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金岳霖先生》一文写于1987年2月23日，初发表于《读书》1987年第5期，后收入散文集《蒲桥集》（作家出版社，1989年3月第1版），本世纪初开始收入各高中教材（苏教版必修二、人教版必修一、北师大版必修二），为大家所熟悉。
精彩片段
学生也可以提出问题，请金先生解答。学生提的问题深浅不一，金先生有问必答，很耐心。有一个华侨同学叫林国达，操广东普通话，最爱提问题，问题大都奇奇怪怪。他大概觉得逻辑这门学问是挺“玄”的，应该提点怪问题。有一次他又站起来提了一个怪问题，金先生想了一想，说：“林国达同学，我问你一个问题：'Mr. 林国达is perpendicular to the blackboard（林国达君垂直于黑板），这什么意思？”
林国达傻了。林国达当然无法垂直于黑板，但这句话在逻辑上没有错误。
查西南联大《廿九年度新生名册》，林国达为1940年统考录取的联大新生，入学时22岁，籍贯为广东蕉岭，录取院系为师范学院。[1]《金岳霖先生》后文说“林国达游泳淹死了”，则其英年早逝，事迹流传极少。笔者今购得民国28年（1939）信汇票据三张，可以补充一点我们对林国达的认识。
藏品简介
所得票据是汇款时所填四联中的第一、三、四联。第一联《信汇委托书》为铅笔填写，后两联《信汇副收条》和《信汇通知书》为复写纸复写。
第一联
第三联
第四联
关于“华侨”
《信汇委托书》下方印有“巴达维亚中国银行具”，后两联下方都印有“此款由巴达维亚汇来”。巴达维亚即今日印度尼西亚首都雅加达，位于爪哇岛的西北海岸。1596年，荷兰侵占印度尼西亚，1621年改雅加达为荷兰名“巴达维亚”。1942年8月8日，日军侵占印尼后恢复了雅加达的名称。
汇款人为林竹平，或即林国达之父。住址填写为“Palembang”。Palembang，音译“巴邻旁”，原称旧港，今译“巨港”，是印度尼西亚南苏门答腊省的首府，苏门答腊岛南部最大港口与贸易中心。
西南联大各年度新生名册中均列有“华侨特别生”一类，林国达的姓名不在其中。或许他家并非长期侨居国外，林竹平只是暂时在海外工作，故林国达未以华侨身份报考联大。[2]林国达经常收到来自海外的汇款，所以汪曾祺把他当做了华侨同学。
重庆沙坪坝
票据第一联左下印有“上列汇款请即日解付，解讫后由渝行转付敝册为荷”，意即收款人可以在其他银行取款，该行凭这些票据可获得中国银行重庆分行的付款。
第三联背后的盖章与签字
根据三张票据上一系列的填写和印鉴可知，汇款由林立平于1939年3月8日从巴达维亚汇出，李招粦收到汇票后转交林国达，林国达凭票于重庆金城银行沙坪坝办事分处取走汇款，[3]3月15日渝行收到金城银行递交的回单，3月16日渝行付款给金城银行，3月29日中国银行转账至渝分行。
由此可知，1939年3月时，林国达身在重庆沙坪坝。沙坪坝是重庆中央大学的所在地。汇票没有直接寄给林国达，而是托中央大学的李招粦转交，可能是因为当时林国达尚未考取大学，没有方便可靠的邮寄地址。这一点可以与西南联大1940年的林国达入学记录相印证。汪曾祺的名字见于西南联大《廿八年度新生名册》，入学年龄为20岁。[4]那么，林国达长汪曾祺一岁，但晚一年入学。或许林国达因为投考不利，在重庆逗留了一段时间。
重庆国立中央大学在沙坪坝的校舍
联大逻辑课
值得一提的是，汪曾祺所在院系为文学院中国文学系，与林国达既非同级又非同院系。但在《金岳霖先生》一文中，两人是同时聆听金岳霖先生授课的。关于金先生的逻辑课，汪曾祺有这样的介绍：
金先生教逻辑。逻辑是西南联大规定文学院一年级学生的必修课，班上学生很多，上课在大教室，坐得满满的。在中学里没有听说有逻辑这门学问，大一的学生对这课很有兴趣。
查各学年度《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各院系必修选修学程表》，金岳霖先生的逻辑学是联大文学院哲学心理学系哲学组的课程，1938至1939、1939至1940两个学年度课表均标为一年级必修，1940年至1941年度课表标为一至四年级必修，并注明该课“为学生在一年级须选逻辑而未选习者开设”。1941至1942年度课表未见金先生开课。1942至1943年度课表有金先生的课，但此时汪曾祺已是大四学生。[5]
