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我们毕竟不是生来就享受孤独的


图/俄罗斯摄影师Evgeniy Shaman



所有人都显得很寂寞,用自己的方式想尽办法排遣寂寞,事实上仍是延续自己的寂寞。寂寞是造化对群居者的诅咒,孤独才是寂寞的唯一出口。

 

生命从来不曾离开过孤独而独立存在。无论是我们出生、我们成长、我们相爱还是我们成功失败,直到最后的最后,孤独犹如影子一样存在于生命一隅。

 

一个幸福晚年的秘决不是别的,而是与孤寂签订一个体面的协定。

 

生命中所有的灿烂,终要寂寞偿还。

 

很多人选择了向虚拟现实的魅力屈服,寄情于自我幻想,这纵然不切实际却更能与人安慰。

 

世俗的好处:安全感、和谐和幸福,这些东西一旦相加,或许看似爱情,也几乎等于爱情。但它们终究不是爱情。


即使以为自己的感情已经干涸得无法给予,也总会有一个时刻一样东西能拨动心灵深处的弦;我们毕竟不是生来就享受孤独的。


如果不能确知命运指派给我们怎样的角色和使命,我们就无法继续活下去。


宿命让我们隐遁无踪。宿命让我们隐遁,也让我们无处可逃吧。 其实宿命也就罢了,宿命感才是最恐怖的。

——马尔克斯


图/俄罗斯摄影师Evgeniy Shaman


—马尔克斯—

译者:许志强


《巴黎评论》:你对使用录音机有何感受?

马尔克斯:问题在于,当你知道采访要录音时,你的态度就变了。拿我来说吧,我立马会采取一种防卫的态度。作为一个新闻工作者,我觉得我们还是没有学会怎样用录音机做采访。最好的办法,我觉得是作一次长谈而记者不做任何笔记。过后他应该去回忆谈话的内容,照他所感觉到的印象把它写下来,倒不一定是要照搬原话。另一种管用的方法是记笔记,然后本着对采访对象一定程度的忠诚,把它们诠释出来。让你觉得恼火的是,录音机把什么都录下来,而这对于被采访的人并不忠诚,因为,哪怕你出了洋相,它还录下来记着呢。这就是为什么有一台录音机在,我就会意识到我是在被人采访,而要是没有录音机,我就会用无意识的相当自然的方式说话的原因。

 

《巴黎评论》:既然我们开始谈起新闻业,那么写了这么长时间的小说之后,重新做一名记者的感觉如何呢?你做这件事,用的是不同的感觉或不同的观察吗?

马尔克斯:我一直相信,我真正的职业是做记者。以前我所不喜欢的是从事新闻业的那种工作条件。再说,我得把我的思想和观念限定在报纸的兴趣范围内。现在,作为一名小说家进行工作之后,作为一名小说家取得经济独立之后,我确实可以选择那些让我感兴趣的、符合我思想观念的主题。不管怎么说,我总是非常高兴能有机会去写一篇新闻杰作。

 

《巴黎评论》:你认为小说可以做新闻做不到的某些事情吗?

马尔克斯:根本不是。我认为没有什么区别。来源是一样的,素材是一样的,才智和语言是一样的。丹尼尔·笛福的《瘟疫年纪事》是一部伟大的小说,而《广岛》是一部新闻杰作。

 

《巴黎评论》:在平衡真实与想象方面,记者与小说家拥有不同的责任吗?

马尔克斯:在新闻中只要有一个事实是假的便损害整个作品。相比之下,在虚构中只要有一个事实是真的便赋予整个作品以合法性。区别只在这里,而它取决于作者的承诺。小说家可以做他想做的任何事,只要能使人相信。

 

《巴黎评论》:你是怎样开始写作的?

