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维明 通雅轩国学馆 2015年12月04日
杜维明，中国著名思想家，现代新儒家学派代表人物，北京大学高等人文研究院院长，哈佛大学研究教授，美国人文社会科学院院士，国际哲学院院士。著作有《现代精神与儒家传统》 ，《杜维明：文明的冲突与对话》，《杜维明文集（五卷）》等。
非常感谢郭军先生，也感谢吴光教授。吴光教授最近完成了一个关于仁学的基本理念，和我的看法非常接近。今天我想利用这个机会，换一个视角谈一点我不太熟悉，但我认为比较重要的大问题，和大家能够进行一次交流。一般会有这样一个印象：儒家传统对个人的修身起了相当重要的作用，在今天的中国、甚至世界，还有价值；但是经过西化、全球化这个过程，儒家在政治领域、在公共领域，基本上已经退潮了，没有什么大的影响力。
在公共领域里面我们所碰到的问题、所考虑的课题多半是西方带来的，所以讲到普世价值，我们平常就不谈儒家的基本价值，普世价值就是西方提出来的，像自由、平等、民主、法制、权利、个人的尊严，这种类型的价值。这样的话，儒学就成为一个私人的空间。这有点理由，因为梁启超先生就认为中国提倡私德——私的观念，而真正的公德没办法开拓出来。台湾在发展经济的时候，我们只是讲到五仁，现在应该讲第六仁，第六仁就是仁和同事，仁和社会。总感觉到儒家所发展的空间是属于个人、属于家庭、属于私己的，大家熟悉的人的范围，在这个更宽广的世界，它影响力不会很大，多多少少它已经过时了。所以在法律上、在科学技术、在民主政治、在市场经济、在跨国公司各个领域里面，我们要学习的多半不是儒家的东西。现在我想提出一个大家看起来有点过分、有点傲慢的看法，意思就是说儒家就是从公共性开发的，儒家的价值如果没有公共性，而只是个人的修养，那儒家和很多其他的文明，像基督教文明、佛教文明、印度教文明都是一样的。但是我们都知道在所谓的轴心时代，就是公元前500年左右，世界出现了四大相对独立的文明，而这四大文明一直到今天对我们还有影响。一个就是希腊文明，一直到西方的科学、西方的哲学，都和希腊文明有密切的关系。一个就是希伯来的文明，希伯来再发展到后来的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再有就是印度，如果一讲到佛教的话。中国就是儒家和道家。在这几个重大文明的发展初期，很多学者认为有一种超越的突破，就是上帝观念的出现、罗格斯观念的出现、梵天和道这些观念的出现。在这个时代所有主要的宗教传统都有种超越的突破，超越世俗，超越我们的仁人世界，它在另外一个更宽广的领域，就是人的理智是永远没办法了解上帝的。人的自我如果能够跟梵天，跟天的智慧能够合，就是最高的境界。反之是面向遥远的未来，面向天国，面向最理想的价值，罗格斯这些观念。孔子做了一个选择，就是不离开这个世界，而且是把不离开这个世界的终极关怀当作人类唯一的最高价值，甚至强调儒家应该就在这个世界里面来转化这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面转化这个世界就成为儒家的一个重要标志。因此可以说，在孔子开始的时候，他就有一种公共性。
希腊哲学，比如说在雅典，真正能够受到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柏拉图的影响的，多半是贵族，至少是公民。在儒家的传统里面，孔子的弟子有军人，像子路；有商人，像子贡；另外有一些所谓的贵族，或者没落的贵族，有些像我们今天讲的知识分子；另外还有赤贫，可以说一无所有，那就是颜回。所以孔子的弟子里面有很多开始就以一种公共心态，广结善缘。而且他有基本的信念，整个教育的开放，是扎根在每一个人通过自己的努力能够成学，能够发展他的人格，这就是他所谓的为己之学。人都是为己，不是为了外在的、客观的、其他的价值，就是为了内在个人发展。可是很明显从孔子一开始对一个人的理解，就不是一个孤立绝缘的个人，不是一个孤岛，是一个像一直在流动的河流，一直和其他河流之间交流的这样一种互动的关系。