那么，汪曾祺与林国达最有可能同时听讲的，是1940年至1941年度金岳霖先生的逻辑课。汪曾祺是作为文学院二年级学生补修一年级课程，林国达是作为师范学院一年级新生跨院系听课（师范学院无哲学系）。汪曾祺说“班上学生很多，上课在大教室，坐得满满的”，可能就是因为那一学年的课堂里有不同年级不同院系的同学。而他说的“大一的学生对这课很有兴趣”，自然包括林国达这样的学生。
西南联大教室内景
汇款金额
最后说一下票据上的汇款金额：国币10.45元。这笔钱的购买力如何呢？我们可以参考丁西林创作于1939年的《三块钱国币》。剧中人物对于当时的物价是这样评说的：
吴太太: 穷人，穷人，这年头，哪一个不穷呃，哪一个不是穷人呃？白米卖到六十块钱一担，猪肉一块五毛钱一斤，三毛钱一棵白菜，一毛钱一盒洋火，从来没有听说过。……
杨长雄：李嫂这不是债，我也没有钱。你是阔人，三块钱不在乎，我是一个穷光蛋，我的三块钱用处多得很。（用刚听到的口吻）这年头，自来水笔，卖到六十块钱一枝，钢笔头两块钱一打，九毛钱一瓶墨水，一毛钱一只信封。从来没听说过呀！
当然，剧本写的是昆明通货膨胀的情况，未必能代表1939年3月时重庆的物价情况。我们还搜集了几笔对重庆学生的汇款：
【1】民国27年8月12日，顾复汇巴蜀初级中学校江问渔国币23.04元。
【2】民国27年1月27日，汇中央大学唐玉凤国币50元。
【3】民国27年5月31日，马希援汇中央大学郭祖超国币22元。
【4】民国27年6月1日，钱岫东汇中央大学钱大章国币50元。
【5】民国28年2月8日，李赋普汇中央大学周长霖国币25元。
【6】民国28年8月18日，汇中央大学李学禧国币100元。
比较可知，林国达收到的这笔汇款，确实不能算多。在生活的艰难中，支撑林国达从重庆沙坪坝到昆明西南联大的，可能就是那份坚定不移的向学之心吧。
本文涉及西南联大校史及金融知识较多，本人水平有限，难免有疏漏与不当之处，祈请方家不吝指正。
【注释】
[1] 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云南师范大学编《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史料（5）学生卷》，云南教育出版社，1998年10月，第195页。
[2] 民国时期，福建的一些高等学校，对华侨学生入学有优待办法。厦门大学规定凡华侨子弟入学前侨居国外2年，并具有高中毕业资格，经侨居地中国领事馆证明属实者，均可申请为该校的华侨特别生，可先入校试读，经1年或2年后，补受入学试验，合格者即可转为正式生。这种学生每年限招15名，以后又增至60名。民国36年（1947年）起，改由国民政府教育部分配华侨学生入学。福建省立农学院也有优待侨生的类似规定；该校还规定侨生中 成绩较差的，可以编人先修班肄业。（福建省地方志编篡委员会编《中华人民共和国地方志·福建省志·教育志》，方志出版社，1998年4月，第329-330页）
[3] 《重庆金城银行沿革简述（1950年）》：重庆金城银行于1936年5月在渝成立，1937年10月设“沙坪坝办事分处”，办理各学校代收学费及便利学生兑款事项。（唐润明主编《中国战时首都档案文献·战时金融》，重庆出版社，2014年12月，第507页。
[4] 《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史料（5）学生卷》，第132页。
[5] 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云南师范大学编《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史料（3）教学、科研卷》，云南教育出版社，1998年10月，第154、179、211、241、27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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