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的当代性讨论

陆一飞和杨志疆——建筑师与书法家的荷堂对话

时间：2016.4.29

地点：张家界荷堂艺术馆

人物：杨志疆  东南大学建筑系副教授

     陆一飞  书法艺术家

杨：在陆老师的《墨磨人——陆一飞书法作品展》开幕之前，有机会跟陆老师聊一聊跟书法、跟艺术相关的话题，其实之前我不太了解书法，由于做了这个艺术馆的设计师，于是我慢慢的对书法有了关注，刚才在正式的对话之前，我认真看了一下您的作品，我觉得您的书法作品跟传统的书法作品有很大的不同，这是我的直观感受。您觉得您的书法与传统书法在哪些方面是有区别和继承的？

 

陆一飞：很高兴和杨老师坐在一起，讨论我们共同感兴趣的话题。我在学习书法的过程中，对书法思考始终在进行中。书法是中国文化的核心符号，我们在学习的时候，对古法的学习，有各种各样的方式，一是可以具体的笔画、具体的间架结构，具体地去学习；还一种是直接取它的神采。但是目前书法的教学以具体的点画、结体、空间学习为主，真正提出对神采的直取还不是主流。但是我觉得书法是心法，是内心世界的表达，“书为心画”，笔画的痕迹是作者心迹的流露。我始终在考虑，对书法也好，对传统文化的诸多方面，其实在我们面前的无非是两个课题，一个是怎么样继承，一个是怎么样发扬。我觉得，面对书法我们希望从古人留下来的那么多璀璨多姿的资料里面是得到法度的森严吗？当然，这很重要，传承下去一定是以法为基础，但是我觉得对这个时代来讲，源源不息的创造力似乎更重要。一般书法的学习以唐代作为一个标准，对唐楷的学习特别倾注精力，特别讲究法度，特别讲究法则。对这部分学习以后，可能更追溯到唐以前的书体，南北朝、东汉、西汉，再往上推秦，再往上春秋、战国，那个时候的书体跟当时的先民是一种心灵的呼应，烂漫、璀璨、多姿，当时人的思维状态是摇曳多姿的，是灿烂的，所以他表达的那种状态、那种生生不息的感觉，我觉得是民族自信。我特喜欢那种烂漫、率真、变化多姿的书法形式，我对唐之前的书法特别的倾心。在学习的过程中可能会把那种不可捉摸的、变化多姿的状态作为我主要学习的方向。

 

杨：我个人觉得呢，书法本身可能是由两部分构成，一部分是书写的形式，像刚刚您谈到的唐以前的书法，从笔迹到心迹；另外一部分可能是书法本身的内容，就我看到的来讲，我们大多数的书法内容更多是古典诗词的。但古诗词对现代人来讲，是不实用的，变成一种修养。就现在的书法来说，去书写现在的比较贴切的文字，会不会更合适？

 

陆一飞：我在做这方面尝试，刚刚您提出的这个问题，也是我思考的问题之一，古典诗词中动人诗句的书写是书家的创作源泉，另外，我觉得笔墨当随时代，这个时代有时代的语言，可以把鲜活的时代语汇表达到书法作品中。这个我也在尝试，我作了很多。现在很多上班族，我作过书法作品《朝九晚五》，还有《花瓣雨》、《不晚》等很多古诗词中没有出现过的句子，与现在的生活中可以呼应的句子。我觉得打破一个固化的状态，寻找恰当的语言、语汇表达这个时代能够接受的艺术语言，这是我们应该可以去做的。

 

杨：现在，特别是有了互联网之后，与传统社会来比的话，它是一个地球村的概念，语言本身的进化也很快，例如会有很多的外来语言。用书法来书写现代语言，它会形成一种跟书法去书写传统诗句很不一样的一种状态，这种状态我不知道该怎么去描述，也许可以用“当代性”这个词，因为表达的是现代的情感、现代的一种状态，那么这个时候你在去看书法它好像不仅是简单的空间布局，除此之外，我个人感受其中还有种特别的韵味在里面，不知道我的理解对不对的。

 

