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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明月

故乡这个词大约是给老人的。
少年人是不怎么说故乡的。他们说朋友。说天涯思君不敢忘的寂寞,和释然之后的一派豪情。他们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他们说爱。”生死契阔,与子成说“,认准了一个人就准备死磕到老,大不了失去时再肝肠寸断一场。反正问世间情为何物,本来就是教人生死相许的。
终于少年人会长大。去国离乡,漂泊四海,终于想曾经也念过“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诗。这时候的惆怅,难免就成了“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杜甫写下这句白露明月的时候,正值安史之乱。他身居秦州,兄弟分散在战事混乱的山东、河南一带。他不知何处为家,书信不通,无处获得弟弟们的状况。“无家问生死”的时候,他又能够想念什么呢?依旧是故乡明月。只得是故乡明月。
无家无国的人,唯有故乡因为人和事,成了一个永恒的概念。

我读小学那会儿,《月夜忆舍弟》是必背篇目。白露明月,本身就是很优美的诗句。虽然那时的我并不知故乡为何物,但我非常喜欢这句诗,将它抄在过书签上。

中国近二三十年长大的这群人,多得是像我这样随父母,又因为自己,而四处搬迁的人。
我还小那会儿,要是填个表格一类,总还有“籍贯”一栏。非要考据一下,“籍”所指的应该是册籍所载的职业,“贯”则是生长的所在。所以籍贯这东西,莫不是要填“光县盐户”才妥当了。
故而我只知道我籍贯湖南。因为依法依例,追溯到祖父一代,确实就在湖南。而我的父母都生长在湖南,我又出生在湖南,似乎这就定得妥当极了。

其实从我记事起,早已经在深圳了。后来童年又辗转北京和东南亚几国。
十几岁上我落户上海,可不算上海人,是被当作广东人的。招呼着同学寻早茶馆子,好一阵子吃不惯上海浓汤赤酱甜甜咸咸的口味。
后来到美国,人们见面总是问,你从哪儿来呀。说来有趣,中国人爱问“你吃了吗”,美国人爱问“最近咋样啊?(What’s up)”,可是两地儿的人都喜欢问“你是哪儿人?”
我是哪儿人?那当然是中国。再具体点呢?得答上海。中学时代在那里,父母在那里,回家的时候当然是回上海。要向一群外国人解释祖上三代,户籍宗族的故事,只怕小闲聊愣是得撑出一堂近代中国风俗文化概论。

前段时间我回了一趟国。
有心或是无意地,安排了去张家界与湘西。和妈妈两个人成行,临时起意,报了个团。我开玩笑说这也算是回老家了。虽然一个湘西一个湘东,一为旅游一为探亲,差别很大。但是如今回到湖南去旅游,却比回去探亲访友容易些:隔别了二十多年,人事散落,探亲探望些谁呢?访友与谁真能算得上朋友呢?只有风景是最自然的。看的人,被看的景都坦然。

当地导游是个土家族湘妹子。泼辣,精明周到,能说会道。让我想起小时候在深圳,我是个性格很冲,话多口舌麻利的小姑娘。一干子叔伯长辈就说我是个辣妹子,弄得一心想修成林妹妹的我羞愤不已。
路途中有一段长途车程。按例子导游讲些风俗趣事,消磨时间。她就讲自己婚嫁时候的故事。
照她所说的,湘西土家族姑娘出嫁,得哭嫁妆十天。每天穿得整整齐齐,坐在家里,等着探望的亲戚朋友。人一来,就得开始哭诉离家的哭,嫁人的愁,当然最终是得哭来好些个大红包才算数。我们的导游是个嘴巧又聪明的妹子,自然给自己哭到了丰厚的嫁妆。其中就有一对她津津乐道的手镯,一金一银,是最疼她的姨妈来给她送嫁的时候被她临时起意哭过来的。她说,“我看姨妈进家门的模样,就知道红包是不用愁的了。她的妆化得很漂亮,一套我们传统的服饰,头饰啊,项链耳环都戴得整整齐齐的,这是重视我的表示。过来她一连给我塞了五个红包,一个比一个大,我是很满意的。再一低头,看她手腕上戴着两个大镯子。一个金灿灿的金手镯,一个沉甸甸的银手镯,我就想啊,要怎么才能把这两个手镯也哭过来就好了。”当然,最后这两个大镯子还真给她的俏嘴哭中了。
然后她结了婚。泼辣能干的新媳妇带了漂亮的嫁妆过了门,是很受婆家器重的。
她小小得意地和我们讲,怀孕的时候她的妈妈按照湘西的风俗怎样给她整治汤水,她老老实实在家里做足了月子,老公把家里打点得服服帖帖。“我们湖南女人家呢,如果你比较能干的话,在家里还是挺有点地位的。”

