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山水，是一副记忆的画面，躺过山泉的对岸，沾满露水的草丛，听见人语就坠身而下的露珠，像黄牛背光滑温润的巨石——被夏日的阳光嗮都哞哞叫。我曾经去听山谷的回音，喊六年级同学的名字，过了三十岁就听不到回响了。板栗，山梨，圆枣子，山浆，这些滋味说起来，一会牙倒了，一会口水出来了。后来在集市上看见过它们，后来集市也消失了。
我的山水，是鸭绿江畔的一个村子，古楼子村。青山四合，碧水人家绕。我一生仿佛就是为了走出那片山水，又仿佛为了回到那片山水。
李白走出了自己的山水，他不会假装乡愁，他兴高采烈，他黯然失色，他只活在当下的山水。他一程程寻找当下，黄山，庐山，长江，黄河，也有一些小地方的记忆。其实，他的山水，我们永远看不到，只在诗中灵山秀水。
我现在也在山中，白云深处是发电站，松下童子是我。我抵触这山间的荒凉，我接受这山中的静寂，我身在此山中。
古人的山水诗，见景。今日的山水诗，见人。无论是假期的人山人海，抑或一人独往山水间。有人总结，山水诗的衰变序列:大地变貌，语言变迁。我总结，现代诗，容不下描写自然。
我想写山水诗，担心写成游记，不写山水诗，又仿佛对不起故乡。
—— 箭陵霄读记
郁颜，原名钟根清，1986年出生于浙西南一个叫玉岩的小镇，曾获星星年度诗人奖，作品入选多个年度诗歌选本。出版《郁颜诗集》。现供职于《丽水日报》社。
山居
在半山坡，和草木对话
顺便抄录李白的好诗。梦回唐朝或前生
某日，从野外饮酒归来，醉则醉矣
无非就是吐一些身体里的悔恨、屈服和记忆
某日，看到了在光线中躲藏的墓碑和野兽
以及自己暮年时的样子——
离群索居，不爱说话。他愿就此
度过沉默的一生。不再空悲切
山水间
天、地、山、水和草木
都是古人留下的活着的遗产
晚风轻拂，吹不散它们身上的尘埃
仿佛一切都功德圆满
上山时，我心向往之
下山时，它们依然有着温良而清澈的相貌
如果天人真能合一
我愿用余生换得真气，换回一副好情怀
徜徉山水间
仿佛就过不完这一生
愧疚
这山中的松针是无需打扫的
这林子里的鸟鸣是无需隐藏的
抬头看看白云在天上飘荡，一晃眼
就变了形
这真是难以捉摸，却又如此美好
此山已无猛虎，可以自由出入
唯有漫山遍野的草木
游子一般难以一一辨认
它们低声下气的
显得很卑贱
在山中游荡，与山径同行，和它一样默不作声
并顺应自然朴素的安排，有点悠然自得
似乎已经不需要再拥有什么了
其实，说无欲求是假的
来此山，以求抵抗山下更多有形之物的勇气
和面对山中景物时才有的深深的愧疚
入秋寄友
入秋之日，远游归来
回吾乡
寻一处旧宅，哼一曲咏物小调
趟过已经有些冰凉的溪涧水
山径蜿蜒，如山风
如林间藤蔓
枯柴潦草，故土怀抱残碑
四下无人，独行至此，其他话都不说了
只欲借野外一隅，歇息一刻
然何枝可栖
漫山遍野的秋风，是否居无定所
还是也学我，念天下之忧
垂暮时分，信手起个仿古笔名，用来誊写手稿
落木如约发来一帖——
兄，请雅正
笑忘书
枯坐于此
不如去听风
或查看地形，或林间拾柴，也不枉此行
为了更好地遗忘，更光彩地存活
耗尽了尘世的恩典和慈悲
学会了一副好手艺，忠诚地保守着一份秘密
和山川共用一个理想国
看破神迹，著天书。下笔，才如有神？
远方友人，见字如晤。勿念
那未知的隐秘的世界
曾不止一次地跟身边友人讲起
我们这个南方小城，有山、有水，空气清新
一条江穿城而过，关键是
城中就有小山坡，森林公园在不远的城郊
其实，有何不好的呢？是啊，我说不出
它有什么不好
要说不好，是我对生活的热爱还不够
那未知的隐秘的世界，日日有新生
我还没法，一一应付过来
相遇
这几天，夜夜步行至城北的森林公园
一人独行，秋风微凉
星辰隐匿，虫鸣、脚步声时时响起
一颗心七上八下……唯有暮色沉默，洞悉万物的规则
也曾想在林间空地里
植松柏、筑木屋，打铁、做木
翻阅线装书。以清澈的山泉为明镜
洗濯疲惫的身躯，与涟漪里
另一个褶皱的我相遇
回来的路上，绕过一个弯
遇见两个散步的行人
他们都带着喘息声，各怀心事
再绕过一个弯，就看到了山脚下的万家灯火
从林子里走出来，带着一身露水
重新汇入茫茫人潮中……学习隐身术
成为众多未知的隐秘的事物
人间草木
亲近草木，被它们深深吸引
深爱它们，却从不说出口
在南方小城的白云森林公园里
它们有着温暖的脸庞和气息
落地生根，它们在人间找准了位置
并知晓土地下的秘密
它们淡薄的心，尘埃一样沉默、朴素又卑微
忠于泥土，漫山遍野地生儿育女
它们不离不弃，不事张扬
面对风雨，逆来顺受，从不向任何人道及
它们的欢欣，就是在夕光中侧身低语
长满皱纹
在秋风中，当它们一次次挨近我
我忽然觉得，在尘世还一次次地被爱着
这让我，加深了对它们的热爱
包括爱它们所热爱的
绿色的火柴
每一棵小树
都是一根长着绿色头发的火柴
这个冬天，它们在人行道旁
并排地站着，相偎着取暖
很多时候，它们会不断地掉落
身上的发肤。然后，在风中踏起轻盈的舞步
