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当代艺术带我们去哪里？
——清华艺术博物馆“西方绘画五百年”
导读录记（三）
现在我们去看印象派的绘画。日本人收藏了马奈、莫奈、雷诺阿的作品，没有收藏到德加的作品。印象派在法国出现，影响了一群人，后面走到后印象派，就是我们熟知的梵高、高更、塞尚。西方当代艺术的起点就是印象派，观读印象派作品大家都可以回味一下德彪西的音乐作品。然后再往上追忆一下，巴赫、莫扎特、贝多芬到马勒的作品。从印象派上推到文艺复兴的绘画作品，在心里观想一下，做一个比定。如果在座的有对艺术品阅读经验的储备，面对莫奈这张《睡莲》，西方艺术的路径好像突然间改变了，这里面最大的改变在哪里呢？就是西方艺术家对三维空间的执着放下了。是不是这样呢？从照相术的诞生到印象派的兴起将近50年，从印象派到达达派杜尚的出现，又用了将近50年，西方架上绘画被摧毁，真正有了我们现在北京798崇尚的当代艺术景观。
克劳德·莫奈 睡莲
布面油画 101.0×90.0厘米 1908年
在这一百五十年中，从资本主义到共产主义，从人文主义到自由主义，再到今天“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呼唤，人类艺术产生了数不清的画派，人类哲学产生了数不清的说法，人类学术产生了数不清的路径，人类科学产生了让我们无法理解的世界。阅读艺术品，我们要具备一种能力，就是明晰艺术品所呈现的气象和神意将会把我们引向哪里？鉴赏艺术作品不是什么“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而是关系我们生命精神去处的大问题。
现在我们再回过头来看这幅画，莫奈晚年呆在家里，对着自己家的荷塘不停地画，重复着他的睡莲。这有点像中国人了，对着一个素材反复锤炼，化生自己心中的世界。西方绘画关注光，中国绘画关注气。塔可夫斯基有本书叫《雕刻时光》，大家可以找来读读，很有意思，它是电影导演关于艺术体悟的笔记，很有代表性。中国现在还没有一本关于“气”在艺术中显发的论著。“气”是生命内证的体验——人活一口气。中医对生命的认识就是“一气周流”。实际上中国书画也一样，也是“一气周流”，故称“气韵生动”。王羲之说：“书之气，必达乎道，同混元之理”。中国文化艺术从一开始就建立在“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个系统上。所以，我们读画，要应感气韵，捕捉一幅画的神意。“光”是气发于外的“象”，所以孔子讲：“言以尽意，圣人立象尽其意”，这个“象”就是“气象”，“气象”是光气合和的显现。
皮埃尔-奥古斯特·雷诺阿 出浴的女子
布面油画 118.0×89.5厘米 1896年
埃德加·德加 芭蕾明星
布面油画 60x44 cm 1876-77
现在我们再认真阅读这幅画，里面的笔迹是不是带有气的？仔细感受一下。中西绘画因为注意力的不同，呈现的“象”也不同，差别就在这里。有点意思了吧？现在我们把莫奈这张荷花和雷诺阿这张人体做对比，再观想一幅德加的舞女。雷诺阿这幅画就显得俗气一些，德加的气韵就比他要贵气一些，莫奈在他们两个之间就显出雅气来了。那么我们来问，印象派怎么就走不远呢?用老子的一句话说就是“五色使人目盲”，在光色里把玩，精神立不起来。我们古人早在两宋期间就体悟到这个问题，从唐代的重彩里走出来，崇尚“褪尽铅华，水墨为上”。
