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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城| 以父之名

秋分过后,长假“堵车节”如期来袭。没能买上高铁票的哥哥,从一千三百公里外的南通自驾还乡,让清淡已久的老家平添了几分热聚生趣。恰逢父亲七十寿辰,兄弟俩一起给父亲敬了杯寿酒。酒后余兴,父子三人开始回忆起这些年屈指可数的团聚时光,上一次出现这样的场景,好像还得回溯到十年前父亲的六十寿宴,看着父亲既似欣慰又似淡然的神情,我突然感到尴尬,心渐渐沉寂了下来。


十年前,我们兄弟俩都刚刚三十出头,人生格局初定,哥哥决然告别峡江远赴长三角的陌生城市,我正在小城官衙世道的凶险湍流中左冲右突。那时候,父母身体康健,女儿稚弱待哺,我们对未来的岁月都有着无限向往,总觉着未来日子还长,并不太在意一家人分隔三地的守望与别离。这种距离感,最初或许是青春无忌浑噩无觉,再后来,却已似尘埃满身望乡情怯。


终究要聊及一些平常不愿意开口抑或无法倾谈的话题。父亲对二子当年学成名就的骄傲与自得,早已让渡于时光的倾轧和世情的洗刷,那些大鹏展翅恨天低的执念,正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节节败退。我仿佛是忽然才明白,曾经也算意气风发辩才无碍的我,为何会于不知不觉间成为口拙舌钝的沉默一族,心底埋藏的磕碰旧事越多,就越觉无话可说。


许多年来,我一直怯于用文字去回顾家史。我本能地预感到,在那些乱象纷呈的不确切记忆面前,文字的描摹往往会习惯性的趋利避害,终不免落入轻浮、矫情的俗套。我看着我的父、祖辈,将不堪过往深埋于心从不轻吐,似乎才是他们的常态,于是我愈发回避用文字记述往事,只到一些残酷的可能日渐降临,使得回忆成为一种抗拒遗忘和纡解心结的出口。


有段时间,每次接听老家电话前总要预先调整一下呼吸,深恐那端传来的会是不祥之音,一些与生老病死密切相关的零散词汇,都足以让心中绷紧的弦丝轻轻一抚就砉然断裂,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那根稻草。祖辈们三三两两的相继辞世让我不得不正视,那些喂过我们饭的人们,正在一个个默默离我们远去,或将永远消逝于这世间了。


因为从呱呱坠地起就被耳提面命反复驯化的国家教育,我勉强算得一个无神论者,既无所畏惧,又无不畏惧。但看着几十年党龄的父亲在他的晚年屡屡服膺于乡野神棍,以笃信不疑的虔诚追溯家族的来历传承,忐忑地寻求对不测未来的规避,这一幕近乎荒诞的场景让眼前的一切变得不那么真实,心底又愈发恻然。


在我疏离已久的家乡,父亲曾经是一位颇具知名度的地方闻人。退休之前的他,被加诸于身的时代碾痕与这个共和国的绝大多数同龄人并无太多区别。在1949年建政之后几次社会转型剧变时期,他大都躬逢其盛,一个微若芥子的小人物,载沉载浮于大时代的波峰浪谷间,遍尝个中况味,并凭借对社会变迁本能的嗅觉和闪转腾挪,成就了自己的冷暖人生。


从一个品学兼优却因家庭成份属于“高危人群”而无缘于大学的少年樵夫,到被怜才的大队书记推荐进地区中专就读的前村小代课老师,再到遵循伟大领袖“社来社去”的号召毕业返乡后又被打落尘埃的赤脚医生,与同村被镇压的“恶霸大地主”后代组建家庭,在山坳里垒起两间土墙屋开始数十年恩怨纠缠的夫妻生活,先后诞下五名男婴,前三个都在那个物质匮乏时代早早夭亡,带着最小的两个儿子在尘世淤泥中不懈挣扎,这是父亲的前半生。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小平南巡后,一个位于体制末梢神经却嗅觉敏锐的乡镇基层站长,终于抓住了一线若有若无的机遇,成为那个时代的首批乡镇企业创办者。一位对子女教育报以宗教般虔诚的倔强父亲,先后将两个儿子送出山外上大学,让他们各自有了安身养命的稳定职业和家庭,在兄弟俩皆已能独立生存的新世纪来临时,愤于税吏的骄横盘剥,一纸辞呈将红白难分的企业资产尽数上交,主动退却提前进入荣养老年。这是父亲的后半生。


