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不是自小就是这样的，什么时候开始的，谁也说不清楚。家里除去她，还有个上中学的妹妹，和一双冷眉冷眼的父母。有的时候，她觉得家里十分冷清，眼角眉梢都挂着冰。父母都在一家国营的冰柜厂工作，即使是七月的盛夏，饭桌上的豆腐汤还咕咚着热气，可随意抛掷的任何一句，都像是刚从冬季打捞上来的一样。真冷啊！
妹妹在离家很远的省级示范高中，很久很久都不回来一次。家里面经常就只余她一个，开着电视，彷佛能瞧见空气中浮动着无数热腾腾的声波，她喜欢电视。有的时候父母要上晚班，她就会坐在椅子上看电视，看上一整晚。有的时候醒过来，电视上跳跃的白色的线，像极小的时候见过的一次翻塘，那么壮观的孤独。还有的时候，会听见父母在房间里的谈话。“她都这么大了，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儿啊，要我说，赶紧谋个婆家，村上的也行啊。再说了，莲花也大了，也很争气，该攒点钱备嫁妆了。”
莲花是妹妹的名字，很好听很悦耳的名字。而她自己，已经不记得自己叫什么了，或许，从来也没有一个名字。她患有严重的自闭，一直被锁在家里。小的时候还见识过母亲的眼泪，再大一些，自己就像个无形的存在了。就好像冰会化作水，而水会毫无痕迹。她没有上过学，所有的世界，就是这不足六十平方的屋子。
再后来，是母亲先发现了她的不对劲。佝偻着身躯，腿脚也很不自然，终于在盛饭的那一小步路上，摔倒了。母亲上前骂骂咧咧地将她扶起来，说她是赔钱货。再再后来，是一天下午，母亲赶回家取钱包，瞧见卧室门缝里，她诡异的睡姿。母亲尖声叫了起来，推开房门，只见她，睡在床上的样子，倒不如说更像是一把椅子。
母亲责怪她，并用手使劲地掰扯她弯曲的双腿，发现徒劳。她才从睡梦中醒过来，还睁着一双无知并泛着童真的双眼。而这边，已是泪眼涟涟。又一次看见了，母亲的泪水，像厕所的破裂的水管，汨汨的聚成了一个湖。晚上，她惊讶地发现父母和妹妹都在家里，她心里觉得很开心，虽然房子里除了冷似乎还有一种窒息。她看不懂大家的表情，父亲耷拉着头，好像在抽烟。妹妹呢，身子靠在窗子边，不停的抖脚。母亲发话了，“这可怎么办啊，这还怎么把她弄出去啊，人傻了不说，怎么还得了这么个怪病哟，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妹妹在旁嘟囔了一句：“她都这样了，我也没办法啊，明天我就回学校去了，功课落下了怎么办啊。”
她端坐在沙发上，这时，她似乎也发现了一点不对，她不能和以前一样，歪歪地躺在沙发上了。她被冻住了，冻成了一把椅子。父亲开口了，说要不这样吧，他以前的一个战友，现在在郊区新开了一家疗养院，要不送那边去看看情况吧。母亲又叨叨了几句，真是烧钱！
第二天的清晨，她就被送到了那个地方。第一次出家门，她感觉很兴奋，她使劲地拍拍车窗，感觉可以够得着天。她的房间是两人间，很小，只有两张床和一个床头柜。办完这些事情，父母就走了。她依旧端坐在床沿，身体笔直，像一把尽职尽责的椅子。她有的时候感觉到，走廊有人，而窗外有风。第一个晚上，她并不想躺着，其实躺着和坐着已经没什么分别，不好的就是，这里没有电视。
来了一个小女孩，比她小得多，像是画里跑出来的漂亮的小孩。她很想跟她打个招呼，可是她不会，这时她的脸庞不断抽搐，她看见她没有腿。在她的心里，大家可以有腿，也可以没有，没有的话就给她画一双，没什么大不了的。小女孩被放在了床上，有一些忧郁。窗子外面，好像是叫做春天，因为妈妈说过，春天她就会来的。
小女孩究竟还是个孩子，有着捉摸不透的童真。她转过头来，咯咯地笑起来，说大姐姐你怎么一直坐着呀，要不你到我这边来，我们玩蜡笔吧。她还是那么坐着，感觉那个小孩子也在电视里头，挺好玩的。不一会儿，小女孩给她看了一幅画，画里面藏着个大女孩子，长长的头发，弯弯的眼睛，模样很端正的，在草地上奔跑，人画得和树一般高。她不停的拍手，不停的拍手，手都拍红了，小女孩看着她，咯咯得笑个不停，说大姐姐你长得真好看。
有的时候会有人过来推她出去晒太阳，她看见了路，看见了花，看见了草，也看见了天空。有人指着日历，告诉她，这叫做过去了一天，不是过去了一个春天，她也跟着点头。梦里面，也终于有了颜色，像小女孩洒满一床的蜡笔。小女孩每天都会跟她说晚安，虽然她还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她也好像知道那种从不存在的表情，叫做笑容。
入了夜，微风沉醉。她阖上眼睛，开始做奇怪的梦。先是梦见了太阳，圆圆的像早上的煎蛋。然后是夏天，被热气笼罩下的马路。心底里潜伏着一个声音，开始肆意的叫喊：“逃出去，逃出去，站起来，逃出去。”她睁开眼睛，看见电视机里的画面，又如那个清晨，无数壮观的白线。而屋子里，好像有好多个爸爸，爸爸在不停的抽烟。她本能的跳下床去，用被子卷起小女孩就跑，一直一直跑，跑到她晒过太阳的小亭子。她看见那个巨大的盒子，被人们叫做楼房的东西，也在抽烟。
她就站起来了那么一次，被人发现的时候，她像一把烧焦的椅子。又过去了好多个春天，她似乎觉得自己和以前有一些不一样。就好像毛边纸被手指捅出了一个洞，可以呼吸了，可以说“谢谢”了，当然，也可以说“晚安”。小女孩感觉也长不大，有的时候她会把她放在自己身上，给她编好看的发辫。小女孩会说坐在姐姐身上，就像在椅子上一样稳当。她就用力再把她抱得紧一些，但还是说不了连贯的句子，有的时候会蹦出“妈妈”两个字。
就这样，一直一直当一把椅子，当到了老去。
没有谁会愿意当一把椅子，只是当她孤单一人，看着电视的时候，是身后的椅子环抱住了她。而她，也自愿去当一把椅子，抱住别人。
王知了，在众人里看见了自己。新浪微博：@王葵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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