生命的内涵在于“气”。老子用五句话点出“气”的精神内涵：“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王得一以正。”“清、宁、灵、盈、正”，这五个字作为中国艺术精神传承的法度已经活了两千多年。这五个字的义很大，今天不展开来谈。我们书道的内涵就是“书之气”，“书之气”是生命全息的精神显现，“墨”是光，是气的外显。行气走笔要通过“水大生气”，墨通过水的运化，把气的生机显现、成象、定影。“墨分五彩”是让气象通过最单纯的形式显现出精神，使之纯粹，所以古人说，“一韵含万彩”。这个就是中国人的艺术智慧：绚烂之极又归于平淡，平淡出天真，天真就是精神。说中国人不懂得色彩，这个是对于艺术的无知啊！唐宋各大窑口色韵的变化能震撼世界，为什么西方人称我们叫“China”，大家知道了吧。中国人用丝绸、瓷器、茶叶获取暴利，建立起帝国，靠的就是艺术的力量。然而，为什么中国的瓷器，古人只把它当成工艺品呢？而历代帝王供奉的却是字画，用书道统一我们的精神去处呢（书统）？因为窑变只能天化，只能自然化变，完全失控，而笔墨书写既保存了笔气的天然化显，也永固了笔者当下的情气变化，“天人之际”找到了合和的中道。中华文明是“天人之道”、“性命之学”，也就是古人说的“中道文明”，这是中华民族最值得自肯的文化观。在我个人看来，中华艺术史就是一部自觉的心性艺术史，这是我这一生践行并肯定下来的。
文森特·梵高 挖炭农妇和村舍
布面油画30.5×40.0厘米1885年
下面我们去看梵高、高更、塞尚。这三个人的画开启了西方对艺术语言自体生命的思考，改写了文艺复兴之后用光塑造三维空间的传统，由此启发和催生出立体主义、超现实主义、象征主义、表现主义等等不同向度的艺术革命。今天我们重点来谈谈梵高。大家看看他这件作品，这是他早期的绘画，不能代表梵高。但是从这幅画看进去，再联想梵高书信集里所描述的世界，我们便知道梵高之所以成为梵高的内在依据。梵高是一个牧师的孩子，秉性非常真挚、朴实，他的心中有着这个世界，爱着这个世界。这是他成为艺术家心性的底板，是西方艺术家隐恶扬善的典范。我年轻时喜欢梵高，现在依然如此。他的绘画，笔气与个人的情气高度融合，其气象给人带来一种炽热的内明之感。他笔下的宇宙不是视觉给他带来的，而是他心中的世界。他喜欢日本浮世绘版画，只要有空就跑到码头，去捡日本商品的包装纸，把那些存有日本浮世绘图画的包装纸收拾好，贴满整个屋子。我不敢定论梵高的艺术就是由东方的艺术开启，但是可以肯定他绘画中心性的自由、任意的表达，源于东方艺术启迪而生成。
文森特·梵高 麦田上的乌鸦
布面油画 50.0×130厘米1890年
保罗·高更 快乐之歌1892年
布面油画 75×94厘米 巴黎奥赛美术馆
保罗·塞尚 静物
后印象派这三位巨匠，他们不是在寻找艺术语言的创造，恰恰相反，他们想通过自己的努力，重新建立起从古希腊到文艺复兴艺术作品中保有的西方文化内在的精神。用塞尚的话说就是，他要画出古代艺术博物馆里那种永恒的精神。但是他们的出现恰恰引发了西方艺术无尽的混乱，走向了形式语言各个向度的拓展，使艺术走向了虚无——典型的事与愿违！作为今天的中国人，在观读这些作品的时候，我们不能被带着大师光环的西方艺术家带入迷信崇拜的境地，要“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否则一辈子找不到自己该走的路，混里混沌地趋众，害了自己。梵高、高更、塞尚都死于一战爆发前，大家想一想，第一次世界大战和第二次世界大战给人类带来了什么？再想一想在一战之前，西方大国崛起，这些国家在做什么？我们再认真回想一下，人类这次天翻地覆的变革所导发的精神世界又是什么？工业革命的图景是人类版图重组、族群毁灭。而工业革命催生的就是科技竞赛、战争的毁灭。只要看看我们今天中国人穿着的奢侈，史无前例的浪费。再跑到地铁和医院去打打坐，你就可以感受到我们整个世界人心的心律离自己生命本有的心律有多远。浮躁、焦虑、恐惧、抑郁、不负责任，这些非常态的现代病是谁催生的？难道不是人类自己贪得无厌，被私欲绑架造成的吗？当代艺术被资本绑架，资本被少数精英绑架，恐怖啊！好了，不说了，下面我们去看看莫兰蒂。
乔治·莫兰迪 静物
布面油画30.0×35.0厘米1948-49年
