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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家无噍类,孝宣亦少恩哉(资治通鉴卷零二五之四)

  霍氏一家在朝中势力强大,因没有制衡而日益骄横奢侈,为富不仁。霍光之妻、霍太夫人霍显大兴府第,又违制建造和御用规格相同的人拉辇车,绘以精美的图画,车上的褥垫用锦绣制成,车身涂以黄金,车轮外裹上熟皮和绵絮,由侍女用五彩丝绸拉着霍显在府中游玩。另外,霍显还和管家冯子都淫乱。霍禹、霍山也扩建宅第,时常在平乐馆中骑马奔驰追逐。霍云几次在朝会之时以生病为借口不上朝,却带着许多随从私自出游,到黄山苑中行围打猎。霍显和她的几个女儿也随意出入上官太后居住的长信宫。
  汉宣帝还在民间的时候就听说霍氏一家非常张扬跋扈。待到亲政以后,他命御史大夫魏相任给事中。霍显对霍禹、霍云、霍山等说:“你们不想办法继承大将军的事业,如今御史大夫当了给事中,一旦有人在他面前说你们的坏话,你们还能救自己吗!(女曹不务奉大将军余业,今大夫给事中,他人壹间女,能复自救邪!)”后来霍魏两家的奴仆因争夺道路引起冲突,霍家奴仆仗势闯入御史府,要踢魏家大门,御史为此向他们叩头道歉,霍家的奴仆这才离去。有人将此事告诉霍家,霍显等人这才开始为霍氏的未来而忧虑。
  当魏相成为丞相后,多次在汉宣帝闲暇时受到召见,并向皇帝报告国事,平恩侯许广汉和侍中金安上也可以径自出入宫廷。当时,虽然霍山主管尚书事务,汉宣帝却下令允许官吏士民可越过尚书直接向皇帝呈递秘密奏章,群臣也可晋见皇帝。这些举措都让霍氏一家人极为恼恨。汉宣帝听说不少关于霍显毒死许皇后的传闻,于是他将霍光的女婿度辽将军、未央卫尉、平陵侯范明友调任光禄勋,将霍光的二女婿诸吏、中郎将、羽林监任胜调出京师,任安定太守。几个月之后,又将霍光的姐夫给事中、光禄大夫张塑调出京师,任蜀郡太守,将霍光的孙女婿之一、中郎将王汉调任武威太守。稍后,又将霍光的大女婿长乐卫尉邓广汉调任少府。八月戊戌(十四日),改由张安世为卫将军,未央、长乐两宫卫尉以及长安十二门的警卫部队和北军都归张安世统领。另外,宣帝任命霍禹为大司马,但却不让他戴照例应戴的大官帽,而只能戴小官帽,且不颁给印信、绶带,同时撤销他以前统领的屯戍部队和官属,只是让他的官衔和霍光一样为大司马。宣帝又将范明友的度辽将军印信和绶带收回,只让他担任光禄勋一职。霍光的另一个女婿赵平本为散骑、骑都尉、光禄大夫,统领屯戍部队,如今也将赵平的骑都尉印信和绶带收回。所有统领胡人和越人骑兵、羽林军以及未央、长乐两宫卫所属警卫部队的将领,都改由汉宣帝所亲信的许、史两家子弟担任。
  霍显和霍禹、霍山、霍云眼看霍家的权势日益被削弱,多次聚在一起痛哭流涕,自怨自艾。霍山说:“如今丞相当权,受到天子的信任,将大将军在世时的法令全部更改,还专门宣扬大将军的过失。再者,那些儒生大都为贫贱出身,从偏远的地方来到京中,衣食无着,却爱说狂言,不避忌讳,大将军一向痛恨他们,但如今皇上却专爱和这些腐儒谈话。他们每人都上书奏事,纷纷指责咱们霍家。曾经有人上书说咱们兄弟骄横霸道,言词十分激烈,被我压下没有呈奏。后来上书者越来越狡猾,都改为秘密奏章,皇上总是让中书令取走,并不通过尚书,而且日益不信任我。又听说民间纷纷传言‘霍氏毒死许皇后’,难道有这回事吗?(今丞相用事,县官信之,尽变易大将军时法令,发扬大将军过失。又,诸儒生多窭人子,远客饥寒,喜妄说狂言,不避忌讳,大将军常雠之。今陛下好与诸儒生语,人人自书对事,多言我家者。尝有上书言我家昆弟骄恣,其言绝痛;山屏不奏。后上书者益黠,尽奏封事,辄使中书令出取之,不关尚书,益不信人。又闻民间欢言‘霍氏毒杀许皇后’,宁有是邪?)”霍显吓坏了,便将实情告诉霍禹、霍山、霍云。霍禹、霍山、霍云听后大惊失色,说道:“果真如此,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皇上将霍家女婿都贬斥放逐,就是为了这个缘故。这是大事,一旦事发,必遭严惩,怎么办?(如是,何不早告禹等!县官离散、斥逐诸婿,用是故也。此大事,诛罚不小,奈何?)”于是开始有造反的念头。
  霍云的舅父李竟有一位要好的朋友叫张赦,他见到霍云一家人惊慌不安,便对李竟说:“如今是丞相魏相和平恩侯许广汉当权,可以让霍太夫人向上官太后进言,先将这两人杀死。然后废掉当今皇上,改立新君,这全在皇太后的决定。(今丞相与平恩侯用事,可令太夫人言太后,先诛此两人;移徙陛下,在太后耳。)”长安男子张章告发了张赦的阴谋。汉宣帝将此事交给廷尉和执金吾处理,朝廷迅速逮捕了张赦等人。后来,汉宣帝专门下诏命令不要扩大范围。霍山等人更加恐慌,他们一起商议道:“这是皇上尊重太后,所以不加深究,但从此已看出情况不妙,时间长了还会爆发。一旦爆发,就是灭门之祸,不如先下手为强。(此县官重太后,故不竟也。然恶端已见,久之犹发,发即族矣,不如先也。)”于是命霍家女儿各自回家告知自己的丈夫,说“大祸一来,咱们谁也跑不了!(安所相避!)”