他这个入世的个人，在永远的自我发展之中，和其他的人、和家庭、和社会、和国家，乃至和宽广的天下，都有所联系。所以他一开始提出了一个问题，就是何为人，如何做人，通过自己的努力如何能够成全，不仅是自己，还有家庭和人类。所以我认为这是非常宽广的、公共性非常大的一种思潮。他学做人的这个观念，现在意义越来越强。世界哲学大会、世界最重要的哲学组织，大概一年有几千人参加吧。最近争取到2018年在中国召开。去年我们得到举办权以后，哲学大会的主要成员在北京召开了第一次学术会议。这个学术会议最重要的议题，就是2018年应该考虑什么课题，最后决定就是学做人：Learning to be human，我们现在用的比较典雅的翻译就是学以成人。基本上毫无疑问，是孔子所提出来的重大问题。学以成人的方案，绝对不是为了他的七十二贤，或者对三千弟子说的，也不仅是为了当时的鲁国，或者当时的华夏民族，他基本上是对世界所有人。所以他讲的课题，讲的问题，他要谈的事情，跟基督教、跟佛教、跟伊斯兰教、跟希腊哲学是同样的，他所讨论的问题是人类的问题。所以我今天想说一点，就是我们必须有这个儒家的人文关怀，就是孔子在发展儒家时候的基本信念。而这个人文关怀是直接接触到一种公共的理性，这个当然是哈贝马斯提的大家很重视的一些新的观念。所谓公共的理性，就是它的理性是可以分享的，是可以讨论的。他所提出的这些课题，有一定的弹性、一定的发展的空间。我们都知道在耶稣出现之前，是没有基督教的；在佛陀出现之前是没有佛教的；在穆罕默德出现之前是没有伊斯兰教的。但是孔子很明显，就认为他是儒者，所以我们不能说儒学就是孔子主义，这是一个错误的说法，也不是孔子所创造的，他是一个集大成。（就像朱熹也是一个集大成。）他的集大成是集了整个周代、商代乃至夏代，一直到中国文化开始的新石器时代，最近也有人在考虑从旧石器时代发展出来的一些很多深刻资源。他所接受的不仅是周朝的传统，他也接受了商代的传统，所以他的继承性是非常强的。在他之前，儒学可能已经发展了一千多年，这是历史意义非常强的一个基本观念。在这个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它又是入世的，希望在世界里面能够转化这个世界，这是它和所有其他宗教的最大不同。因此很多人认为儒家不是宗教，但是我认为他有精神性。他的精神性就要把这个凡俗的世界，或者世俗的世界转化成一个有理想、有价值、有人文关怀、有道德的社会，基本上说白了就是这么简单。而且可以这样说，一个真正的社会，一个和谐的社会，它最低需要有安全，然后大家的生活能够有一个基本的保障，有了基本保障大家生活能更好。就完全从经济，从政治上来考虑，在这个基础上，我们才来讨论道德，才来讨论儒家的价值。
从孔子以后，重要的儒者都持“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观念）。孟子的这个基本思想，就是为了广大人民的福祉，这是我们存在的理由，而我们的努力就是为了它。不是为了现实的政治，更不是为了既得利益者，而是为每一个人创造他能够自己发展的道德人格。这一条路是每个人必须自己走出的，没有任何人可以帮忙，这个叫做为己之学，是为了自己。但为己也就是为了立，你自己站不起来，你认为你可以帮家庭或者国家先站起来？没有可能！你自己先要立，所以孔子是十五而有志于学，三十而立，能够站起来。他发展出来这个学说，严格地说是公共性特别强的一个学说。公共性是有特殊性的内涵，但它又是普遍的。所谓有特殊性的内涵是指它是在鲁国那个地方逐渐发展起来的地方文化色彩非常浓郁，但是又承继了宽广的中华民族的华夏文化，一千年多年来甚至更长时间发展的这些资源，是一种非常丰富的地域性与天下价值的一种合流，所以他的学说，严格来说是有普世价值的，是从这个角度他来发展出一个新的人文境界。那么在这方面看来，孔子严格规定的为己之学最后的基础是个人。所以我们现在说要建立中国文化的主体性，要建立个人的主体性。