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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風穴山龍雲寺住持之后，一路从下諏訪向西南，就进入了中山道全程第三大阶段：木曾路。
很简短地解释一下。从江户（东京）到京都的540公里漫长中山道总共分为五大阶段：
①武州路·上州路，从起点的江户日本桥到轻井泽前）。
②信濃路，大体从轻井泽到长野县中段。
③木曽路，大体从长野县中段到长野县与岐阜县边境附近。
④美濃路，大体从岐阜县到岐阜县与滋贺县边境附近。
⑤近江路，大体从滋贺县到终点京都三条大桥。木曾路三个字可能在一些去日本旅游比较多的人眼里比较熟悉。是的，就是那个非常有名但是价格太贵性价比不高，以观光旅游和商务宴请客人为主要对象的高级和牛涮涮锅全国连锁店的木曾路。我相信绝大多数人看到这个品牌时会认为这是店家随意起的名称，不会想到背后的渊源，但木曾路在江户时代的中山道上却是赫赫有名，无论在攻守战略地位、经济民生还是舞文弄墨方面都曾把存在感刷到爆的重要路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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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木曾路后，会很快体会到极为鲜明的反差。
一方面，景色美好得似乎要不计成本——随着每一步向前，道路两侧被云雾缭绕的连绵青山像是遵循着景深法则依次朝你缓缓逼近一小步的巨人群，想要足够近、再足够近之后用360度全景包容你的视野，让你感觉自己仿佛已经完全融化在了这如梦似幻的美景中。
空气里始终弥漫着草木芬芳，白昼间气温湿度精调到人体不知不觉中会上瘾的舒适程度。所有这些都会让你常常连续行走几小时都不会感觉累，因为就连感知疲累的脑力都暂时被眼前的画面夺走了。
你在不断向着大山张开的怀抱走去，越走越深，越走仿佛越神秘，越走难眠越沉醉。「木曽路はすべて山の中」——木曾路无不山中路这句质朴的概括在你亲身体验之后，想必会涌起质朴的共鸣吧。
但另一方面，不得不为纯净的自然体验付出相应的代价：即便是日本这样基础建设完备、公共设施力求周到贴心的国家，在这段路线上无论是物资补充还是歇脚住宿，都面临空前挑战，更是去年行走东海道是全程任何时刻都无法相提并论的。
行走良久之后看到任何一家便利店的户外招牌时会有一种被拯救的感动，会不由自主地开始奔跑冲刺，恨不得再给那招牌一个熊抱的节奏。
这还不是最大问题。真正严峻的挑战是住宿，尤其在木曾路还遭遇前所未有的新冠疫情时。之前讲过，在居酒屋邂逅龙云寺住持之前，我曾经电话七八家40公里开外的奈良井民宿，没有一家预约成功，全部歇业。真的是打算放弃前的最后一个电话，一个大爷接的，总算是预约成功了。正因为如此住持盛情邀请我去寺庙住一晚的时候我陷入犹豫，我担心第二天早上取消当天预约要求延期万一被拒绝的话，那就意味着我整整40公里从早到晚行走之后，将会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而木曾路这样的海拔与环境，到了夜晚直接流浪街头的体验之煎熬我相信毋庸赘言。
清晨，住持最后送别我的时候对我说了他的建议：真遇到困难、很为难的时候就千万不要在乎脸皮，东京和京都这样大的城市管理困难不敢乱说，但在日本乡下其他可能缺但唯独不缺寺庙、到处都是寺庙，你若全力恳请，应该都会留你过夜，其实寺庙里都有可以睡的地方，只要你别去无故为了省点钱滥用这招。沟通方式也很重要，尽量委婉但同时表达清楚自己的确陷入了困境，譬如你可以先进到寺庙里在屋檐下躲雨，然后迟迟不走，告知有留宿权限的人譬如住持自己没有能够订到住处以及明确合理的原因，一般而言说到这里就足够了。这一点，我算是解锁get到了新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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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还好，奈良井那边的大爷很爽气地接受了我延迟一天的请求。