马尔克斯:通过画画。通过画漫画。在学会读和写之前,我在学校和家里经常画连环画。好笑的是,我现在了解到,我上高中时就有了作家的名声,尽管事实上我根本没有写过任何东西。要是有什么小册子要写,或是一封请愿书,我就是那个要去写的人,因为我被认作是作家。进了大学之后,我碰巧拥有一个大体上非常好的文学环境,比我的朋友们的平均水平要高出许多。在波哥大的大学里,我开始结交新朋友和新相识,他们引导我去读当代作家。有个晚上,一个朋友借给我一本书,是弗朗茨·卡夫卡写的短篇小说。我回到住的公寓,开始读《变形记》,开头那一句差点让我从床上跌下来。我惊讶极了。开头那一句写道:“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读到这个句子的时候,我暗自寻思,我不知道有人可以这么写东西。要是我知道的话,我本来老早就可以写作了。于是我立马开始写短篇小说。它们全都是一些智性的短篇小说,因为我写它们是基于我的文学经验,还没有发现文学与生活之间的关联。小说发表在波哥大《旁观者报》的文学增刊上,那个时候它们确实取得了某种程度的成功——可能是因为哥伦比亚没有人写智性的短篇小说。当时写的多半是乡村生活和社交生活。我写了我的第一批短篇小说,那时有人便告诉我说,它们受了乔伊斯的影响。

 

《巴黎评论》:那个时候你读过乔伊斯了吗?

马尔克斯:从来没有读过乔伊斯,于是我开始读《尤利西斯》。我读的只是可以弄到手的西班牙文译本。后来,我读了英文的《尤利西斯》,还有非常棒的法文译本,这才知道,原先的西班牙文译本是非常糟糕的。但我确实学到了对我未来的写作非常有用的某种东西——内心独白的技巧。后来在弗吉尼亚·伍尔夫那里发现了这种东西,我喜欢她使用它的那种方式更胜于乔伊斯。虽说我后来才认识到,发明这种内心独白的那个人是《小癞子》的佚名作者。

 

《巴黎评论》:能说说早年对你有影响的人的名字吗?

马尔克斯:真正帮我摆脱短篇小说智性态度的那些人,是“迷惘的一代”的美国作家。我认识到他们的文学有一种与生活的联系,而我的短篇小说是没有的。然后发生了与这种态度有重要关联的事件,就是“波哥大事件”。一九四八年四月九日,当时一位政治领导人盖坦遭到了枪击,波哥大的人民在街头制造骚乱。那时我在公寓里准备吃午饭,听到了这个消息就朝那个地方跑去,但是盖坦刚好被塞进一辆出租车送到医院去了。在我回公寓的路上,人们已经走上街头,他们游行、洗劫商店、焚烧建筑,我加入到他们当中。那个下午和晚上,我终于意识到我所生活的这个国家的存在,而我的短篇小说与它任何一个方面的联系都是微乎其微的。后来我被迫回到我度过童年的加勒比地区的巴兰基利亚,我认识到那就是我所生活过的、熟悉的生活类型,我想要写一写它。

 

《巴黎评论》:你是否认为,对于年轻作家来说这是常见的:否认其童年和经验的价值并予以智性化,像你最初所做的那样?

马尔克斯:不是的,这个过程通常是以另外的方式发生的。但如果我不得不给年轻的作家一点忠告,我会说,去写他身上遭遇过的东西吧。一个作家是在写他身上遭遇的东西,还是在写他读过的或是听来的东西,总是很容易辨别。巴勃罗·聂鲁达的诗中有一个句子说:“当我歌唱时上帝助我发明。”这总是会把我给逗乐,我的作品获得的最大赞美是想象力,而实际上我所有的作品中没有哪一个句子是没有现实依据的。问题在于,加勒比的现实与最为狂野的想象力相似。

 

《巴黎评论》:这个时候你为谁而写?谁是你的读者?

马尔克斯:《枯枝败叶》是为我的朋友写的,他们帮助我,借给我书,对我的作品非常热心。大体上我认为,通常你确实是为某个人写作。我写作的时候总是觉察到这个朋友会喜欢这一点,或者那个朋友会喜欢那一段或那一章,总是想到具体的人。到头来所有的书都是为你的朋友写的。写了《百年孤独》之后的问题是,现在我再也不知道我是在为千百万读者中的哪些人写作,这使我混乱,也束缚了我。这就像是一百万双眼睛在看着你,而你真的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巴黎评论》:新闻对你的创作有什么影响?

