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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男人六十歲:尋歡的故事

黑木門口

    所有的人生,都是一個垮掉的過程。

    男人六十,一峰微雨,一峰殘日,一步一步,漸漸垮得具體入微。

    而人世的有趣,終在於紅塵萬丈,必有例外。不知六十之易老易荒,神抖抖,毛茸茸,依然出生入死,敏捷尋歡,這種生趣盎然的人傑,謝天謝地,上海灘,尋得出一個傅滔滔。

    今年六十歲的傅滔滔,半生匆忙而斑斕。永嘉新村長大,永嘉路小學讀書,市二中學出來,國際關係學院畢業,說一口亂真日語,成長為京滬兩地,首屈一指的日本通。半生事業涉及領域,從考古、消防、展事,到郵輪、電商,現在還有時代新品種的傅滔滔直播室,諸多如雷貫耳的身份角色,全部加起來,不及一個:傅滔滔,是上海灘首席日本餐館“黑木”的創店老闆。此君一生不曾涉足過餐飲業,臨近六十歲,三年之內,忽然創建了一間高山仰止、夜夜滿座、上海灘日本餐館標本的黑珍珠一鑽。

    問滔滔,那麼,你現在,混不混上海的飲食圈子?

    六十歲男人,清醒地瞪著我,答,我現在這個地位,已經不適合混圈子了。

    之一

    2017年,上海新建成一間頂級酒店,寶麗嘉酒店,於北外灘蘇州河畔。酒店輝煌落成,雄心之一,酒店內三間餐廳,都要最好的,一間義大利,一間日本,一間中國。

   義大利好弄,寶麗嘉品牌,於世界各地,有精誠合作的頂級品牌,Lago,不用多想,當然就是Lago了。中國菜,也現成,釣魚台,原式原樣搬到寶麗嘉,亦是名震上海、拿得起放不下的嘉府一號。兩間有口皆碑的頂級館子,取了寶麗嘉最佳美的位置,一雙天生驕子,面子十足。

   剩下日本館子,難辦了。當年的上海,三年前的上海,除了酒池肉林、一價吃到扶牆壁的放題日料,略具模樣的日本館子,幾乎沒有。最多最多,古北日本人聚居地帶,有些可親可口小館子,而已。

    傅滔滔的老闆,撥開芸芸人群,找到日本通傅滔滔,講,儂到日本,去尋只頂級館子來。

    傅滔滔的通,通到什麼程度呢?通到每一任的駐華大使、駐滬總領事,履新時刻,見完國家領導人,轉過身,整整領帶,一路小跑,奔來拜滔滔的碼頭。將近二十年前,某個黃昏,滔滔攜我去一個日本總領事的華宴,冠蓋雲集沒什麼稀奇,稀奇的是,和服盛裝的總領事太太,嬌小玲瓏的日本老婦人,丟下滿堂貴客,一把拉住滔滔的溫暖大手,長噓短嘆,從近日小病在身,一路絮絮講到胃口細弱飲食難調,哦喲哦喲,那份家常親熱,情深誼長,嚇了我一跳。外交冷餐晚會,變成母子私房談心。滔滔看我目瞪口呆,講,darling不要驚奇,五十歲以上的婦人,是我強項。一邊講,一邊若無其事,橫掃一眼酒肉豐盛的自助晚宴,關照我,多吃點呀。

     傅滔滔跑去日本,上窮碧落下黃泉,尋了三個月,尋頂級日本館子。

     問滔滔,什麼叫頂級?

     滔滔白我一眼,排隊等吃,排三個月的館子。

     這樣的館子,日本有多少家?

     八十幾家。

     虛煙一抹的是,滔滔奔走三個月,懇切談心各色日本頂級食肆,人家日本人的回覆,非常統一:

