就会买什么，他愿意买个值钱的东西，所以好的作品不能掉价，你不能一万块钱的陶瓷，最后打两折，不能这样子做，很多人就是不懂做生意，他们认为打的折越多你越会买，其实人家越不敢买。景德镇瓷器很好，真有好的东西，有时候我鼓励身边的朋友到地摊上淘宝。
刘远长大师作品
夏和兴：今天我带着曲阳定窑的几位朋友来拜访您，他们都是定窑的中坚力量，有几位还是八零后，都是挂了省大师的头衔，他们想往定瓷雕塑上面发展一下，您看看有什么建议？
刘远长：第一是搞你的特色，定瓷的特色是什么，这个一定要了解，适当的吸收一些别的东西再去变化，定瓷在历史上有一个很好的传统，但是你得创新，创新也要根据你那的材料、装饰方法来创新，逐步形成你的风格，让大家一看就是定瓷，别的地方可以参考，但不要去模仿，一定要强调在传统的基础上创新，这一条很重要。第二还要向西方的雕塑学习，但是不要太西方化，有一句老话叫“洋为中用”。你要吸收西方的一些理念。既要有自己的特色又必须要适众，这就是矛盾的地方，我的作品里面有成功的也有不成功的，但是有一句话允失败，你不要品头论足新东西，这个不行，那个不行。只要他在搞创新，就要鼓励。所以定窑有这个想法，要发展瓷雕，就很不错，你们还请了夏老师做顾问，他是很前卫的，深圳来的人。
刘远长大师作品
庞永辉：定窑恢复40年了，但是我们基本上还是以器皿为主，没有发展成一个产业，就我们一个大公司，现在，随着定窑这么多年的扩散，市场在慢慢的接受它。大家都知道我们曲阳还有一个艺术门类，就是曲阳石雕，从汉代就开始了，这么悠久历史培育了一大批非常好的雕塑人才，定窑历史上之所以能出现“孩儿枕”跟当地的石雕人才有关系，现在，我们就想着怎样去把雕塑和定瓷融合到一块，这个想法夏和兴老师非常认可，今天来拜访您，就是向您学习、请教来了。
刘远长：首先，我很肯定这种想法很对，因为定窑你不能只停留在器型上面，这个雕塑是很艺术的东西，既然有这方面的人才，又有这个历史，就应该走出这一步，而且人家会非常吃惊，哎呀，定窑里面有雕塑，你们首先应该把定瓷“孩儿枕”这个例子尽快摆出来，因为，好多人还不知道定窑能做雕塑。“孩儿枕”在陶瓷历史上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但是这个招牌没有被我们利用好，我们要把定瓷雕塑宣传出去。
庞永辉：定窑的“孩儿枕”呀、“仕女枕”呀都做的非常精彩，这么多年我们没有把这个开发利用好，我两次到台北故宫，我看他们的宣传片都是以“孩儿枕”为主线的。我每次出国都带着“孩儿枕”，我到了美国，到了加拿大，到了西班牙，只要拿出来送给他们，他们都能叫上名字来，可见定瓷“孩儿枕”在外面影响特别大，但是我们始终没利用，我们只是把它当做普通的工艺品去做。
刘远长大师作品
刘远长：定瓷做瓷雕超越“孩儿枕”有难度。但是先搞起来，由低到高，一步一步地爬，但是前面这个“孩儿枕”已经是我们的光辉历史，这是好的条件，我们不能被这个局限了，可以大胆创新，我的意见是这样，不管成熟不成熟先做，让市场、让消费者去检验、去评判。
庞永辉：我们现在也在尝试做一些比如十二生肖之类的瓷雕，但是还没有形成系列，艺术风格也不是太明显，实际上就在当工艺品做，创新的意识还是不够，路子不太清晰。
刘远长：刚开始起步学走路，要一步一步走，你不扶持这些、不鼓励这些你将来就做不大、就做不强，首先要他做，你看我做的雕塑布老虎，就是吸收民间布老虎元素做成的，北方有这些东西特别多，你们就从这些民间艺术里面吸收元素和营养，但又不能完全去模仿，搞出定瓷自己一个艺术特色。
杨跃武：刘大师，像您和周国祯大师做这种雕塑的人现在在景德镇多不多？
刘远长：现在很多人都在做陶瓷雕塑，特别是一些年轻人做的特别前卫，特别快，有时候我就嫌弃自己老了，感觉迟钝了，所以我喜欢跟年轻人和外面的人接触，我就想冲击一下、更新一下。有时候到了一定的高度，你就上不去了，想持续的发展很难，因为你的能耐就只有这么多，年纪越老，气力越小，搞创作是要有精力的，要有感情冲动，我是很不满足的，我经常到地摊去逛，冲击一下自己，看看人家做的东西，要不断的变，尽管变很难。
为什么说宣传很重要，你们现在要做，首先要宣传，比如说在互联网上要制造舆论，在景德镇有些做雕塑的都说这个不值钱就都不去做了，为什么我一直坚持，我就是要证明雕塑一样值钱，我在走这个路。所以说我的价格比较贵，好多人说不值钱，我都给他们讲不要跟人家说个人的看法，要让事实说话，让市场去证明。我那个“鱼”做了16个，开始卖一万块钱，结果有个老板看中了，他说我要3个，到现在二十万三十万都买不到，所以雕塑是值钱的，事实已经证明。我们这个行业要很好的去宣传。
刘远长大师作品
杨跃武：您怎么解决作品和产品之间的关系呢？
刘远长：因为我们是个产业，你说不准搞产业，就是搞作品，你如果这样，大家就没饭吃了，就没有这个城市了，是吧？如果你跟老百姓不能结合你就没有市场啦，是不是？所以你不要排斥这些东西，这符合我们发展规律，你不能什么样的东西都一个价，他是大师，大师应该多少价，你有好的作品才有价，你大师做了个败品你也想卖高价，不能这样。你看我就不是在工厂，我哪也没有去，我待在这里一待就是五十年。
杨跃武：五十年生活在一个地方，五十年从事一个行业，除了您对陶瓷的热爱还有什么？
刘远长：从行业来说，从我自己来说，我很满足，真的满足了，为什么？国家给了我很多的荣誉，这个产业也给了我们很多的回报，我现在是享受国务院津贴的专家，又是人大代表，又是全国五一奖章获得者，都有了，我从来不把这个带到头上，因为这些光环都是你曾经得到的荣誉，是你的过去，但是你为这个行业做了什么？为社会、为国家做了什么？我真的不是讲漂亮话，我的确是有这个心意，你这么多荣誉，现在还要在行业里起作用，要有一个责任和担当。
庞永辉：您身体很好，气色也不错，思维敏捷，身体硬朗。
刘远长：嗯，这个是跟我的工作有关系，我当了八年厂长，八年抗战，没有在岗位上牺牲，我有时候很喜欢谈这些行业上的事，我觉得这才有意义。我起码是这样要求自己，有时候我看到好的东西的我就想好在哪里？这是一种学习。大家一定一定要这样想，如果都这样想，都朝这方面努力，我们中国就真的了不起，我到过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开过一次会，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说了一句话，你们中国跟世界接触的时候什么项目最好，陶瓷是最好的载体，他说了这句话。不是京剧，是陶瓷，但是相比，陶瓷是最好的载体，因为它有文化、有产业，有光辉的历史。所以文化强国，陶瓷是最好的载体。
（杨跃武根据录音整理）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