孔子确实开拓了这样一个天地，在这样一个天地里面，突出的一些价值，都是普世价值，都是世界所有的人，不管在东方、西方都应该有。而这些普世价值，和现在我们大家流行的西方的普世价值是可以对话、交流的。所以他的那些普世价值，绝对不是亚洲价值而已，更不是仅具有中国特色的伦理而已，它是普世的，只是扎根在亚洲，扎根在中国。现在我们看它的发展趋势，因为它是一个渊源流长的大传统，它的趋势就是我说的第三期的发展，它是从曲阜的地方文化成为中原文化的主流，经过和印度文化的长期交融，成为东亚文明的体现，影响到韩国、日本、越南。经过了最近170多年的艰难岁月，很多人认为这个传统已经完了，也有很多人对这个传统彻底丧失了信心。而它居然存活了下来，如果再进一步的发展，唯一的可能就是从东亚面向全球，如果儒家的传统不成为全球人，包括美国人，欧洲人，世界上任何人的一种共同的财富，共同的资源，我觉得第三期的可能性是没有了。
在现在的情况下，为什么我有这样的信心，有了这样的期待呢？这不是一个个人的简单选择，因为经过好几代人的努力。事实上从康有为、梁启超，甚至更早，从魏源就开始，对西方文化进行反思。从19世纪中叶，只要是中国的知识分子，都对于儒家传统和西方如何应变作出了非常深刻的反思。最近二三十年，它在经济上、在社会上受到很大干扰，甚至在文化上也丧失了信心。以前我叫一阳来复，现在看起来可能有一种否极泰来，一种新的情况，刚刚开始，而我们的远景是什么？如果用今天的话讲，我会用儒家传统的一些观念，就是这个世界现在真正需要普世价值，第一个是同情，然后是正义、公平，然后是一种责任，再有是一种互相的礼让，更重要的是注重社会的整合。社会从小的个人，一直到天下，基本上共存、和谐，任何世界现在都需要这些价值。为什么同情那么重要，现在大家担忧的，世界各地担忧的，特别西方非常担忧的一点，是好几大块。第一大块就是生态和环保的破坏，也就是人和自然的关系没有办法再维持下来。所以人的存活是有问题的，能够维持一两百年，照现在的模式讲起来就是奇迹，我们非要转向不可。第二，就是有核战的危险。第三，虽然金融风暴是在2008年爆发，但这以前已经开始了，人类成为一个最不公平的社会，就是富可敌国的人和没有立锥之地的同时存在这个天地，而这个天地通过各种不同的渠道，特别是现在通过信息和传播技术，使我们完全连在一起，几秒钟就知道全世界任何地方的人是怎么一回事情。在这样一个环境之下，又是如此不平均，钱和权的结合，不仅是在中国，在世界各地成为每一个人都担心的事情，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再下来大家感觉到非常担忧的就是恐怖主义，各个地方的恐怖主义，恐怖主义为什么值得我们担心呢？因为以前安全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底线，就是要破坏安全的人，他至少要维持他自己的生命，他要活。他如果要活，我们有办法来治它，恐怖主义的出现就因为有一批人，他就不要活，以死的代价来发挥他的威力。而且我们了解到，大家在美国讨论的绝对不够，911的事件，对美国来说不仅是经济、政治、社会的影响，对美国的心理，对人类文明的发展都有很大的影响。就是有极少的一批人，利用各种现代的资源来破坏极大多人的和平生活。
现在世界上，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西方的核心价值，最重要的核心价值是自由。现在很多人在考虑，比如在美国，如果我们做个调查，你要选择自由和正义，你认为哪一个价值更重要？以前的经济学家选自由，现在有些经济学家对于责任开始重视。因为那些金融风暴就是一批最有才华，对世界最复杂的经济的游戏规则，掌握最全面，而且对整个经济社会里面的可以牟利的空间，能够掌握最好，就在这个时候，他利用连国家都没有办法控制的游戏规则，使他们自己自负，自负到了不能想象的地步。到后来金融风暴出现了，美国政府想要救，用什么方法来救呢，还是要把这批人找回来，只有他们才了解这个经济运作的方式，他们被找回来。而他们又用了惯常方法，第二次又获得很大的报酬。一般的老百姓觉得非常无奈，如果你说现在在美国社会里面的一种情绪，最重要的一个情绪就是无奈，你怎么办？中国经济发展的动力是毫无疑问的，但是人均所得是在世界八十以下。我们的基尼指数，也就是贫富不均的指数，大概已经超过美国了。
