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古诗词用典的一些看法

原标题:对古诗词用典的一些看法

古诗阅读很大的一个障碍在于古人熟知的典故我们不了解，不知道在说什么。前几天我写了一个关于苏东坡卜算子的文章，有读者问我，你讲得这样简单，难道真的没有典故吗？一般总觉得讲诗词不讲典故好像不是很放心。今天就说一下我对古诗词典故的看法。我觉得读诗不是做学问，除了专业的学者，我们没必要把诗词读成学问，你能感觉到它的真挚美好就可以了。所以我的一个基本态度是，但凡直接能懂、能通的，就不考虑典故的影响。

一首诗之所以有生命力，是它有超越时间直击心扉的能力。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汉代的句子到今天依然鲜活，依然悠扬。有风自南，翼彼新苗。这是陶渊明时候的“新苗”，但是即便今天来看，它依旧是“新”的，是鲜活娇美的绿色，而不是出土文物。这样的诗就是最好的诗。只要是诗，不管旧体诗还是白话诗，它一定要追求情感的共鸣，而不是理性的共鸣。它一定要跟读者的情绪对接起来，这个对接的过程越短越好，最好能秒懂，能无缝对接，如果接不上说什么都没用。用王国维的话来讲，就是隔与不隔。在对接的路上，典故很多时候不是缩短距离而是设置障碍。

既然如此，那古人为什么喜欢用典呢？因为旧体诗每一行都有严格的字数要求，那么多意思放不下怎么办呢？想个办法把意思打包起来，贴上标签，然后用那个标签代表他那一肚子排山倒海缠绵悱恻的心情，这就是典故的好处。

譬如“庄生晓梦迷蝴蝶”，要是不把庄子扯出来，怎么表达那种亦梦亦醒、亦幻亦真的感受呢？怎么才能用最快的方法撇开沉重的人生直接穿越到梦境里去呢？再说这么丰富、这么曲折的意思最多只给你七个空格，七个字，那不是要把人难死了吗？所以这种时候典故就大显神通。很多话不需要从头说起，庄子已经把意思说出来了，只要借过来就行。一说庄子跟蝴蝶，那么梦啊、醒啊、真啊、假啊、生啊、死啊……大量的信息都会随着标签一起飞过来，不仅语言精美，意思比你自己从头说还要到位。

所以，我认为所有的典故都是因为作者自己说不拎清，不得已借助前人来打包。如果真有神奇的本领，能在七个字之内把这些意思说清楚，那就不需要用典故，你自己说的话就会成为典故被后人反复引用。

所以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感觉，越是大诗人写的诗越是好懂，简直一看就懂。为什么呢？因为大诗人语言水平高，别人五个字、七个字说不清楚的东西他能凭直觉在茫茫词海中找到最准确字词，一下子就说出来了。这是非常厉害的本事。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没有一个费劲的字，但连在一起，我的神啊！二十个字扫荡大西北，没有一个角落能躲过他的笔风。这还需要用典吗？这他妈的还用什么典！

还有譬如老杜，夜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这种句子粗一看简直就是杀猪屠狗之辈写的，什么字都拿来用，一点不精致，一点不讲究。但仔细一想，这种生离死别的惨烈场景下用精致讲究的字还有良心吗？别人都家破人亡了，你还推推敲敲堆典故，这得多冷血啊！所以老杜的诗经常不合于咱们“中庸”的审美，为什么呢？因为心太热了，人间的种种惨状叫人没办法哀而不伤、乐而不淫，没办法四平八稳！有时候真要放开喉咙哭，扯着嗓子喊，咬牙切齿骂。这种时候就别谈典故了，都出人命了还典什么故啊！

当然不是说李白杜甫不用典，而是用不用典都无所谓，能自己讲明白就不拉别人的话来垫背。倒是后来的文人小心翼翼地讲究“无字无来历”，这其实是大气象已经过去，自信心不足的表现。用了前人说过的就不会担心出错，招人议论也好一脸鄙夷地说，哼，你懂个什么，谁谁谁就是这么说的，你敢说谁谁谁说得不好不对吗？钱钟书在《围城》里面写了一个公子，得意洋洋地说自己一个句子套三个典故，吓得旁人不敢说话。这就是用典现成的好处。所以咱们但凡有自己的欣赏力和判断力，就不要被典故吓住。

当然也不是说用典就一定不好，看什么水平了。譬如我心心念念的李商隐，那个典故用得眼花缭乱，但真是漂亮，像蝴蝶的翅膀，像锦缎的光彩。每个诗人都有自己的脾气，李商隐是一个藏得很深的诗人，甚至故意用典故拉开跟读者的距离，他一点也不喜欢跟读者面对面。碰到这种情况，如果你足够喜欢他，那就一个一个典故去查。譬如“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如果不知道贾氏、韩掾、宓妃、魏王是谁，不知道他们干了什么事儿（其实就是两个爱情故事），这句话根本就没法懂。如果这一句看不懂，那么下面“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就没有来历了。

如果对古诗词有足够的喜欢，或者对某位诗人有足够的喜欢，那就勤快一点查一下，这也不是多难的事情。一般只要是那位诗人专门的集子就会讲得比较详细，懒一点的《三百首》下面的注释看看也能得其大概。再懒一点不是还有百度吗？至于有人说，要熟读多少古书才知道诗词字句的来历，否则就是囫囵吞枣。那我宁可不读古诗词，我也不要去翻那么多古书！好书太多了，人生有限，为古诗词读那一堆糟粕实在太划不来了。

总归来讲，不知道典故没什么丢人的，因为时代不一样了。诗词中那些典故对古人来说就是他们中小学课本上的东西，但凡读过书都知道，没什么稀奇的。咱们不知道典故就跟他们不懂数理化一样，你看古人会写诗会用典那么厉害，古人看你会配平化学方程式岂不是更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