40公里路程，意味着从清晨走到日暮，并且中途还需要严格控制休息时间。
奈良井，中山道上最长宿场，至今保留着非常完整的江户时代风貌，这在平时定能吸引无数游客，可惜在新冠疫情背景下，暮光之中我看到这苍凉寂寥的画面，木质建筑鳞次栉比间所勾勒出的黯淡，加上骤降到13度左右的气温以及越来越致密的苦雨，我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
走在长达一公里多的宿场上，一家一家我电话过的民宿（这是纯正民宿，并非Airbnb那种）从我身边掠过，它们真的都关闭着，全村只有一家无人问津的荞麦面馆还开着，他任何商铺都门窗紧闭，唯有屋檐间叽叽喳喳地忙碌穿梭来回的燕子，把整个村子的氛围描绘得更加寂静空灵。
我觉得自己有点冷得快要受不了了。一路从东京带着的伞，到今天才刚刚用上，我一边加快步伐一边感叹自己的幸运，如果他大爷也拒绝我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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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爷的民宿不在村子最容易吸引客人的主干道上，而是在很偏的山坡上，山坡直接通向中山道上下一个崎岖关卡：鳥居峠。用尽全力继续爬坡，终于到达民宿时，天已经昏黑。
拉开门大声打招呼，却无人应答，只听到电视机播音员的声音，心中掠过一丝违和感。日本文化非常讲究打招呼，客人一声招呼如果店家不立即应答通常是很失礼的事情。
我管不了那么多，没空细想，我实在冷死了。我直接就走进起居室大广间。
我看到大爷下半身埋在暖桌（炬燵）下，上半身靠在椅子上熟睡着。我再次大声打了个招呼，这些大爷一跃而起，连声对我说不好意思。
这个时候我才终于放松下来，有余地环视了一下四周。
我惊呆了。这一切也实在太脏乱差了，我在日本这还是头一次经历，我同时还怀疑可能要空前绝后了。
这么大的屋子，楼上楼下曲折穿插，不知道有多少房间，但放眼望去却见不到哪怕一处整洁的角落。到处都是堆积得满满当当、散落得杂乱无章，这一点都不想生活的地方，倒是让我不禁想起儿时常常看见的那些街角的自行车修理铺子。
老大爷似乎很久没看到活人的样子，和我聊个不停、非常开心，这让我想到了前几天午餐时遇见的那位94岁的老太太。然而他们很不一样，老太太虽然行走不便但思路非常清晰，这位大爷看上去好像已经有一点点糊涂了。
大爷今年84岁。
他不停地对我讲解年轻时代他在柔道方面取得的成就，指着墙角让我看。
他的确没有添油加醋夸夸其谈。墙上挂着各种各样的奖章和证书，全都是关于柔道的，无声讲述着他年轻时代的辉煌。
听到这里，我不可能不想到他的妻子。老伴去哪里了？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因为我没有接话而是陷入了思考。他说他的孩子们都出去各自成家了，如今的世界只有他一个人了。我立即听懂了，老伴应该是去世了。
我突然陷入一种无法名状的悲伤。绝不是我崇高，而是人性起码的同理心让我除了悲伤不可能在此时此刻拥有第二种情绪。墙上那么多荣誉，如今这样的晚景，这种反差令人揪心到无法开口说话，就算他一人还在长桌的那一角淡淡地说个不停。
我只觉得一切是如此的黯淡，我觉得整个屋里的色调与氛围都和作为有些糊涂的老大爷一样，同步同调、相互暗喻地一齐垂垂老去，无可救药地老去，一起走向最后的那个终点。老人没有养猫狗宠物，但我甚至感觉这屋子就像猫狗宠物一样，就这么陪着他一起下去。