再下来就是整个社会，经过互联网，各方面联系得非常密切，而有些德国的学生，他们做工作非常详细，将互联网里面出现的各种不同词语做分析，发现很多词语都是负面的，忧虑、愤怒、无望，比正面的要多，也就表示我们的情绪，特别年轻人的情绪，各种不同的想法，失落感非常强。这样说来，同情的价值，正义的价值，责任的价值，还有礼让的价值就非常关键。我讲一句关于礼的问题，我们平常一想到礼，就是吃人的礼教是一种凡俗的、一种家族的，限制我们活动的观念。可是礼的这个观念在西方也做了很多很仔细的研究，就是人之所以成为人不可或缺的，一套人与人之间不是像法律那么严格，但是已经形成习惯的，大家互通有无、大家互相对话的基本原则。所以礼是渗透到一个人生活的各个层面，你的饮食、你的举止，你在各种不同场合里面，或者见面握握手，或者道好，都是礼的体现。如果这个世界没有基本的礼貌，这个世界会崩溃。有些特别强调礼的，像日本；有些对礼不是特别重视，比如美国的加州。虽然如此，这个礼是大家都需要的，特别是中国具有礼的传统。有一位韩国的学生，哈佛法学院的博士学位论文，就把礼当作是中国传统的宪法，作为宪法的儒家集中就讨论礼的问题。那么宪法的一个最重要的作用就是调控系统，这个调控系统中间最重要的作用之一，就是让最有钱、最有权、最有影响力的人，能够不超出整个法律的范围，就是控制有钱有权人，这是最重要的作用。所以他得到这样的一个结论，中国不最自由的人就是皇帝，大家可以参考。因为左史记言，右史记事，这个人没有私的一面，全都是公开的。他所有的饮食，每天吃饭吃什么，他什么时候休息，什么时候起来，他讲什么话，乃至他自己在那一天所有做的任何事情，都是公开的。正因为这样，所以在孔子开始有一个非常明确的信念，就是越有钱，越有权，越有影响力，越能够掌握资源的人，应该越对这个社会的稳定和发展负责任。特别是这批人如果都很自觉，我们都包括在内，不必谦虚。这些人是这个社会能够安定不能安定，能够进步不能进步的关键。
你想这是种精英主义。是，是精英主义。但是精英主义的意思可以算是一种追求卓越的观念。在孟子的思想里面，他就认为每一个人，特别这一批所谓精英，他虽然并不一定有钱，并不一定有权，但他掌握了非常丰富的资源，第一个最丰富、最重要的资源就是自我美德的建立，就是自德。再有就是强烈的历史意识，他说我是私淑孔子，然后再往前看，有一种道统的观念，就是整个传统。还有，它有天的那个理论，对天是敬畏的。儒家的敬神性体现在敬天、畏天、侍天。他有这样一个非常真诚的信念，以后发展在中国叫天地君亲师。另外他是为绝对广大的人服务的，它不是一个阶级，不是一个阶层，所以有恒产才会有恒心，如果无恒产而有恒心，惟士为能，就是这一批有自觉的士人。另外它也是为了人类永远的未来，它所做的工作不是为了今天，也不是为了过去。他是为千秋万世，后来才有张载所谓“为万世开太平”这种观念的出现。在这个宽广的领域里面，它所突出的理性是一种公共理性。修身哲学的本身，就是一种公共理性，我知道最近好几位教授（吴光教授也在内），特别突出仁爱的仁在中国哲学里面的重要性。仁如果用今天的话讲就是一种同情心、恻隐之心，或者移情，佛教的慈悲也很接近这一点。陈来教授最近写了一个仁学的本体论，另外牟钟鉴先生讲新仁学。我有这样一个想法，也算建议，就是仁这个思想应该贯穿所有的价值，在中国是已经形成了，从孔子开始讲仁，到孟子讲仁义，后来在《中庸》里面有智仁勇。孟子后来谈论仁义礼智，主要讲是四端，从董仲舒以后就讲五常，仁义礼智信。