马尔克斯:我想这种影响是相互的:创作对我从事新闻工作有帮助,因为它赋予它文学的价值;新闻工作帮助我创作,因为它让我与现实保持密切的联系。

 

《巴黎评论》:在写了《枯枝败叶》之后,在能够写《百年孤独》之前,你经历了风格的摸索,你会如何描述这个过程?

马尔克斯:写了《枯枝败叶》之后,我得出结论,写那个村子和我的童年其实是一种逃避,逃避我不得不要面对的、要去写的这个国家的政治现实。我有了那种虚假的印象,以为我正在把自己掩藏在这种乡愁的背后,而不是面对那正在发生的政治性的东西。这便是文学和政治的关系得到了相当多讨论的那个时期。我一直试图弥合两者之间的沟壑。我一直深受福克纳影响,现在则是海明威。我写了《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恶时辰》和《格兰德大妈的葬礼》,这些作品多少都是写在相同的时期,很多方面都有共同点。这些故事发生在与《枯枝败叶》和《百年孤独》不同的一个村子。这是一个没有魔幻色彩的村子。这是一种新闻式的文学。可是当我写完了《恶时辰》,我发现我所有的观点又都是错误的。我终于领悟到,我关于童年的写作事实上比我所认为的要更加富于政治性,与我的国家有着更多的关系。《恶时辰》之后,有五年时间我没有写过任何东西。我对我一直想要做的东西有了想法,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又拿不准那是什么,直到有一天找到了那种正确的调子——我最终用在《百年孤独》中的那种调子。它基于我祖母过去讲故事的方式。她讲的那种东西听起来是超自然的,是奇幻的,但是她用十足的自然性来讲述。当我最终找到我要用的那种调子后,我坐了下来,一坐坐了十八个月,而且每天都工作。

 

《巴黎评论》:《百年孤独》中的失眠症瘟疫,其来源何在?

马尔克斯:从俄狄浦斯开始,我一直对瘟疫感兴趣。我对中世纪瘟疫做了许多研究。我最喜欢的一本书是丹尼尔·笛福写的《瘟疫年纪事》,其中一个原因是,笛福是一名记者,他所讲述的东西听起来像是纯粹的奇幻。多年来我以为,笛福写的伦敦瘟疫就像他所观察的那样。不过后来我发现,那是一部小说,因为伦敦爆发瘟疫时笛福还不到七岁。瘟疫一直是我重复出现的一个主题——而且是以不同的形式。《恶时辰》中,那些小册子是瘟疫。多少年来我都觉得,哥伦比亚的政治暴力有着与瘟疫相同的形而上学。《百年孤独》之前,在一篇题为《周末后的一天》的小说中,我用一场瘟疫杀死了所有的鸟儿。在《百年孤独》中,我把失眠症瘟疫用做某种文学的把戏,既然它的反面是睡眠瘟疫。说到底,文学除了是木工活,什么也不是。

 

《巴黎评论》:《百年孤独》中的香蕉热又如何呢?它有多少成分是基于联合果品公司的所作所为?

马尔克斯:香蕉热是密切地以现实为模本的。当然了,有些事情上面我使用了文学的把戏,而它们还未得到历史的证明。例如,广场上的大屠杀是完全真实的,但我在以证词和文件为依据写作的时候,根本就不能确切地知道有多少人被杀死。我用的数字是三千,那显然是夸张的。但我儿时的一个记忆是目睹一辆很长很长的火车离开种植园,据说满载着香蕉。可能有三千死者在里面,最终被倾倒在大海里。真正让人惊讶的是,现在他们在国会和报纸上非常自然地谈及“三千死者”。我疑心我们全部的历史有一半是以这种方式制成的。在《族长的秋天》中,那位独裁者说,要是现在不真实那也没有关系,因为未来的某个时候它会是真实的。迟早都会这样,人们相信作家胜过相信政府。

 

《巴黎评论》:这使得作家非常有权力,是不是这样?