朋友沧浪在一篇散文中说,“我对故乡的仇恨与日俱增”。在我的过往认知里,虽然对故乡谈不上有多么诗性的“仇恨”,但贫瘠冷冽的山乡和命途多劫的家族记忆,也并未予我多少引以为豪的养分。故乡存在的意义,或许反倒在于它一再坚定了我远走他乡自立门户的心志,以至于看着父亲在他的晚年,孜孜于为家族遗失的历史续谱立碑而东奔西走时,虽也偶施援手以示支持,心底其实是有些漠然甚至不以为然的。


遥想明洪武年间,一个面目已渺不可考的刘姓戍卒,随军来到一个叫河水屯的僻壤之地屯田驻守,然后就地娶妻生子开枝繁衍,与他千里之外的故乡从此幽明两隔,稀里糊涂地成为一位只知其名不晓来路的远祖,不过是一段再寻常不过的个人史。中国的正史,从来都是王侯将相的兴衰史和文人士子的风流史,皇权不下县的无名山村,既无所谓来,也无所谓去,生命自然消涨,众生随遇而安,最终寂然而逝,这也未尝不是另一种历史。


故老相传的乡俗有云,山中只见藤缠树,世上哪见树缠藤,又或只有瓜连籽,没有籽连瓜,这种温柔而残酷的人间尘缘,只到自己身为人父又遍历世情之后,才算是有些感同身受。时光飞逝,一代人的身影渐渐远离前台正剧,又一代人正跃跃欲试等待上场,这种轮回与宿命感,让一个男人对他的父亲、母亲越来越怀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这种歉疚随着父母的日渐苍老孱弱和自身人进中年而愈发强烈。


短暂的团聚过后,哥哥又将辞别,继续他孤身千里的回城之旅。清晨六点的阳台上,我们抽着烟,不紧不慢地说些杂七杂八的零碎家事,母亲忙着收拾要带回江苏的小菜小食,絮絮叨叨着路上的行程安全,眼里满是依恋与不舍,父亲坐在客厅边的吧台前,喝着早茶一言未发,也没有出来凑热闹。偶然回头,望见父亲如雕像般的沉默暗影,我的心猛地像被刺了一下。


自小在我心目中,父亲都是一堵我极力想要攀爬过去的墙,这个行事豁达、心底强大的男人,一度是我引以为傲的存在,给了我人生成长路上的重要养分。但是从什么时候起,我们之间的距离感开始加深,以至于我浑然忘了当自己已步入人生壮年,对一些感觉唠叨的关心问候和已隔膜于时代的工作叮嘱开始敷衍应对,而他却已经变得越来越敏感而柔弱了呢?又是从什么时候起,当我们自以为尽到了人子之责,其实已经忘了关注他内心的真正需求呢?


车影远去了,我低着头沉默往回走,耳边仿佛响起周杰伦的《以父之名》:闭上双眼我又看见,当年那梦的画面,天空是蒙蒙的雾,父亲牵着我的双手,轻轻走过,清晨那安安静静的石板路,低头亲吻我的左手,换取被宽恕的承诺,老旧管风琴在角落,一直一直一直伴奏,黑色帘幕被风吹动,阳光无言地穿透,洒向那群被我驯服后的兽,沉默地喊叫沉默地喊叫,孤单开始发酵,不停对着我嘲笑,回忆逐渐燃烧,曾经纯真的画面,残忍地温柔出现,脆弱时间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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