仁是包容的，各个不同的价值，都要和仁有关系，如果你有正义的价值，有礼的价值，但如果和仁没有关系，那就变成一种形式主义，就是“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你到一个丧礼，如果你没有一种悲情，即使仪式都能表达得非常正确，这不是符合礼的。如果义没有仁的话，就变成苛刻；勇没有仁，就变成匹夫之勇；信没有仁或者智没有仁，就是小聪明。所以仁的这个价值是包容，所有其它的这些价值，理智信这些价值都充实仁的内容，所以一个仁人呢，他是有勇气的，他是有礼貌的，他是有正义感的，他是有智慧的。从这方面来说，我特别提一个例子，大家都知道，只是我们常常不去进一步地思考，为什么孔子那么多年接触的弟子中间，就是颜回受到他最大的赞美？颜回用我们今天的话讲，是又没有钱又没有权，而且短命，所谓的福禄寿基本上都没有。可是颜回在孔子的心目中，是了不起的人物，孔子甚至跟子贡讲得非常清楚，你不能跟他比，我也不能跟他比。颜回的什么东西使得孔子那样的赞美他？后来程颐在十七八岁的时候就写过颜回为什么快乐？穷到只能喝水，只能吃一碗饭，他那么快乐，乐在什么地方？可惜这个资料是太少了。对颜回的理解，有一个资料非常重要，就是孔子认为颜回是三月不违仁。在三个月的时间，这个年轻人他的整个心态，整个人格，是仁的充分体现，所以不管是勇、智、礼这些充分体现，但也只能三个月嘛。孔子也是很仁的，孔子是圣，所以仁的这个价值，也就是做人的这个价值，从儒家讲起来也是最核心的价值。今天我们如果要走向世界，我们要有一种文化自信，要开掘我们的文化传统。
我觉得只要对我们的传统有比较深刻、全面的理解，我们确实可以说，我们有一些价值，它不仅有普世的意义，还有更深刻的意义。我们长期担忧的是什么？担忧到底中国能不能够现代化，到底中国能不能够站起来，到底中国能不能和列强以拼长短，到底中国在世界上的声音会多大，或者人家是否尊重我们。所有的这些忧虑，事实上都是集中在两个价值，就是富、强，只要富强就行。而孔子所敬重的颜回又不富又不强，但他有无限的内在的仁的资源。佛教、道家、基督教、伊斯兰教，乃至古希腊都有这样的一个信念：就是有些价值不仅是买不到、抢不来，它是没有任何人能够剥夺的。一个民族应该有这种价值，或者民族里面的精英要有这种价值，当然更好是全民族所有人都拥有。现在，这就是我们的资源。我们的精英，包括在港澳台、新加坡、散布世界各地的华人，这个人数非常多，也可以算是世界上现在动力最大，经济动力最大的一批人。但是基本上这个精英的精神都失落了，它迷失了方向，他们平常的攀比，各方面的也就是钱和权。而这一批精英实际上因为有各种不同的资源，它不忠于任何地方，不忠于任何人，全世界都可以跑。甚至他的孩子小学、中学都在国外上。我们仔细想一想，这一批精英，还有什么资源能够为我们发挥仁爱的这种价值？最难得的资源在我看起来，就是对下一代、对他们自己孩子的默默奉献。我的努力，现在不管怎么样，我要为我的孩子创造条件。甚至有些贪官污吏，他也是为了孩子，当然他的这种方式，本身是错误的。这一批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又有钱又有权，但是它完全是利己。我们希望这批精英，不要损人损已，也不要损人利己，至少要学做利己不损人。希望这一批精英做西方所谓经济人。什么是经济人？就是一个理性的动物，他了解他的利益，理性就表示他知道他的利益是什么，而在相对自由的市场，扩大他的利益，前提是在一个法律保障的环境中进行。这样的一个人，他体现了很多价值，体现了他的理性、自由、权利、法制，还有他个人的利益或者个人的尊严。只要做一个正常的，不亏于心、不怨天不尤人的人，就是非常高的价值。而这一批人若要从经济人提升到文化人，他就必须要把儒家最基本的核心价值转化成为他的价值。他要有同情心，他要有正义感，他要有责任感，他要守礼，当然尊重法律是毫无疑问的。他要对这个社会的和谐做出贡献。这样子一批人，希望再逐渐提升成生态人。也就不仅是文化人，而且他这个文化的理念不仅是为了使他的价值体现，而且对人的存活做出贡献。现在中国对世界最大的贡献，也就是我们自己的清污的问题，我们的空气、我们的水源、我们的土壤、我们的食品，这些东西最基本的要求就是存活问题和安全问题。假如这些最基本的东西我们做不成，我们再有经济实力、再有政治声音，我们没有办法说服自己。所以儒家基本的仁学，应该成为人类文明进一步发展的最基本的要求。最基本的要求和最高的体现是有距离的。最基本的要求是说每一个人，都应该释放出自己心灵内在所有的一种为公善而发挥的价值。