     上海?不去。

     我已經準備放棄了,這樁事情沒辦法弄,來了動腦筋打腹稿,如何編個理由,跟老闆講,尋不著。就在這個時候,東京中國飯店的老闆,我的老朋友徐老闆,給我介紹了黑木,東京的老館子,做了八代,客人吃飯排隊,排一年至少。評到過兩次米其林星星,黑木斷然拒絕了兩次。我奔得去見黑木,跑進去一看,黑木純,第八代黑木傳人,坐在那裡,四十來歲,一身奇裝異服,油頭粉面,穿金戴銀,像什麼呢,像演藝界人士,像K房裡常常湧現的豁胖朋友。去中國開店?想也沒想過。我不管,手裡只有這一匹死馬,我開始耐心科普他,上海,中國,寶麗嘉,口水講掉幾鉛桶,談到後來,總算肯了,不過黑木開出來的條件,足足有一捆。設計師要他指定的、廚師團隊要他說了算、食器用具統統要用日本進口的、吃什麼喝什麼,由他做主。這些,全部答應他,只有一條,沒答應他。黑木講,客人什麼時候吃,要由他說了算。在東京黑木本店,客人預訂黑木,付了訂金,起碼等一年,然後飯店通知客人,你哪天去吃飯,是這樣弄的。這個在上海怎麼行得通?不被客人打死才怪。

酒杯裡,是海鰻剔下的脊骨

    談是談下來了,事情來了,哪能曉得,黑木找來的設計師,是隈研吾,他們是朋友,隈研吾根本不設計餐館的,偏偏答應黑木幫他設計上海黑木,儂曉得什麼代價啊?一萬塊一個平方,設計費哦,一萬塊哦,這種價碼,聽也沒有聽到過。只好咬緊牙齒花血本,400平米的館子,單單隈研吾的設計費,付了400萬人民幣。

    今天我們看到的黑木,一種清肅的雍容,於氣燄逼人萬紫千紅的外灘,的確出類拔萃無以倫比。四壁以和紙,塗抹清漆,造就一番難以言表的陰翳蒼古,一步走進去,清涼悠遠,瞬間無塵。是真的厲害。

   再來食器,全部從日本進口。我國法律規定,食器等同食品,稅極重,在日本買了200萬的名門食器,統統是黑木親自指定的,等運到上海,加完稅,已經是400萬了。我去海關辦手續,海關的人朝我冷笑熱笑一齊來,見過傻的,沒見過這麼傻的。等店開出來,食器用出來,我曉得了,是不一樣的。我們女將藤田京子跟我講(女將,高級日式餐館裡,負責服務客人的婦人),我每天手裡抱著食器擦拭,我知道它們今天開心不開心,疼不疼。這一句,我聽得毛骨悚然頭皮發麻。後來去黑木吃東西,跟副總經理王晶講,給我看看你們的食器好不好?王晶直接帶我去了食器倉庫,一枚一枚碟子拿給我看,王晶纖纖十指,撫在碟子的紋路裡,春深春淺,翦翦姍姍,令我有瞭亂之慟。

     黑木,費3000萬人民幣投資,於2018年3月開幕,如此浩瀚手筆,至今絕無僅有,以後恐怕輕易也不會有。傅滔滔出任創店總經理,帶著日本人團隊和中國人團隊,篳路藍縷,開始經營上海灘名貴第一名的日本料理。人人忐忑,這個35席座位、人均4000元的館子,要虧多久?能活多長?這是一個玩具,還是一盤生意?

    問傅滔滔,怎麼想出來的,做4000元人均?

    餐飲外行傅滔滔慨然答我,開會時候,我隨口問了一句,現在上海最貴的日料多少錢?助理告訴我2000,我就拍板,格麼我們黑木加倍,做4000。就這樣定下來的。

    傅滔滔嘆,我事後才曉得,什麼叫無知者無畏,我膽子比孫悟空還大,是因為我根本無知,沒有任何框框。男人做事情,無知有無知的好。餐飲我根本不懂,從來沒做過,一個跨界,想不到垮得這麼驚天動地,我自己也很震驚。

    順便說一句,東京黑木本店,一共十八席座位,午餐做一輪,晚餐做五點檔和八點檔兩輪,日日夜夜客滿,排隊漫長以一年計,人均呢,在五萬六萬日元之譜,跟上海黑木平肩。

     之二

     八月尾聲,去上海黑木吃飯,蘇州河畔的晚風裡,門前一簾白帷,垂垂飄拂,肅穆清涼。

     葉月的一套懷石,十一道菜,上海黑木主廚由水正信主持。

     頭盤,先付,以碧綠荷葉呈盤,累砌手工芝麻豆腐,鮮鮑魚,海膽,魚子醬,以袖珍漆器小匙挖食,食感華貴雍容,層巒起伏,入口即化,細膩至極。配冰至發脆的香檳,與主廚由水正信、當晚侍餐的王晶,共舉杯,開始一夜的悠揚懷石。跟由水師傅贊,芝麻豆腐細膩豐潤,美不可言,上海從來吃不到,真真久違了。海膽是北海道的極品,鮮鮑魚是澳洲的,而魚子醬,我國規定,不得進口日本的魚子醬。這個碟子裡的魚子醬,來自千島湖的淡水鱘魚,粒粒豐盈,鮮鹹剔透,滋味秀麗悠遠。我因為海水魚子醬的腥滯濃重,一向不太喜食,這晚堪稱驚喜。整個碟子,如果沒有手工精緻的芝麻豆腐托底,海膽也好,魚子醬也好,統統是不著邊際的浮雲亂草。