老大爷其实对我非常好，他称呼我为あなた，还用敬语，看得出教养的底子，他为我准备的早餐晚餐品质在我看来作为那个时代的日本人已经是非常不容易了，我猜想也许老伴已经死了很久，不得不被逼出来的做菜能力吧。他为我做了马肉刺生以及椒盐鹿肉，两样东西都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品尝，鹿肉我略有惊喜，别的回味很香很醇厚，她开心地看着我吃，告诉我吃这鹿肉是好事情，因为附近山林里近年来日本鹿数量过多，政府一定程度鼓励有计划地猎杀，这个肉是他从猎人那里买来的，但最近肉肉有价格上涨的趋势，因为大家慢慢体会到了鹿肉的美味，需求在上升。他说他最拿手的是用椒盐去腌渍鹿肉，说这东西越吃越会上瘾的。
我也同意他的说法，但我却也没办法吃很多，食欲不怎么上得来，虽然其实已经很累很饿。
这是因为不仅仅屋里的色调在和他一起老去，气味也是——一股难以形容的不舒适的气味：我想应该是两种的结合，一种是人衰老之后代谢不完全导致的加龄臭，还有一种是多种日常用品洗涤不彻底之后积累的腐臭。这气味严重阻碍了我的食欲。
我对老大爷说我下午吃得太晚，现在有点撑，没法全部吃完，剩下不少，很不好意思。
我内心真得很不好意思，因为我知道那种气味不是他有意为之。
等到要洗澡上卫生间的时候，我发现老大爷在地板上铺了很多毛巾地毯等等用来防滑吸水。但他没想到这样做之后，如果没法做到频繁清洗会很快让室内环境变得非常的糟糕。
这些东西一是会在视觉上显得比其他任何生活物品看上去更脏，二是很容易渗透以至于产生不适的异味。
一时间，我考虑过是否去和他说这件事情，但我最终还是忍住没有说。我想习惯是很难改变的无论好坏，同时就算我对他说了他也理解了，我第二天一清早又要赶路，我没有办法实质上帮到他任何东西，情况也不可能只是帮一天就能解决的。
结果我憋着从头到尾只用过一次洗手间。我的房间里草席上躺着死苍蝇，我在浴室洗头时很大的蜘蛛从旁边垂下来。我倒是无所谓，但我想如果是女孩子住宿的话，可能会深夜尖叫吧。
今天早上早餐时他告诉我新冠疫情对他的生意影响是有多大。去年五月份的时候他这里来了二十多位客人，今年四五月份到现在我是第四个客人。但我心里也在想，就算没有新馆疫情，恐怕来过你这里的客人，尤其是日本客人，基本上不可能再来第二次了吧。日本文化有时也有着过于暧昧之处，如果体育不好的话常常口头不会讲任何意见，只是永远用脚投票了。
想来我大概也是用脚投票了，虽然我没有任何反感或者不满。我更加感慨的是老大爷应该曾经是很幸福成功的人生：身体好、会柔道、造了这么大的家、也有孩子和车子。足够了，美国梦不也不过如此？然后让晚景变成这样只需要人生一个不确定性，那就是老伴的提早死去。
两人感情如果还好的话，晚死的那个实在太惨了，尤其是男人。在东亚文化下，特别是昭和时代日本文化下，晚死的那个若是男人，有时甚至恐怕是生不如死吧。也许老爷子已经有些糊涂，自己没有任何切实的感觉，但作为一家日本民宿表现出来的这种种揪心痛苦的细节，仿佛无不在替他默默地诉说着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清早七点整出发。一走出屋子，就是后山通向鳥居峠的山间小道，也是我今日行程的道标。告别老爷子，告别那间巨大屋子后，满眼是璀璨的新绿、草木的芬芳，我感觉一下子回到了蓬勃的生命里，看到了人生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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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山道六十九次徒步之旅 Day 10,11进展】
步行：32KM。步数：43976。
完成道标：
中山道六十九次之第35次：藪原。
中山道六十九次之第36次：宮ノ越。
中山道六十九次之第37次：木曽福島。
中山道六十九次之第38次：上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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