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十一假期，几所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学校进行了高二年级联考。除了试卷标题的“联合学情调研”有语法错误外，试题也多有可商榷之处。因为这些试题并非原创，所以我们对其的讨论并非针对这几所学校的相关人员。也是因为这些试题在网上广为流传，沿误已久，我们觉得确实有公开批评的必要。
试卷模仿全国卷形式，先现代文阅读，后文言诗歌、语言文字引用及写作。昨天我们发表了《对于近日某份联考语文卷争议试题的分析（一）》，指出了现代文阅读题的错误。今天要讨论的，是古代诗文阅读的一个问答题。
该题见于各组卷网站，约于2017年由广东地区的学校编制。联考卷在搬用时，把诗歌原文中的“落木”误为了“落幕”。这样大BUG的存在，让我们觉得有仔细检查一下这道试题的必要。
试题
秋江霁望
[唐]许棠
高秋偏入望，霁景倍关情。
落木满江水，离人怀渭城。
山高孤戍断，野极暮天平。
渔父时相问，羞真道姓名。
【注】①许棠：宣州泾县人。唐咸通十二年（871年），进士及第。曾为江宁丞，后辞官。②渔父：捕鱼的老人。文学作品中常指随遇而安、乐天知命的人物。
15.诗人面对渔父的相问，为什么“羞真道姓名”？请简要分析。（6分）
以下是我们通过网络搜集到的关于这题的两种答案：
【答案1】面对渔父的相问，诗人不好意思说出自己的真实姓名。这是因为：自己远离都城，仕途不顺，境遇不佳；幻想仕途能有所作为却不得志，又做不到像渔父一样随遇而安；在出世入世的选择中心态纠结，矛盾彷徨。
【答案2】①漂泊天涯，境遇不佳；②仕途不畅，未能建功立业。③不愿陷于官，却又心系朝廷国家的矛盾愁苦。
分析
第二版答案显然是在第一版答案的基础上修改而成的，虽然显得整齐，但增加了谬误。
根据《楚辞·渔父》，渔父是远离官场、随世浮沉的人物，本题诗注里也说的“文学作品中常指随遇而安、乐天知命的人物”。屈原虽然没有渔父的逍遥，但他面对渔父时是敢于承认姓名而毫无愧色的，因为他有他的坚守，无怨无悔。而本诗作者“羞真道姓名”，就是承认有不及渔父处。
从注解看，他当官后辞官了，说明他对自己的为官经历是不满的。无论写这首诗时他是否已经辞官，在写下“羞”字时，他已经觉得入世的追求已无法对抗渔父的理念了。（许棠五十岁始登进士第，有论者认为这首诗是写他落第后的心境。为官、求仕，都是入世追求，情理相通。）
那么答案1所说“幻想仕途能有所作为却不得志，又做不到像渔父一样随遇而安；在出世入世的选择中心态纠结，矛盾彷徨”，是非常到位的。
当然我们也可以说，作者是在碰壁之后才离开官场，面对渔父的早已看透，有羞愧之心。
甚至说，“羞”是因为作者现在无奈辞官离职（或有出世之心），违背了过去入世追求，问心有愧，羞于面对自己。
总之，“羞”源于自我的矛盾，精神的困境。
至于答案1前面的“自己远离都城，仕途不顺，境遇不佳”，也能说通。但如此理解，诗人的“羞”就是自觉落魄而羞于被人耻笑，那就把渔父当做乐见英雄落难的庸众了，把渔父庸俗化了。而渔父是具有不俗人格的形象，作者的“羞”，应该是精神层面的，而不是功利层面的。
答案2把答案1中正确的部分缩写为“③不愿陷于官，却又心系朝廷国家的矛盾愁苦”，保留了那种矛盾彷徨，但转折的后半句落脚在“心系朝廷国家”，违背了本诗的倾向。
答案2又把答案1中比较肤浅的部分拆解为两个得分点“①漂泊天涯，境遇不佳；②仕途不畅，未能建功立业”。①且不说，②中加入了“未能建功立业”，就离题万里了。渔父并未对作者由任何功业方面的期待，作者又怎么会因无功业而羞呢？又不是项羽败光了江东八千子弟而羞见江东父老。
如果看了许棠的另一首诗，事情就更清楚了。
日暮江上
[唐]许棠
孤帆收广岸，落照在遥峰。
南北渡人少，高低归鸟重。
潮回沙出树，雨过浦沉钟。
渔父虽相问，那能话所从。
前三联与试题诗歌一样低沉，最后一联也说自己面对渔父是心虚的。“所从”即所向、所往，指将来自己的方向。这样看来，许棠的心虚主要是因为明知渔父的逍遥，但仍须为功名奔波。
最后补充一首杜牧的诗，供大家与试题诗歌比较。
寄题甘露寺北轩
[唐]杜牧
曾向蓬莱宫里行，北轩阑槛最留情。
孤高堪弄桓伊笛，缥缈宜闻子晋笙。
天接海门秋水色，烟笼隋苑暮钟声。
他年会著荷衣去，不向山僧说姓名。
前三联写居北轩之高而有神仙之想，最后一句和“渔父时相问，羞真道姓名”思路相同而情感有别。
荷衣是《楚辞》所写用荷叶制成的衣裳，引申为高人、隐士之服。“山僧”和“渔父”都是出世者，当然山中僧人可能比顺世的渔父更看空一些。“他年会著荷衣去”是说自己将来会脱下朝服，归于山林，也想用隐去姓名来割断自己的过去。但杜牧用的是“不向山僧说姓名”，没有羞愧，没有瞻顾犹豫，因为已经从内心抛开了过往功名。所以金圣叹评：“他年不道姓名，真摆断索头，自在而去矣。”如果改为“他年会著荷衣去，羞向山僧说姓名”，情感就从自得转为追悔了。那么这首诗前三联也就需要改得像许棠诗前三联那样阴暗低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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