    黑木主廚由水正信,黑木純的親授弟子,14歲跟隨黑木學藝,27歲成為東京黑木本店裡,黑木純的左右手,32歲,被黑木純指派為上海黑木的主廚。傅滔滔給由水師傅的工作指標,一年出六套新菜。黑木開業兩年半,培養了一批老食客,一年至少來吃四套新菜,這批食客,大多來自江浙滬,有300人左右,是懂經的知味客人。還有一批老客人,每年會來兩次,一次結婚紀念日,一次生日。黑木以人均4000元的貴價,第一年虧損,第二年開始,奇蹟般地盈利了。

    傅滔滔講,一開始,我們完全弄錯了,沮喪得不得了。我和王晶,兵分幾路,去尋客人,房地產商,投資客,金融菁英,IT巨頭,總之盯著有錢人。客人來是來了,吃是吃得一點沒味道。一套懷石十一道菜,幾乎每一道菜,配一種酒。每次上菜,由服務生和侍酒師,向客人詳細介紹菜餚構思、配酒特點、取材、食法等等,細緻周到,是吃懷石料理的至高享樂。可是中國客人根本不喜歡,嫌服務囉嗦,直接叫侍酒師,儂酒擺在這裡就好了,不要講不要講。最誇張的一次,一桌房地產老闆,坐進來喝酒乾杯,上到第六道菜,他們已經站起來走人,奔赴下一個場子去了。把日本主廚和女將,氣得昏過去了。我也心灰得頭也抬不起來。這樣弄下去,開什麼玩笑?

    某日我小女兒從北京來,我請女兒和她的同學們來黑木吃飯,下了飛機趕到黑木,已經八點半了,四個女孩子,加起來剛滿100歲。結果出乎意料,四個女孩子,興致高昂,每一道菜,盯著女將京子和主廚由水,問個半天,京子英語日語齊飛,盡一切努力,跟女孩子們解說。一頓飯,吃了足足四個小時,我在旁邊看得目瞪口呆,女兒跟我講,爸爸,這個是文化啊。我才恍然大悟。我們的客人,不是房地產商,是這些90和00的年輕人。從這個晚上開始,我總算有點開竅了。

    剛開始的時候,我自己也經常在黑木店堂裡走來走去,有一晚,我跑進去,看見吧台上,坐了四個年輕女客人,二十多歲的樣子,一看就知道,肯定不是富二代,富二代沒什麼看頭,一目瞭然,外灘有得是。我在她們背後走來走去,搞不懂這四個年輕女客人,是何等人、何種組合,為什麼來黑木吃飯飯。最後看到她們在手機上查看我們寶麗嘉酒店的訂房,我忍不住了,跑上去,跟她們講,我幫你們訂房間好嗎?網上一間房3000塊,我用寶麗嘉酒店高級主管的福利,幫你們訂半價優惠房,我自己只有一間優惠指標,我再給你們找一個高管指標,保證弄兩間房給你們好不好?四位小姐目瞪口呆。不過我有一個交換條件的,啥條件?你們要告訴我,你們是誰?為啥來黑木吃飯飯?

    傅滔滔講到這裡,我笑得拍大腿,儂儂儂,哈哈哈。這種作風,在傅滔滔,實在是多年一貫,鮮明別緻。他對人與人性的興致勃勃,常常超乎尋常地濃郁。

    結果,我幫她們安排好兩個房間,她們告訴我,她們四個人,在美國留學時候,是同學,回來以後,分頭工作,分別在上海武漢廈門蘇州,每年她們四個人聚會一次,今年在上海,就在網上查到的,黑木是上海最名貴日本餐館,就訂座來吃飯了。我問她們收入多少,差不多都是2萬月薪的樣子。