陆一飞：您讲到的书法的当代性我是这么考虑的，我把当代理解为当下一念，每个人刹那、每时每刻，都是当下一念，我想寻找的一种表达的方式来呼应，当下不断变化中的心的迹象用书法的语言表达出来，呼应我们生生不息的生命状态，我希望每一笔、每一个点画、每一件作品、每一个创作的状态都是一个新的生命体，源源不断地通过笔迹表达心迹。书法的当代性我觉得就是当下。目前我看到了很多的书家在尝试当代书法，我内心的感觉是大家有这个追求固然很好，但是有点牵强，为形式而做形式，是跟当下心的状态有点割裂，他是很刻意地做一种形式上的所谓的当代。我觉得当代的作品应该是心迹的刹那的流露，那种无障碍的表达。然后它的表现形式、表现语言是跟这个时代呼应的，是为这个时代所能够接受的东西。

 

杨：这也涉及另外一个问题，书法是一种传统艺术，它不断发展，到了当代，实际上作为一种艺术来讲，它很难孤立地去生存、孤立地去表达自我，因为传统的东西实际上已经到了一个非常高的高峰了，它必然受到各种艺术形式的影响，所以刚刚您说的这些其他书法家对当代性的尝试，我多少也看到过一些，可能是形式上使书法变得更多的一种变化的形式，在您的思考里面，对其他的艺术借鉴，比如说西方的现代艺术，有没有这样的借鉴？或者说对书法会有一些好的影响？

 

陆一飞：书法无界限，我的视野范围里只要对中国书法有好处的我都可以敞开胸怀去学习，但是我觉得书法的源头毕竟是中国文化，我们对古典的更深入的理解和学习，这是我们书法真正走向当代的心源，这是真正的源头。那么至于形式上，我们可以有更大胆的学习，有各种各样的尝试，包括我这次作品中的那个布展形式、装裱形式都借鉴了很多，我用了很多非常好的油画框，形式上面我可以来接受，我想走的是一种洋为中用的路。我觉得我们现在不是说更多地接受西方当代的概念，我希望我们能够创作出中国自己的当代理念，这是我们当代艺术家的责任。中国的传统艺术博大精深，我们对这块的学习整理、发掘远远还没做好，我们有足够的宝藏和资源，足够的自信心来做这方面的尝试，外来的一切形式我们可以非常热烈地欢迎和使用，但是是洋为中用，为我所用。

 

杨：我有这样一个疑问，主要是基于您书法本身的状态，您的书法和传统书法的字不太一样，乍一看，它很朴拙，但是整体的布局有种特别的韵味，跟传统的书法在写法上是有区别的。这就让我想到邱振中老师，他也做过书法的当代性的尝试。比方说，他会通过书法的线条的浓与淡来反映心情或诗歌本身内在的其他气韵的变化，或者说他通过挖掘绘画里面的一些内容加进他的笔墨里面去，会有这样一些尝试，这种尝试可能不仅仅是一种字的关系，它可能会有画或其他艺术门类的渗透。我不知道我理解得对不对，可能您追求的东西跟他不太一样。您追求的可能更多是诗的韵律，更多的是书体本身的演进，或书体本身的更内在的核心的属于中国传统东西的继承和发扬。

 

陆一飞：像邱老师这样的艺术家做了非常有益的尝试。我是想把书法当代性这一块做得更纯粹，它的纯粹是牢牢建筑在中国传统书法的核心元素之上，也就是说牢牢把握把书法的笔墨、空间、韵律这些核心元素。另一方面，我更在乎的是书法中的情致，刚刚杨老师您提出了一个很好的问题：怎么样让书法与这个时代相呼应？用一个非常传统的模式，这个是要隐藏在心里的。现在是互联网的时代，大家是一个非常匆忙的状态，用更多的时间来接触传统的书法，去深入地了解和学习，显然大家不具备这样的机会。那么怎么样用一个迅速的、跟当下的人甚至当下的年轻人进行对接和交流？我觉得最直接的方法是以心应心，没有任何障碍，大家都有这颗心，你的作品能够动人的情、动人的心，直接就当下，而不需要借助很多很多的外力。这个就是当下一念。另外，我也有学习绘画的经历，南朝谢赫“六法”对我书法创作影响非常深，第一条讲的就是“气韵生动”，所以我觉得一幅作品不管是给它贴标签是现代作品、当代作品还是传统书法作品，首先看它是不是气韵生动，生动就是活泼，活泼它就能动人。另一个重点是“骨法用笔”，一切的变化归根结底都是用笔。中国艺术的纯粹性也就是说骨法用笔，这个是千古不易。毛笔有它的笔性，每张宣纸有它的纸性，一个艺术家秉性的不同，水法的使用、墨法的使用，这个是中国传统书法里面特别在乎的技术层面，也就是说跟心性相关的技术层面。如果把这一块充分地开发、发掘，中国的书法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为什么会有生生不息的变化，大家对材料要有敬畏的心，每一支笔都有特殊的属性，这是与众不同的地方，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深入地把这些有效的元素充分开发，让它们与艺术家的秉性作一个大的融合，这样心性在材料上和物体上的承载就有了源源不断的表现的可能。

