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吕葆中 撰
陆平 注
先君【先父。本文为吕留良长子吕葆中所作】讳【称已故尊长者之名】留良，字庄生，号晚村。先君生而神异，颖悟【聪慧，理解力强】绝人【过人】，读书三遍，辄【就】不忘。八岁善【擅长】属文【写文章】，造语【遣词造句】奇伟。时同邑孙子度先生为里中社【文社，志趣相投的文人所结成的团体，以切磋文章为主。晚明此风尤盛】，择交【挑选文人进入文社】甚严，偶过书塾，见所为文，大惊曰：“此吾老友【明代士大夫对已考中秀才的儒学生员的称呼。《儒林外史》第二回：“原来明朝士大夫称儒学生员叫做'朋友’，称童生是'小友’。比如童生进了学，不怕十几岁，也称为'老友’；若是不进学，就到八十岁，也还称'小友’。”此处称吕为“老友”，是强调其年纪小】也，岂论年【年辈】哉！”即拉【招邀，邀约。唐杜荀鹤《李昭象云与二三同人见访有寄》：“得君书后病颜开，云拉同人访我来。”】与同游【相互交往】。先君垂髫据坐【同“踞坐”，坐时两脚底和臀部着地，两膝上耸。此坐姿不雅，或因其年纪尚小，不便于成人桌椅读写】，下笔千言立就，芒彩四射。
吕留良诗卷（上海博物馆藏）
癸已【顺治十年（1653），吕留良1629年生，此时25岁】始出就试，为邑诸生【古代经考试录取而进入中央、府、州、县各级学校，包括太学学习的生员。这里是考取了秀才】。每试辄冠军，声誉籍甚【盛大】。诸先生以诗文相唱和【试卷误“唱”为“倡”】，尝作诗【原文全录其诗，命题者删去。因关涉吕留良当时志愿，故附于本文之后】，人莫测其所谓。至丙午岁【康熙五年（1666）】，学使者【学政，又叫督学使者。按期至所属各府、厅考试童生及生员】以【因为】课士【考核士子的学业】按【巡视】禾【浙江嘉兴的别称】。且【将】就试矣，其夕【那一晚】造【拜访】广文【明清时因称教官为“广文”】陈执斋【陈子执，别号湘殷，康熙时曾任浙江石门县（今属桐乡市）儒学教谕】先生寓【住所】，出前诗示之，告以将弃诸生去，且嘱其：“为我善全【妥善保全（名节）】，无令剩几微【细微】遗憾。”执斋始愕【惊愕】眙【chì 直视，瞪】不得应，既而闻其衷曲【心事】本末【始末】，乃起揖曰：“此真古人所难，但恨向日【往日】知君未识君耳。”先君不复【再】入【指进入考场】，【试卷删掉了这件事的结局：“遂以学法除名”，即按例革除了吕的秀才功名。这应该是陈执斋遵其所嘱，成全了他的名节】于是归卧南阳村，与桐乡张考夫、盐官何商隐诸先生，及同志【志同道合的人】数人，共力发明【阐发】洛闽之学【洛学和闽学的合称即程朱理学】，编辑朱子书，以嘉惠【施予恩惠】学者。
清雍正内府刻本《驳吕留良四书讲义》
（雍正十年，受湖南儒生曾静反清案的牵连，已离世四十余年的吕留良被雍正皇帝定为“大逆”之罪，遭剖棺戮尸，著作被焚。本书即为肃清吕氏在文坛的影响而作。）
庚申【康熙十九年（1680）】夏，郡守复欲以隐逸【清朝为笼络汉人知识分子而特设的荐举名目】举【荐举】，先君闻之，乃于枕上剪发，袭【套衣服外面】僧伽【和尚】服曰：“如是【像这样】，庶【大概】可以舍【放弃】我矣。”寄【传信】清溪徐方虎先生曰：“弟此病日深，浮生【虚无的生命】无几【没多久】，已削顶为僧，从此木叶蔽影【树叶遮蔽身影，指隐居山林】，得苟延数年，完一两本无用之书，愿望足矣。”僧名【法号】耐可，字不昧，号何求老人，筑室于吴兴埭溪之妙山，题【原文作“颜”，试卷或为减低难度而修改】曰“风雨庵”。先君幅巾【以全幅细绢裹头】挂杖【佛家支撑身躯之杖，即俗称的手杖，这里指拄着手杖】，逍遥其间，惟【只有】四方问学之士，晨夕从游【随从求学】，有濂溪【宋理学家周敦颐，世称濂溪先生】吟风弄月之意。
吕留良僧装像（张宗祥摹黄九烟本）
先君幼素有咯血疾，辛亥以后，遇意有拂郁【愤懑，郁结】辄【就】作【发作】。至庚申夏，方【正】对客语，而郡札适【正】至，喷噀【xùn喷】满地，坐客咸【都】愕然。自后病益【更加】剧【厉害】。先君自知不起【病不能愈】，尝叹曰：“吾今始得尺布裹头归矣，夫复何恨？但夙志【平素的志愿】欲补辑朱子《近思录》，倘不成则辜负此生耳。”于是手批【写评语】目览犹矻矻【kū 努力、勤劳的样子】不休，门人子侄苦请稍辍【停止】，以俟【等】病间【痊愈】。先君毅然曰：“一息尚存，不敢不勉，况此时精神犹堪收拾【整理，指编书】，后此【在此以后】更【再】何及【做到】耶？”【试卷将“收拾”误属于下句。徐正编著《吕留良诗文选》附录此文，为徐树民点校，标点不误。】虽发凡【说明全书要旨】起例【拟定编写体例】稍示【展现出】端绪【头绪】，然【但】亦竟【最终】不能成也。易箦【箦zé，华美的竹席。易箦，更换寝席。《礼记·檀弓上》：“曾子寝疾，病，乐正子春坐于床下，曾元、曾申坐于足，童子隅坐而执烛。童子曰：'华而睆，大夫之箦与？’……曾子曰：'然。斯季孙之赐也，我未之能易也。元，起易箦！’”按古时礼制，箦只用于大夫，曾参未曾为大夫，不当用，所以临终时要曾元为之更换。后因以称人病重将死为“易箦”。】前三日，犹凭几【靠着桌子】改订书义，命不孝【父母死，子于丧中自称“不肖子”，清初士大夫改称“不孝”】执笔，一字末安，则伫思【沉思】商酌【商量斟酌】，其神明【精神，心思】不乱如此。病革【病势危急】，呼不孝辈论以孝友【指对兄弟友爱。《尚书·君陈》：“惟孝友于兄弟，克施有政。”】大义而已。已而曰：“我此时鼻息间气有出无入矣。”言毕，叉手【两手在胸前相交】安寝长逝。此癸亥【康熙二十二年（1683）】八月十有三日也。
（选自《吕晚村先生文集》附录，有删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