    那晚坐在吧台前吃東西,由水一邊做飯,一邊跟我閒聊,我麼,三十多歲,我們東京黑木本店,這種貴價老舖,通常來的食客,大多不會比我年輕,起碼五十歲上下,來吃東西的日本客人,統統是正襟危坐,不苟言笑,默默品鑑,深思熟慮。上海黑木完全不一樣,來的食客,竟然大多數比我還年輕,三十歲都不到,一邊吃飯一邊很多問題跟主廚討論,吃完還勾著你拍照片,上海不是不可思議,是太不可思議了。

    滔滔講,黑木一年四季,生意最旺的巔峰,不是聖誕不是春節,是暑假,為啥?留學的孩子們回來了,呼朋喚友同學聚會,來黑木吃飯。我的天,人均4000啊,這些大學生怎麼吃得起?傅滔滔翻我一個大白眼,對我的小眉小眼嗤之以鼻,darling,今年疫情以來,已經演變為高中生是主力客源了。

    我在黑木吃飯那晚,隔肩兩個座位,翻了一次台,前一組,是年輕情侶,後一組,是兩個男孩子,二十來歲的學生模樣。吃到最後,我小心翼翼地問他們,你們是朋友?回答我,我們是高中同學,現在都在英國留學讀大學,一個在伯明翰大學,一個在格拉斯哥大學,今年恐怕都回不去學校了。當晚的懷石吃畢全套,格拉斯哥大學生問由水師傅,究竟什麼叫好的壽司?一邊追加了幾貫壽司,金槍魚大腩,和牛,鰻魚,等等。由水謙遜地跟伊講,我不是壽司師傅,我的壽司比較一般,造詣深沉的壽司師傅,捏的壽司,放在碟子裡,不會塌陷,有很飽滿的空氣。我的壽司比較容易塌陷,空氣不夠持久,所以我都是把捏好的壽司,直接放在客人指尖,讓客人在最恰當的時刻,最飽滿的空氣狀態,入口。

    當晚這兩位大學生,因為沒有飲酒,結賬7600多元,兩人都穿著T恤和短褲,一個一面孔痘痘,一個抖腳抖了一整夜。

     之三

     葉月的懷石,第三道,碗物。海鰻、松茸與蒓菜的清湯,以黑金漆碗奉上。

     海鰻是夏末之物,松茸是秋初之味,以上一個季節尾梢的食材,搭配下一個季節新生的食材,兩者共冶一碗,於日本料理中,稱邂逅之味,由水師傅告訴我,這是日本料理手法中久已有之的古法,細膩深情,令人動容。兩個季節的搭配,有很多固定的配方。春夏之交,以春天的春筍,搭夏初的蛤蜊,既有季節的相銜綿延,又兼顧了動植物食材的平衡,搭出非常美味優雅的料理來。再比如,初秋的松茸,搭深秋的螃蟹,亦是一對千古絕配。

    問由水,在上海黑木,有沒有拿中國食材試試手段?

    由水師傅跟我講,有試過的,不過並不一定成功。比如講,拿甲魚吊了清湯,加入魚翅,做成碗物,我自己以為美得天上人間,結果上海的客人並不喜歡,跟我講,這個不是日本料理,這個是中國菜。嗯嗯,格麼格麼,格麼我以後回到東京以後,再試吧,說不定日本客人會喜歡。

    問傅滔滔,黑木開了兩年半,你自己吃過幾次?

    傅滔滔答,從頭到底認認真真,只吃過一次,你知道,我不喜歡日本懷石的。

    傅滔滔純種的寧波人,飯桌上通常擺三碗菜,紅燒肉,乾煎帶魚,醬鴨。有一次,不得不陪貴客吃黑木的全套懷石,吃了兩三道,傅滔滔不吃了,跟店裡講,你們你們,去對面嘉府一號,讓他們送一碗鴿蛋紅燒肉過來,我吃紅燒肉。還有,再加一杯珍珠奶茶。過份得不是一點點。傅滔滔跟我講,我知道的,這個是對由水師傅的極大侮辱,吼吼,不過沒辦法,我真的不喜歡懷石料理。我轉過頭來問由水,生氣不生氣?由水好脾氣地跟我講,不生氣,這個對我,是一種學習不是嗎?還有一次,我想陪位貴客吃黑木飯,邀傅滔滔一起,滔滔不幹,說,你們兩人吃吧,我搬把小凳子,坐了門口等你們,我不喜歡吃的。