马尔克斯:是这样,而且我也能够感觉到这一点了。它给了我一种强烈的责任感。我真正想要写的是一篇新闻作品,完全的真实和实在,但是听起来就像《百年孤独》一样奇幻。我活得越久,过去的事情记得越多,我越会认为,文学和新闻是密切相关的。

 

《巴黎评论》:怎么看一个国家为了外债而放弃它的大海,就像《族长的秋天》里做的那样?

马尔克斯:是啊,可那确实是发生过的。它发生过而且还要发生许多次。《族长的秋天》完全是一本历史书。从真正的事实中去发现可能性,是记者和小说家的工作,也是先知的工作。麻烦在于,很多人认为我是一个写魔幻小说的作家,而实际上我是一个非常现实的人,写的是我所认为的真正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

 

《巴黎评论》:是乌托邦吗?

马尔克斯:我拿不准乌托邦这个词意味着现实还是理想,可我认为它是现实的。

 

《巴黎评论》:《族长的秋天》中的角色,例如那位独裁者,是以真人为模特的吗?好像是与佛朗哥、庇隆和特鲁希略有种种相似之处。

马尔克斯:每一部小说中的人物都是一个拼贴:你所了解的或是听说的或是读过的不同人物的一个拼贴。我读了我能找到的关于上个世纪和这个世纪初拉美独裁者的所有东西,我也跟许多生活在独裁政体下的人谈过话。我那么做至少有十年。然后当我对人物的面貌有了一个清楚的想法时,便努力忘记读过的和听到过的一切,这样我就可以发明,无需使用真实生活中已经发生过的情境。某一点上我认识到,我自己并没有在独裁政体下的任何时期生活过,于是我想,要是我在西班牙写这本书,我就能够看到在公认的独裁政体下生活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氛围。但我发现,佛朗哥统治下的西班牙,其氛围不同于那种加勒比的独裁政体。于是那本书卡住了有一年光景。缺了点什么,而我又拿不准缺的是什么。然后一夜之间,我做出决定,咱们最好是回加勒比去。于是我们全家搬回到哥伦比亚的巴兰基利亚。我对记者发布了一个声明,他们都以为是开玩笑。我说,我回来是因为我忘记番石榴闻起来是什么味道了。说真的,那就是我要完成这本书所真正需要的东西。我做了一次穿越加勒比的旅行。在我从一个岛屿到另一个岛屿的旅程中,我找到了那些元素,而那是我的小说一直缺乏的东西。

 

《巴黎评论》:你经常使用孤独的权力这个主题。

马尔克斯:你越是拥有权力,你就越是难以知道谁在对你撒谎而谁没有撒谎。当你到达绝对的权力,你和现实就没有了联系,而这是孤独所能有的最坏的种类。一个非常有权力的人、一个独裁者,被利益和人所包围,那些人的最终目标是要把他与现实隔绝;一切都是在齐心协力地孤立他。

 

《巴黎评论》:你如何看待作家的孤独?它有区别吗?

马尔克斯:它和权力的孤独大为相关。作家描绘现实的非常企图,经常导致他用扭曲的观点去看待它。为了试图将现实变形,他会最终丧失与它的接触,关在一座象牙塔里,就像他们所说的那样。对此,新闻工作是一种非常好的防范。这便是我一直想要不停地做新闻工作的原因,因为它让我保持与真实世界的接触,尤其是政治性的新闻工作和政治。《百年孤独》之后威胁我的孤独,不是作家的那种孤独;它是名声的孤独,它与权力的孤独更为类似。幸好我的朋友总是在那儿保护我免于陷入那种处境。

 

《巴黎评论》:那怎么看待人造兴奋剂呢?