莫兰蒂这张画是他晚年的作品，很有代表性。我们对着这些瓶瓶罐罐看什么呢？还是要看“气象”。你看，把他的画和周遭的绘画对比起来看，他的气韵是不是让这个空间凝定下来、和谐起来、平淡起来？他的绘画没有表现的作意，没有苦思冥想的立意，更没有形式的创造。就是几个瓶子安泰地放在那里。绘画的光晕里有一种和光同尘之感。现在年轻人都喜欢莫兰蒂绘画的高级灰，如果你把注意力放在这个高级灰上，等同于否定了莫兰蒂在艺术中所做的一切努力。莫兰蒂一生崇拜的就是中国艺术，临摹了大量的两宋绘画。他在向中国学习的过程中，神遇了南宋禅僧法常画的六个柿子，这六个柿子召唤着他艺术努力的方向，也促使他的生命升起了疑情。这疑情由此改变了他在艺术中往外诉求的方向，折变成向内观看的精神渴求。法常的六个柿子，在西方众多的艺术大师心中有着极高的精神位格。这六个柿子也开启了日本的空寂之美，由此化生出了枯山水等一系列艺术形式。我们阅读西方艺术，真得要静下心来了解西方文化。特别是我们今天这个信息时代，知识获取的过分便利，会让我们丧失思考力和直觉力。无知会让人变得狭小，会让人变得势利。如果莫兰迪还是一个小学教师，他的画放在欧洲的小镇餐馆里，你会关注他吗？这个我们就要问自己，是不是真的对艺术品有了鉴赏力？也要问问，中国艺术界、文化界对西方当代艺术崇尚的背后，自己真的会契了他们的精神吗？观画要发问，古人讲，学问学问，重在发问。否则“你”在哪里呢？莫兰蒂被尊称为意大利的民族英雄，贾科梅蒂被尊称为欧洲的良知，博伊斯成为了德意志民族的禅师，罗斯科的作品被美国人供奉起来，把他陈列作品的纪念馆营造成教堂的样式。今天我的导读就要在这里住脚了，我把这四个人推荐给大家，让大家有机会去观读他们的作品。我也希望大家从他们身上获得启悟，由此重新思考中国近一百年艺术发展的道路。
阿尔伯特·贾科梅蒂雕塑作品
约瑟夫·博伊斯 1965年
如何向一只兔子解释艺术
马克·罗斯科 作品第14号
布面油画 114×105厘米1960年
中国现在的年轻人对西方当代艺术有着极高的热情，在北京798展区，你只要认真地去看看年轻人的眼神，就知道我们未来的艺术将会是什么。西方当代艺术这列火车，我们没必要这样急迫的挤上去，因为这趟列车，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开往哪里。何必呢！世界艺术史没有那么多大师，那么多世界名作，文艺复兴也只有三个人，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拉斐尔。中国的唐、宋、元、明、清，每隔四五百年也只能选出四个人。为什么中国人要选出四个人，作为几百年文化艺术的代表呢？“四”这个数是四方的意思，是时空定位。在每一段时位当中，四五百年间，只能选出几个最优秀的人作为代表，作为我们文化传承发展的印迹。西方当代艺术哪有那么多大师啊！我告诉大家，西方当代艺术，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应该就是贾科梅蒂的雕塑作品：生命的虚无、文化宗教的无助之情，被他一笔勾勒出来，定格在那里。他作品虚无的神意里，直指着人类每一位热爱艺术的后生。他已经告诉我们，西方当代艺术的无奈与无能为力，这个就是他的良知。德国哲学家尼采，生前要做回古希腊人，并被西方人尊称为西方的佛陀。我个人觉得，他是有胆识，有良知的哲人。我们中国文化那么博大精深，那么丰富多彩。我们也要从两宋文明作为深究的起点往前推延，寻找诸子百家，再寻找上古真人。元、明、清这段历史，是中国文化艺术灰暗的历史，没有什么可眷恋的。
中国人不能越活越悲催，要“高高山顶立，深深海底行”。我们今天落后的不是文化艺术，我们落后的是科学的遐想和科技的创造力。我们通过一百多年向西方的学习，早就该辨明自己努力的方向，尽快确认自己民族文化的身份。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就看诸位的了。谢谢大家听我唠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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