好像在等着为谁燃烧
也许，就在那么一瞬
它们认出了我——
我们相顾无言，无论在高原、山地、丘陵
还是平原、盆地
我和它们一样，都只是长在地表的那一小部分
会小心翼翼地藏起身体里的秘密
一层一层，一层一层，里面有坚硬的岩石
和滚烫的岩浆，还有世上的光
而我，一不小心就露出了衰老的牙床和锁骨
星夜感怀
躺在草地上，星星盯着我的眼睛，这多么让人着迷
风一吹，我的心就动了，这多么让人沉醉
我的身体，是今晚狭长的夜空
有时星星遮住我，有时我遮住星星
血脉在体内醉生梦死，运送多余的时间
除了衰老，已没什么值得去抵抗
省略
……如果可以，我多想
省略来时的线索和逃离的方向
省略一生的情节和高潮
省略身边的色彩、气味、词语和声音
也省略多余的抒情和叙述
省略猝不及防的青春、流年和时光
当我一个人站在河面之上，可以
很轻很轻地，告诉你们——
我的亲人和朋友们，请省略我
像省略，彼岸那些记忆和花草一样
山中
天很早就黑下来了
途中的石凳，已经有些冰凉
空荡荡的山林里，只有我一人
夜茫茫，不可触摸
道路两旁的草木融为了一体
深陷在这片黑暗中，安静得好像不再生长
一路上，听细小的虫鸣
但不去找到它们
有时，还可以看到小兽闪烁的眼睛
大多时候，就发发呆
在半山坡上，靠着一棵树
在俯仰间，让一部分的肉体
变得轻盈和柔软，让一部分的自己
被夜风缓缓吹远
山水皆诗
郁颜
丽水，浙西南小城，有山、有水。
在此蛰居八年有余，从求学，到谋生，一路走来，磕磕绊绊，却皆有诗陪伴，我有幸居住在这座山水小城里。
山野、丛林、草木、河流……我还未走尽她的千山万水，也未放下更多。
一
山水皆诗。她让我沉醉，让我敬畏，让我懂得慈悲。同时，也给我以朴素的情怀，和无限的诗意。
这，何尝不是一种相遇？
我承认，我是个胸无大志之人，什么又是大志呢？
偏居于南方小城的一隅，还是无法做到离群索居，无法看破红尘，无法揣摩透天机，却也过得悠然自得。
漫步山野，亲近草木，让我获得了一份宁静的力量。
在写好“人”这首更大的“诗”的过程中，我甚至梦想学古人——“植松柏”“筑木屋”“打
铁”“做木”“翻阅线装书”“着长衫”“捋须吟咏”“醉卧山水间”。跟随他们观天象，与他们谈理想。古人生活里的山水，让人心向往之。
这或许，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又或是一场白日梦？
二
山水皆诗。叮咚作响的山泉，像一滴滴照见澄明之镜的诗；满地的松针，像一枚枚静卧于时光之美的诗；树丛上的枝桠，又何尝不像一条条岁月之河里分叉的诗？
山水，她有一颗不朽的心。因而，便有了迷人的灵动之美——
这种美，古典、传统，没有一丝杂质。她散发着自然卑微之光，不矫情，就一瞬间打动人心。
在山水间，无论是枯坐，还是打坐，都适合抒情，怀古。
在山水间，打水，做饭。或是磨墨，习字，让山风翻阅线装书。
在山水间写诗——实践着这个时代，最后的天人合一的自然美学。
向着美好的事物，无限地接近，这，何尝不是幸福的一种？
三
山水，永远是一个谜。
可是，这个谜，却越来越不迷人了。
我们这个时代，正被崛地而起的高楼、冰冷的机器、一种失去温度的节奏所充斥。将自然的“根”，连根拔起。我们还需要抒怀吗？在这个无法功德圆满的时代，我们还需要什么？
在我们一次又一次扪心自问的时候，我们正迎来更大的苦难。
命运如此，我们正离山水，越来越远。回归自然，又谈何容易？
当我们再次走进山水，这个山水已经不是以前的山水了。
我们终要妥协、隐忍，或者自欺欺人。为天地立不了心，那就胸怀一颗山水之心，又何尝不可？四季流转，生老病死，何不遵循这古老的自然之道？
这，是否又只是一次痴人说梦？
四
这些年来，我生活的这座南方小城，也加快了她的城市化进程。
故乡、故土，正在时刻萎缩。这个过程，也曾让我感到惶恐与失落。
我想不出别的办法。
唯有，让山水，在我的诗里重新复活。或者，变得更加完美。
在我看来，写诗，就是一次漫长的悟道之旅。她，让我不停穿越，试图回到过去。呵，
一路皆风景。
诗，让我放下更多，轻装上阵，触景生情时，捡拾几枚诗行，就足矣。
如果做不了风水大师，那就做个山水间散步的小道士，也未尝不可吧？
想想我们这一生，到底有多长？谁也给不出答案。
如果徜徉山水间时，生命便有了山脉、河流的长度，你还会在石头森林里，灰头土脸地，选择一次又一次地向荒诞的现世低头？我所经历的痛苦，显然是不够的，所以，痛苦还时常伴随左右——
在痛苦中，我怀着对山水的热爱，写下了这些不合时宜的所谓的“山水诗”。
这个过程，让我备感愉悦，真是仿佛有如神助。
我写下来了，就已经完成了我作为诗人的使命。
再无他求。
来源：《诗刊》2013年1月号下半月刊“双子星座”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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