马尔克斯:海明威写过的一件事让我感到印象极为深刻,那就是写作之于他就像拳击。他关心他的健康和幸福。福克纳有酒鬼的名声,但是在他的每一篇访谈中他都说,醉酒时哪怕要写出一个句子都是不可能的。海明威也这么说过。糟糕的读者问过我,我写某些作品时是否吸毒,但这证明他们对于文学和毒品都是一无所知。要成为一个好作家,你得在写作的每一个时刻都保持绝对的清醒,而且要保持良好的健康状态。我非常反对有关写作的那种罗曼蒂克观念,那种观念坚持认为,写作的行为是一种牺牲,经济状况或情绪状态越是糟糕,写作就越好。我认为,你得要处在一种非常好的情绪和身体状态当中。对我来说,文学创作需要良好的健康,而“迷惘的一代”懂得这一点,他们是热爱生活的人。

 

《巴黎评论》:布莱斯·桑德拉尔说,较之于绝大部分工作,写作都是一种特权,而作家夸大了他们的痛苦。这一点你是怎么看的?

马尔克斯:我认为,写作是非常难的,不过,任何悉心从事的工作都是如此。然而,所谓的特权就是去做一种让自己满意的工作。我觉得,我对自己和别人的要求都过于苛刻,因为我没法容忍错误;我想那是一种把事情做到完美程度的特权。不过这倒是真的,作家经常是一些夸大狂患者,他们认为自己是宇宙和社会良知的中心。不过最令我钦佩的就是把事情做好的人。我在旅行的时候,知道飞行员比我这个作家更好,我总是非常高兴的。

 

《巴黎评论》:梦境是灵感的重要来源吗?

马尔克斯:刚开始的时候我对梦境投入很多关注,但后来我认识到,生活本身是灵感的最大源泉,而梦境只是生活那道激流的一个非常小的组成部分。我写作中最为真实的东西,是我对于梦境的不同概念及其诠释的非同一般的兴趣。大体上我把梦境看做是生活的一部分,现实要丰富得多;但也许我只是拥有很蹩脚的梦境。

 

《巴黎评论》:能对灵感和直觉做个区分吗?

马尔克斯:灵感就是你找到了正确的主题、你确实喜欢的主题,而那使工作变得大为容易。直觉,也是写小说的基础,是一种特殊的品质,不需要确切的知识或其他任何特殊的学问就能帮助你辨别真伪。靠直觉而非别的东西可以更加轻易地弄懂重力法则。这是一种获得经验的方式,无需勉力穿凿附会。对于小说家而言,直觉是根本。它与理智主义基本上相反,而理智主义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我最厌恶的东西了——是就把真实世界转变为一种不可动摇的理论而言。直觉具备非此即彼的优点,你不会试着把圆钉费力塞进方洞里去。

 

《巴黎评论》:你不喜欢理论家?

马尔克斯:确实如此。主要是因为我确实没有办法理解他们。这便是我不得不用趣闻轶事来解释大部分事物的主要原因,因为,我不具有任何抽象的能力。这就是为什么许多批评家说我不是一个有修养的人的原因,我引用得不够。

 

《巴黎评论》:你是否觉得批评家把你归类或者说划分得太齐整了?

马尔克斯:对我来说,批评家就是理智主义的最典型例子。首先,他们拥有一种作家应该是什么样的理论。他们试图让作家适合他们的模子,即便不适合,也仍然要把他给强行套进去。因为你问了,我只好回答这个问题。我对批评家怎么看我确实不感兴趣,我也有很多年不读批评家的东西了。他们自告奋勇充当作家和读者之间的调解人。我一直试图成为一名非常清晰和精确的作家,试图径直抵达读者而无需经过批评家这一关。

 

《巴黎评论》:你认为在作家的生涯中名气或成功来得太早是不好的吗?

马尔克斯:任何年龄段上都是不好的。我本来是想死后才让我的书获得承认,至少在资本主义国家里,届时你将变成一种商品。

 

《巴黎评论》:为什么你认为名气对作家这么有破坏性呢?

马尔克斯:主要是因为它侵害你的私生活。它拿走你和朋友共度的时间、你可以工作的时间,它会让你与真实世界隔离。一个想要继续写作的著名作家得要不断地保护自己免受名气的侵害。我真的不喜欢这么说,因为听起来一点都不真诚,可我真的是想要让我的书在我死后出版,这样我就可以做一个大作家,用不着去对付名声这档子事了。拿我来说吧,名声的唯一好处就是我可以把它用于政治,否则就太不舒服了。问题在于,你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名,而你又不能说“好吧,到了明天再有名吧”,或是摁一下按钮说“这会儿我不想有名”。

 

《巴黎评论》:你料到过《百年孤独》会取得巨大成功吗?

