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鼠
by 其实
天空是瓦蓝的,蓝得清明纯洁。父亲的头顶是灰的,不彻底的黑,不彻底的枯黄,就堕落成了灰。父亲的头发风尘仆仆,洗也洗不干净。我蹲在三轮车斗里,能清清楚楚看到父亲的头,却看不清他头脑里的思想。
我蹲着是因为三轮车一直在跳动,像青蛙一样跳动,田间的路很狂野。既有拖拉机的轮胎褶子,也有牛马骡羊的蹄印,在这乡间小路上,它们都有那么一席之地,机械与非机械的印记和谐地做着邻居。三轮车震颤得哗啦哗啦响,像罪犯要摆脱枷锁,我的五脏六腑在身体里不情愿地晃荡。路就像一条水波凝固住的河,河面很平静,但船很颠簸。
车斗里的一把铁锹,不安分得像一条鱼,我用一只手按住它的躁动。铁锹的木把儿上泛着光亮,像涂抹了一层油似的光滑。这只是父亲常用农具之一,每一农具都被父亲生满老茧的手摩擦得锃亮。任何农具都比我父亲光鲜亮丽,所以说不清是父亲使用农具,还是农具奴役我父亲。
儿子不说话,父亲也不说话,这也是一种默契。不说话不代表我不是他儿子。我从他女人的子宫里爬出来,又在他盘的土炕上乌龟翻身似地摇摆四肢,就注定我是他儿子。我要吸他的血。父亲发脾气时会说,你们这帮吸血鬼,就要把我身上的血吸干了。我承认,我所吃的每一颗粮食里,都含着他的汗与血。
晚秋时候,田里孕妇生产过后那样空荡荡,父亲直接把车推进已经收割完毕的黄豆地,在颗粒状红色土壤堆成的小土丘前停下来。
和所有农民一样,只要一劳动,身体就变得伟岸起来。父亲的四肢百骸都处在兴奋之中。我相信父亲看中的鼠洞,下面一定有东西。父亲选择挖鼠洞的时间也恰到好处,秋收已过,地里的庄稼都收走了。在此之前,田鼠已经备足了过冬用的粮食。
当那只肥肥的田鼠被挖出来时,它吱吱地叫。不知道是恐惧还是愤怒。它也不逃跑,就躲在已经露天的洞穴一隅,身子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它怎么不跑?”我问父亲。
“跑了也会饿死。”父亲说,“它要守着它的粮食。”
我突然觉得它有些可怜。它偷粮食无非也是为了活命。现在被父亲抄了家。此刻它在我们面前是弱者,受害者。我真不想看到父亲一铁锹把它铲死。
父亲用铁锹把田鼠铲起来,端出来,放在田野里。田鼠并不跑,蹲坐在地上。我想让它赶紧跑,就拿木棍碰碰它。我在心里说:“快跑吧,再去挖个新洞,建个新家。”
田鼠受了惊,又跑回洞穴里,在里面缩成一团。这影响了父亲的挖掘,父亲手里的铁锹已经做出要铲下去的动作,我制止父亲:“爸,别铲死它。”
“偷粮食的贼,有什么值得可怜的。”
父亲的铁锹下去了,我闭上了眼睛。
“滚吧!”我听到父亲喊,睁开眼睛,看到田鼠从铁锹上飞了出去,一落地又跑动起来。它还活着。
“爸,你把它放了。”我莫名其妙地开心兴奋。
“它过不几天就会饿死。”爸爸继续挖着鼠洞。
鼠洞里露出黄豆粒,像珍珠一样堆在一起。父亲说,这些粮食都是田鼠一颗颗叼的。父亲把鼠洞里的粮食掏出来,装进袋子。一边掏一边说:“虽然有点发霉,但晒晒还可以喂猪。”
“田鼠叼过,猪吃了会死吗?”我问。
“猪偏爱吃从鼠洞里挖出的粮食。”
粮食掏干净了,父亲提提袋子,说:“这畜生每年得糟蹋多少粮食。”
我站起来,往远处一望,瞧见一个圆溜溜的灰东西,正向我们这里望着。是那只田鼠。它的眼睛太小,我看不到它的眼神。但是我想,它能看清我和父亲的一举一动。它在饿死之前,都不会忘记我和父亲。
在它的注视中,父亲蹲在地上抽烟。父亲也像是一只田鼠。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