这些伶牙俐齿的故事里,我恍惚间想起了小时候通过饭桌或是电话里听到的乡音旧事。还有许多从老家到深圳或是上海务工的亲戚。他们一批一批来了,大部分也终于一批一批走了,留下了许多的故事。
这些故事,许多是让少年时的我好奇,却又惧怕的。
比如堂姐人漂亮,高挑又白皙,小时候她来我是最欢喜的。我跟在她身后,幻想哪一天自己也长高长大,和她一样也纤细婀娜。她不爱书本上的东西,念完了初中就不肯上学了。然而她最甜,人人都喜欢,于是寻得做店员的岗位,业绩自然很好。她干了两三年,公司就愿意提拔她做店长了。但她犹豫了一会,还是决定回老家,因为那里有个出自小康之家,有处房子的人愿意和她结婚。他们最终双双在小城的自来水厂某到稳妥的工作,也生了孩子。
比如表哥有个通过网络认识的女朋友,经历了许多家庭间的挣扎吵闹,终于结了婚。然而婚后并不尽然是苦尽甘来的恩爱,而是为了买房子,生二胎,种种原因而“假离婚”。后来女方却遇到了新人,想要将离婚假戏真做,表哥为此悔恨又伤感,只得为了挽救婚姻陷又入新一轮的争吵纠结。
我怕这样的故事,因为它们不可逃避和我息息相关。
我那时候终日里读着“只怜他后庭梅瘦”,不愿意也不能够坦然接受身边有那么多逃不掉的生老病死,撇不开的柴米油盐。尤其是身在这些故事里的他们是“亲人”。这里面有血缘,有湖南人的标签所带来的价值归宿。有撇不清的关系。有我不能够理解,却知道无处不在的宿命的影子。

后来,我便远走了。
更甚于父母的北上求学,南下立业,我直接到了语言文字,乃至昼夜时间都截然不同的异国。
其实要说乡愁,反而是太过于矫情了。
这一代的留学生里,我们都可称是幸运儿。没有中餐馆里刷不完的盘子,八手旧车坏在无人高速公路上的无助,有多少十几岁的少年真的会为了故国故土而日夜惆怅感怀呢?其实不会的。
这是少年人的残酷,也是少年人的伟大之处。就是他们总是会看到前方的新的事物,哪怕是一个迪士尼乐园里带有粉红色米老鼠脑袋的双层气球,也足够让飘泊他乡的少年人觉得十分快乐了。

然则少年人再怎么健忘,故乡总不会消失。一旦发生过的人和事,一点一滴,都不可能消失。
转眼我人在美国已经六七年。我发现关于湖南的记忆,好的和坏的,渐渐都成了无关紧要的事情。真正留下的是那些故事,或者一种色生香味。小时候老家人中仍有务农的。自己养的猪、牛、鸡、鸭,自己田里结出来的豆角萝卜,到了年末,就一一收拾了:肉熏了挂在炕头上风腊,菜洗了切了,装进水封的坛子里发酵。杀猪的下脚料,猪血,猪头面、内脏,这几项自然不能浪费:熏腊肉之外可以熏个猪脸皮;猪血和上豆腐,做成血粑粑,或是灌上腊肠。这些年货,总是和故事里的人一起来到我家。我想念起一块块腊肉整整齐齐码在饭上,香喷喷油滋滋的,也自然会想起故事里的人:我曾经的怕和恨,怅然若失和欢喜雀跃。还有,曾经为他们而不甘又可惜的排解不了的忧愁。

在湘西古城里,我们看到挑着担子买碱水粽的阿婆。她卖的粽子是尖尖的小三角形,糯米很紧实,有些也混合一些赤豆或是绿豆。这种粽子本身没有调味,买了就插在一根竹签上,蘸着白糖吃。妈妈很兴奋,因为这粽子是她的最爱。然而我们一家人里只有手巧勤劳的姨妈会包粽子。近些年姨妈有了儿孙,加上家中的各种变动,就没有空来上海小住了,我们家自然也许多年没有见过这种碱水粽子。

妈妈和我一人买一只碱水粽子,边走边吃。我难免回想起姨妈。她是位极其传统的中国小城妇女,勤劳,纯朴,对命运有逆来顺受的包容。然而她也我最爱的长辈之一。对于她,我莫明的有一种尊敬和怜爱参杂的感情。我自知没有权力也没有能力,去改变她的人生。然而对她所遭受过的苦难,却又觉得非常不忍。我看到她对生活的小事一丝不苟的热诚,比如包一个粽子,比如杀一只鸡,腌制一坛酸菜,我又觉得惭愧。
在那个时刻,我似乎理解了年少时候自己对于故乡人事的纠结。是因为相关,所以为之感同身受,为之恐惧痛苦,彷徨无奈。却又因为毕竟不相关,而只能空洞地观摩他人的痛苦,观摩他人的改变,而接受自身为之对照的变化。

我沉默地吃完了这个粽子。沉默地看四下里我未曾见过故乡山水。它们是美丽的。山山水水,都美丽得坦坦荡荡。
我看到妈妈给碱水粽子拍了照片,发给爸爸和外婆看。对于老人而言,重逢故乡的事物,是一种简单的欣喜。而对我,故乡这个词,毕竟太重了。我曾经逃避这个词语,因为不了解它,而害怕它所带来的负担。而我终于理解了这负担和快乐都注定如影随形,我却需要更多一点的时间,才能举重若轻地提起它。

好在白露明月,千百年来都没有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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