马尔克斯:我知道那本书会比我其他的书更能取悦我的朋友。可是我的西班牙语出版商告诉我说,他打算印八千册,当时我目瞪口呆,因为我其他那些书的销量从来没有超过七百册。我问他为什么开始不能慢一点,他说他相信这是一本好书,从五月份到十二月份所有的八千册会卖完的。结果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它们一周内就卖完了。

 

《巴黎评论》:你觉得《百年孤独》如此走红的原因是什么?

马尔克斯:我可一点儿都不知道,因为面对自己的作品,我是一个蹩脚的批评家。我听到的最频繁的一种解释是,这是一本讲述拉丁美洲人的私生活的书,是一本从内部写成的书。这种解释让我吃惊,因为我最初想要写的这本书的题目是《宅子》。我想让这部小说整个的情节发展都出现在房子的内部,而任何外部事物都只是在于它对这所房子的影响。后来我放弃了《宅子》这个题目,但是这本书一旦进入马孔多城,它就没有再进一步了。我听到的另一种解释是,每一个读者都可以把书中的人物理解为他想要的东西,把他们变成他自己的东西。我不想让它变成电影,因为电影观众看见的面孔,或许不是他所想象的那张面孔。

 

《巴黎评论》:有人有兴趣把它拍成电影吗?

马尔克斯:有啊,我的经纪人出价一百万美金,想要吓退那种提议,而当他们接近那个报价时,她又把它提高到三百万左右。我对电影没有兴趣,只要我能阻止,就不会发生。我喜欢在读者和作品之间保留一种私人关系。

 

《巴黎评论》:你是否认为任何书籍都能被成功地翻拍成电影?

马尔克斯:我想不出有哪一部电影是在好小说的基础上提高的,可我能想到有很多好电影倒是出自于相当蹩脚的小说。

 

《巴黎评论》:你自己有没有想过拍电影呢?

马尔克斯:有一个时期我想成为电影导演。我在罗马学导演。我觉得,电影是一种没有限制的媒介,那个里面什么东西都是可能的。我来墨西哥是因为我想在电影界工作,不是想做导演,而是想做剧作家。但电影有一种很大的限制,因为这是一种工业艺术,一整套工业。在电影中要表达你真正想要说的东西是非常困难的。我仍想着要做电影,但它现在看起来像是一种奢侈。我想和朋友一起来做,但对能否真正表达自己不抱任何希望。这样我就离开电影越来越远了。我和电影的关系就像是一对夫妻,一对既无法分开住却也无法住到一起的夫妻。不过,在办一家电影公司和办一份刊物之间,我会选择办刊物。

 

《巴黎评论》:作为作家,你有长远的雄心或遗憾吗?

马尔克斯:我想,答案跟有关名声的那个回答是一样的。前天有人问我对诺贝尔奖是否感兴趣,我认为,对我来说那绝对会是一场灾难。我当然对实至名归感兴趣,但要接受这个奖项是可怕的,甚至只会比名声的问题更加复杂。我生活中唯一真正的遗憾是没有生女儿。

 

《巴黎评论》:有什么进行当中的计划你可以拿来讨论的?

马尔克斯:我绝对相信,我将要写出我一生中最伟大的书,但我不知道那会是哪一本,是在什么时候。当我这样感觉的时候——这种感觉现在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就非常安静地待着,这样一旦它从身旁经过,我便能捕捉它。

(原载《巴黎评论》第八十二期,一九八一年冬季号)


【注】:本文节选自《巴黎评论》



作者:美国《巴黎评论》编辑部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巴黎评论》访谈马尔克斯:我真正的职业是做记者
对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采访
马尔克斯:作家的名声与孤独
没有一个故事真正画上过句号 | 单读
马尔克斯,影响过的中国作家
写小说不必刻意“深刻”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