    令人難以置信的,對日本料理完全沒興趣的傅滔滔,竟然是黑木的締造者。

    傅滔滔跟我推心置腹,我這個人,沒有什麼樂趣愛好的。旅遊,我沒興趣的。敦煌,我86年就去得不要去了。西安,我84年就去了,一年裡頭,去了22次,為了發掘法門寺。當時所有挖掘的機械,全部用的日本無償援助的機械,但是國家又規定,日本人不許靠近挖掘現場,要離開五公里以上,現場是軍管的。那個時候又沒有手機沒有微信的,就想出來一個辦法,讓我和另外一個社科院的年輕人,當人肉手機,在挖掘現場和日本專家的帳篷之間,來回奔跑,遞送消息。一開始,坐的是當地老鄉的侉子,一個車斗,牛拉著,人坐在車斗裡,結果侉子翻了,人掉進溝裡了。那個時候,沈從文有個大弟子,叫王殊,女的,考古所的,在現場,看見這個事情,去跟沈從文講。沈從文那個時候是副部級,有個車,他把他的車,給我們兩個人肉手機用,上海牌轎車哦。也是那一年,我第一次看見日本人的帳篷,是帶空調帶抽水馬桶的。結棍吧。

    傅滔滔是真的不要旅遊的男人,他去巴黎看大女兒,大女兒悉心給他找了個留學生,開著車,講著中文,帶他逛地標景點。人家開去巴黎聖母院,傅滔滔在車上,跟人家講,好了好了,看見了看見了,不要停車,接著開,看好了看好了。

    傅滔滔是徹徹底底,對物,沒有興趣的那種男人,他滿腔的興趣,統統在對人。鑽研人,對付人,與人打各種花色交道,他有燃燒不盡的旺盛興趣。這一點,我和傅滔滔相通相同,知己得不得了,我也是,對看人,有無窮興致的人,對物對數字對方向,永遠搞不清楚。曾經有一度,聽傅滔滔講黑木的形形色色客人,講得我心癢,傅滔滔乾脆跟我講,這樣這樣,我給你準備一套服務生制服,你每星期抽兩個晚上,去黑木看人玩吧。

    黑木純,傅滔滔講,我第一眼看他,真的沒有看錯,他確實喜歡去K房唱歌,不過我從來不和他去K房,有得是人陪他去,我從來只跟他談工作。跟他打交道,我只有一條原則,一切反著來。毛主席講的,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他喜歡奇裝異服,每次都穿得金光閃閃,我就永遠穿西裝,從來連T恤都不會在他面前穿。弄得他不曉得怎麼跟我玩。他每趟來上海黑木,看見員工,喜歡東拍拍西拍拍,弄得不好還要抱抱人家,我看了兩次,第三次我不給他玩了,我弄了個整套的歡迎儀式,有主持人的,不讓他亂說亂動。黑木完全不知道怎麼辦了,然後一切就照著我的思路展開了。

    我聽得笑軟,滔滔是處女座男人,心思縝密,紋絲不亂。拳擊選手對陣,一拳一拳打,目標就是把對方的節奏打亂,對方一亂,便有了破綻,也就意味著自己有了機會。打網球、乒乓球,莫不如是。毛主席如果不做國家主席,估計是絕對出色的球星或者拳王。

    黑木至今,一直稱呼我先生,日語裡,稱人先生,是極為尊貴的,只有十分有限的幾種人,被稱為先生,議員,醫生,教授,律師,僅此而已。一個生意人,被人稱先生,是十分罕見的。

    講個故事給儂聽好不好?

    某夜我在東京出差,上海突然打個電話過來,跟我講,儂快點飛回來吧,越快越好,十萬火急。出什麼事情了?上海黑木的日本籍廚師,把自己手上的筋,挑斷了,哭著鬧著,說自己不再做廚師了,把自己手筋挑斷了。我在東京,馬上部署,把人立刻送到華山醫院,手筋先接起來,我自己立刻動身,星夜兼程,趕回上海。

    手術後,我去醫院,日本籍廚師抱著我,嚎啕大哭,語無倫次,講了無數的話,我替他理理頭緒,主要是三個意思,他為了這三個原因,做不下去了。

    第一個,他在上海黑木,突然紅了起來,大受食客喜愛,年輕客人吃完飯,圍著他拍照,這種事情,這個苦孩子,以前從來沒有經歷過。上海的日本籍廚師,是有自己的行業協會的,不到一百位廚師,這些日本籍的廚師,開始集體疏遠他,給他臉色看,斥責他給中國人打工打那麼賣力。被同胞排斥,形同精神被流放,讓他的靈魂,受傷不已。