这一种情没有人领，但有的时候呢，可能是半天，一天，有的时候是几秒钟，但这个情确实是使得这个社会在最基本、最扎实的根上站起来的重要的原因，这中间就必须要开拓一个公共空间，开拓一个公共空间的理性对话。杭州现在做的很好，每一年来杭州，都了解到政府，特别是发展中心，对自己政治的权利应该怎样善于利用。媒体、企业界、学术界，各个不同的职业团体，各个不同的社会组织，再有是宗教，都有一个大家能够互相沟通的平台，为了公共的事情。这些都是一种机制，这种机制里面所体现的这个价值，多半是同情、正义的价值。这个和我们现在讲微信、微博，和各方面的公共信息差的很远。我们希望微信、微博，也能够通过各种人的自觉，各种小社团、小团体的自觉，发展成自己的公共理性。在这个公共理性上面，我们对政府的行为，包括中央政府、地方政府的行为，我们对经济发展，经济如果和污染问题有矛盾，我们应该怎么样去做选择，是不是要通过各种不同的协商讨论，使它能够实现真正的政治。这个其实是一个民主化的过程，民主最重要的机制就是公共空间中的公共理性的沟通。而公共理性跨越各种不同的群体，没有任何一个群体能够宰执话语权，而这种话语权是经过选择慢慢形成的。所以在这方面它有两个条件，第一个条件我们现在已经具备了，也就说不管怎么样，我们的社会越来越多元。
下面所要讨论的最重要的价值之一就是同情的价值，美国现在要重新建构它的公共领域也要走这条路。美国现在金钱的力量太大，整个政治被金钱所挟持，而整个政治被党派的斗争所挟持，被挟持了以后，要想再恢复到原来的状态困难重重。如果有这样一种机制，如果我们可以发展一种精神性的人文主义。现在真正影响世界最大的是一种世俗的人文主义，这个世俗的人文主义就是消费主义、物质主义，所有科学技术创造出来的，都是把地球当作财富，都是来满足一己之私，是物欲的释放。我们认为欲望越大，经济的力量越大。永远不满足，永远在创造，我们生产过剩，必须消费。消费主义拉动整个经济。我们处于这样一个不能够改变的机制中。这种不能够改变的机制，如果和同情的价值接上钩呢？假如说我是亿万富豪，你是无家可归，我和你从人权的角度讲起来是没有关系，我尊重你的人权，你尊重我的人权。如果我给你一块钱，也就已经表示我就是一种慈善的表现，利它的表现，在法律上、在道德责任上不要求人权一定做这些事情。但是同情、责任、正义就是这么要求，因为这个原因，不管你是发展民主、发展科学、发展资本和商业、发展跨国公司、发展学术的基本研究，不管你是做什么，你要有人文关怀。人文关怀是不可以取代的。有时候说，因为我们科学发展不够，我们要突出科学理性，道德理性先把它摆在一边，这是绝对错误的。所谓道德理性就是人文关怀，一个科学家如完全没有任何人文关怀，不仅他的科学实验不一定得到了很好的保障，科学研究的结果，至少危险性是很大的。特别现在克隆、各种技术发展得那么快，假如没有一个更宽广的价值、框架来维持，是很危险的。而中华民族儒家的传统，有这样一个框架，非常完全。我们怎么样开发它，这是一个公共性的东西，不是个人私人的一些道德。而我们今天却一定要把儒家的仁义礼智信去掉，来发展正义，发展自由，发展人权，不是那么简单。自由必须要能和平等正义连在一起，法制一定要和礼让连在一起，我是绝对赞成要依法。法有理的观念，不是一般意义下理和法分开来，理在很多领域里面都可以算是英美的习惯法，而不是大陆。理是特别重要的，权利之外必须要有责任。对个人尊严的保障，毫无疑问是重要的，但是同时社会的核心也应该给予考虑，更根本的就是理性之外，必须要有同情。谢谢！
（本文是2014年11月10日杜维明先生在杭州通雅轩国学馆的讲演，由孟国栋据录音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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