 

杨：我关注过当代性探索的书法家们，也看过他们的一些原作，看到他们书法的变化，就我个人来说，您的书法从直观的感受上，可能更加容易被理解。我所说的理解是说可能这种形式本身跟传统书法来比，它具有一定的装饰性。按装饰性来说的话，它是非常符合这个时代的，因为这个时代本身它已经不是一个纯粹手工化的时代，它是一个机械复制的时代，对机械复制时代来说，装饰是一个跳不过去的坎，这种装饰和设计在您的书法作品包括宣传册、包括您题的“墨磨人”这几个字、包括海报来说，它是您的字的一部分，但是它立足海报之后，会发现它有一种抽象的美，这种抽象也是书法的一个组成部分，但是在您的书法里面或许将这种抽象更多的有一种提升，这跟其他的书家还真的不一样。其他的书家对传统书写的抽象是难以提取出来的，但您的字是相对容易可以展现或表达出来的，不知道我这种感觉您平时对书法的探索里面有没有这种思考？这是我一个感受。

 

陆一飞：因为我有多年禅修的经历，对我心性的磨练，有很大的益处。我每年参加禅七，平时也常常打坐，当我书写时往往我会把我打坐时候的境象在我作品里表现出来，这是我内心世界的外化。我在追求的是自在的东西，也就是一种空心的美。我是希望我的作品朴茂也好、拙也好，它是内心返璞归真的一种追求和显现，但是我需要一种空灵的方式来表达。这个空灵的方式是空我们的心，让大家很直观能感受到的，刚刚杨老师您提出的对我书法的评价，也是很多人感觉到的，要把这种空性的美，那种灵动的东西，那种心里面流露的东西，是很直接的让彼此都能感受到，这可能是参过禅的人的直觉，不希望掩藏，所以我走的路就是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

 

杨：这个我是有体会的，因为我是建筑师，有时候做公共建筑，做好之后，往往会有单位的名称，往往会请一个书法家去题写，但是，包括我们设计图纸的时候会碰到一些字体和文字的处理，但对建筑师来讲，更多的使用工程字，工程字与建筑本身更容易产生一种互动，而书法一旦进入建筑里去，可能书家不太注意，但是从建筑师角度看，往往觉得挺不搭的，不能够很好地融入到里面去。我记得第一次看到陆老师您的书法，陆老师的字与建筑可以融入，这种融入实际上应该就是字体本身带来的形式感，因为我们直观看的时候真的是形式，这种形式除了刚刚您谈到的，参禅的经历，您本身对这个字的理解，从形式来看，可能相对比较抽象一些，所以能更加融入到建筑里去。现代建筑其实跟传统建筑来比，最大的不同，就是抽象，也是艺术类型最大的不同。为什么说传统书法与传统建筑非常融入，因为传统建筑有非常繁缛的装饰，这种装饰本身跟书体是能够融入在一起的；一旦把装饰抽取掉了，放在一个很干净的体块上，会产生一种不相融的东西。所以说我认为陆老师的书法在这方面来讲可能跟当代社会环境更相互渗透、协调的可能性。

 

陆一飞：

您刚刚讲的当代建筑洗练、直接，符合这个时代的节奏和状态，您是著名的建筑设计师，现代的建筑很简洁很大气，但是在外观的形式上会很硬，我也在尝试做建筑题字，研究它们的互融性，让现代建设变成书法的载体。我觉得书法和设计还是密不可分的。现在的书家他们独立地在作艺术创作这块，几乎很少有艺术家以这样的心性把自己的书法主动地和现代的建筑、和现代的生活去接轨。而设计师在设计字体的时候，因为他没有一个主创的能力，所以他只能使用已设计好的字库里标准的字体，和建筑本身和是硬碰硬，不相融的。可能我在做创作的时候，特别在乎书体的情致，有这种情致的表达，虽然有朴茂作为书法的外延，但是是有柔和的东西在里面的，线的微微的波动，是有种柔美的东西在里面的，似乎更能柔化生硬的物体和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