    第二個,他在上海黑木帶自己的團隊做事,始終無法帶出一個像樣的團隊,不停地換人,換得眼花瞭亂,換得怨聲載道。為什麼呢?他自己從小跟著黑木師傅學藝,師傅對他不是打就是罵,他現在帶團隊,對年輕學徒也是非打即罵,這個怎麼行得通?有次還被學徒打了120。為此,他極為苦惱,不知道要怎麼做,才能做好。

    第三個,紅了以後,挖他的人,實在太多了,工資開得高,他跟我講,高一倍兩倍,我還有毅力拒絕,保持對你的忠誠,可是高到三倍四倍,我也是人啊,我有點扛不住了。傅滔滔看著我,你知道嗎?挖我廚師的人,有些,還是我的朋友。我怕不怕?我不怕的,你在背後挖好了,看看你挖得動挖不動。

    日本廚師嚎啕大哭,跌到崩潰邊緣。我給他治療手,再給他治療心理,送他去雲南散心,順便挖掘雲南食材,等等。現在你看看他,脫胎換骨,趕他回日本都趕不回去了。儂曉得他現在叫我啥?他叫我爸爸。

    問傅滔滔,在日本,都是什麼樣的人,會去百年老舖學廚藝?

    窮人。

    傅滔滔治人,宛如庖丁解牛,六十歲的資深屠夫,刀刀不空,穩準狠,其中的樂趣滋味,想必比懷石至味得多。傅滔滔的同齡人,老同學老同事們,無論從前多麼顯赫,如今大多已經歸隱江湖,回家看看電視看看微信研究養生以及夕陽紅旅遊,而傅滔滔還在臨老入花叢,腳不點地,奔赴新領域,用他小女兒的話講,口才滔滔,生命力滔滔,整日都蓬勃。

    我這個人,傅滔滔講,沒什麼私心,財和色,一般來講,對男人,總有一樣能起作用,我好像兩樣都不會。財,我從小沒感覺,不會那麼急吼吼,我也不知道這是從哪裡來的,我現在還沒想明白,等我想明白了,我跟你講,你也幫我想想看。至於色,我身邊六十歲的半老男人,大多喜歡找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孩子,好像很貪圖她們的活力,我是一點沒有興趣。我喜歡的女性,一定是要靈魂有交流的,但是我又怕麻煩,什麼長相廝守,我吃不消的,煩也煩煞了。一個男人,如果在財和色上面,有貪戀,格麼一定會影響他的判斷力,我沒有這種困惑,所以,無私帶來無畏吧,儂講呢?

    我沒有什麼大志,以後老了,我希望有點錢,吃得起法租界八十元一杯的咖啡,每個月飛一趟京滬來回,有經濟能力讓自己坐公務艙,處女座男人的潔癖吧,也就是每個月五千塊錢飛一趟。傅滔滔與妻女的家在北京,與老母親的家在上海。格麼就夠了。我老後,就是在我童年生活的三公里的範圍內走動,我很知足了。

    其實,每個人都如此,一生一世,離不開童年三公里,如此而已。

    之四

    葉月的懷石,第六道,八寸,整套懷石的高潮,凝練季節的長短句,最具詩情畫意。由水師傅設計的,是朝顏的花架,日語朝顏,是牽牛花的意思。日本小學生每到八月之末,回家作業之一,就是各自在家裡種朝顏。女將京子一邊將朝顏花架捧給我,一邊跟我講,她童年,都做過這個回家作業,滿甜美的回憶。日本如果有舒曼,譜寫《童年即景》,想必會有一章八月朝顏。

    八寸內,琳琳琅琅,錯落有致,布滿當令美物。白蘆筍與土豆的冷湯,金槍魚赤身肉的炸物,指甲蓋大的一切玉子厚燒,凜凜一彎無花果肉,覆著一滴天使眼淚一般的醬汁。問由水師傅,無花果上,這滴眼淚,是什麼配方?由水講,八口味噌打底,味淋、清酒、糖、蛋黃,慢慢調出來的。西式飲食的思路,關於盛夏的新鮮無花果,大多是豪放粗獷地淋上蜂蜜,日式滋味貞靜婉約,東方跟西方真是分道揚鑣。

     第七道,煮物,是冷肴,番茄與鴨肉的疊加,醬汁取自番茄的籽,真真殫精竭慮。

     第九道,食事,兩款煲飯,味噌湯,以及醬菜。當晚兩款煲飯,分別是黃油玉米飯,章魚飯,章魚來自舟山。伴飯一碟子醬菜,半個手掌大小的袖珍碟子,四種醬菜。日式醬菜,稱漬菜可能更準確。米糠漬黃瓜,糖醋漬嫩薑,昆布漬白蘿蔔,以及鰹魚末漬昆布。這個碟子,一舉擊潰了我。米糠漬的黃瓜,嫩極靈極水潤極;糖醋漬的嫩薑,拇指大的一切,非常妥貼,嫩薑不堪切薄片,口感蕩然無存;昆布漬的白蘿蔔,鮮味充盈,味淡而不薄寡;鰹魚末漬的昆布,像個收尾句號,沉著,老到,酣然。吃完放下筷子,我跟由水師傅贊不絕口,由水停下手裡的工作,愣了一會兒,跟我講,三年來,第一次,有人贊美我們的伴飯漬菜。單是一味米糠漬黃瓜,那個糠床,每天必須翻動,功夫無限,一言難盡。

      一套懷石,其中矜貴的山珍海味,容易得到食客的贊嘆,而細枝末節,如這碟子伴飯的漬菜,就不太能夠頭角崢嶸,這種邊邊角角的功夫,肯做足,那是真的有品了。4000元人均,值錢是值錢在這種地方,而並非海膽鮑魚魚子醬。我以為。

    名貴日本料理,主廚之外,侍宴的女將,亦是不可或缺的靈魂人物之一。黑木的女將藤田京子,長達35年的職業生涯,一襲夏日的淡靜和服,舉手投足,一一優雅芬芳,意味無窮。客人見到她,大多五體投地欲罷不能。飯畢,看伊在面前點一碗抹茶,寬落落的和服袖子,褪到手臂上,一雙纖白的手,一段細骨珊珊的手腕,美得跟白骨精一模一樣,皓腕兩個字,浮上我的心頭。曾經聽沈宏非神魂顛倒地贊譽京子,遣詞用句,完全不節制地贊譽,上海灘絕無僅有,等等。那日深夜飯罷,跟沈公再度討論了一會兒京子的美,請沈宏非再來兩句,沈宏非說,她像個古人,彷彿坂東玉三郎,往舞台上一站,統統都有了,是一個意思。

    沈宏非說得極精緻,京子女將的服務周到體貼,只是物理的一種東西,可學可模仿可複製可親暱,而她身上那種古人一般的氣韻,觸目之間,將你帶回盛唐的舉重若輕,無人可及。這種非日常的風雅頌,於京子的一低頭一側身裡起起落落,迷人迷到殺人不眨眼。

    周作人講的,日本,是異國,亦是往昔。

    副總經理王晶跟我講,黑木開業至今,由水設計的菜,被上海灘日本餐館複製了很多,而人家餐館,根本無法複製的,是我們黑木的服務。

橫井大使與王晶

    那晚在黑木吃完飯飯,與京子碎碎聊天,講講日本的茶,講講歲月是多麼好的東西,我們是同齡之人,彼此差兩歲年紀。微信上跟沈宏非玩笑,阿要請京子簽張名片送送儂?

     問傅滔滔,女將京子這種員工,不好管理不好合作吧?

     滔滔講,是不容易,不過難不倒我,我思考了很久,京子單身,她什麼都不缺,可能就缺一個能夠讓她愉悅的男友吧。格麼,我就動腦筋了,介紹她去上外學中文,結果麼,她在中文班上,結識了一個男朋友,希臘人,兩個人開心得不得了,希臘人還帶他的朋友們,來我們黑木的酒吧吃酒。女將京子這樣一來,在上海工作的心思,就安穩了。

     之五

     這是一個關於尋歡的故事,

     寶麗嘉酒店打造上海灘頂級餐館的尋歡,

     東京百年老舖的黑木,跑到上海開分店的尋歡,

     由水師傅、京子女將,職業生涯轉航的尋歡,

     來自全國各地,形形色色食客的尋歡,

     所有的、各懷私心雜念的尋歡們,搞不過傅滔滔一個人的尋歡。沒有這個六十歲男人的興致勃勃,上海灘不會有這一注的狂歡。

     上海開埠至今,城市品性,無非洋場 歡場,洋得有品,歡得入骨,一向是上海的百年作業。

文中圖片來自黑木、沈宏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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