  正巧李竟因受指控结交诸侯王而被朝廷治罪,审问中供词涉及霍氏家族,汉宣帝因而下诏命令:“霍云、霍山不适合再在宫中供职,免职回家。(云、山不宜宿卫,免就第。)”山阳太守张敞向汉宣帝上了一道秘密奏章,奏章说:“我听说春秋时期公子季友有功于鲁国,赵衰有功于晋国,田完有功于齐国,他们都受到本国的酬劳,并延及子孙。但后来,田氏篡夺了齐国政权,赵氏瓜分了晋国,季氏则专权于鲁国。因此,孔子作《春秋》,追踪考察各国的兴衰存亡,严厉批判卿大夫世袭制度。当年,大将军霍光作出重大决策使宗庙平安、国家稳定,功劳也不算小。周公辅政才七年,就归政于周成王,而大将军掌握国家的命运长达二十年之久,却不思归政。在他执掌大权的鼎盛时期,威严震撼天地,势力侵凌日月。现在应由朝臣明确提出建议,说:‘陛下褒奖已故大将军,以报答他对国家的功德,所做的已经足够了。而近来辅政大臣专擅朝政,外戚势力过大,君臣之间没有明显的分别,因而请求解除霍氏三侯的官职,以侯爵身份回家;对卫将军张安世,也应赐给几案与手杖,让他退休回家,以列候的身分充当天子的老师,由陛下时常召见慰问。’陛下则公开下诏表示不从大臣所请。群臣再据理力争,然后陛下予以批准。这样一来,天下人肯定会认为陛下不忘旧勋的功德而群臣又知礼,霍氏一家也可以世世代代无忧无患。如今,朝中听不到直言,而使陛下不得不自己下诏,这不是好策略。现在霍氏两侯已被赶出宫廷,以我的心来揣度,大司马霍禹和他的亲戚僚属等必然会心怀畏惧。使天子的近臣恐慌自危,总不是万全的办法。我愿在朝中公开提出我的意见作为开端,只是身在遥远的山阳郡,无法实现,希望陛下仔细考虑。(臣闻公子季友有功于鲁,赵衰有功于晋,田完有功于齐,皆畴其庸,延及子孙。终后田氏篡齐,赵氏分晋,季氏颛鲁。故仲尼作《春秋》,迹盛衰,讥世卿最甚。乃者大将军决大计,安宗庙,定天下,功亦不细矣。夫周公七年耳,而大将军二十岁,海内之命断于掌握。方其隆盛时,感动天地,侵迫阴阳。朝臣宜有明言曰:‘陛下褒宠故大将军以报功德足矣。间者辅臣颛政,贵戚太盛,君臣之分不明,请罢霍氏三侯皆就第;及卫将军张安世,宜赐几杖归休,时存问召见,以列候为天子师。’明诏以恩不听,群臣以义固争而后许之,天下必以陛下为不忘功德而朝臣为知礼,霍氏世世无所患苦。今朝廷不闻直声,而令明诏自亲其文,非策之得者也。今两侯已出,人情不相远,以臣心度之,大司马及其枝属必有畏惧之心。夫近臣自危,非完计也。臣敞愿于广朝白发其端,直守远郡,其路无由。唯陛下省察!)”汉宣帝对张敞的建议甚为欣赏,然而却没有召他来京。
  霍禹、霍山等家中多次出现妖怪之事,全家人都非常忧虑。霍山说:“丞相擅自减少宗庙祭祀用的羊羔、兔子和青蛙,可以以此为借口向他问罪。(丞相擅减宗庙羔、菟、蛙,可以此罪也!)”于是,他们密谋让上官太后设酒宴款待博平君王媪,召丞相魏相、平恩侯许广汉及其属下作陪,然后让范明友、邓广汉奉太后之命将他们诛杀,并乘机废掉汉宣帝,立霍禹为皇帝。阴谋尚未发动,汉宣帝任命霍云为玄菟太守,太中大夫任宣为代郡太守。就在此时,霍氏政变的阴谋被人发觉。秋七月,霍云、霍山、范明友自杀。霍显、霍禹、邓广汉等人被逮捕,霍禹被腰斩,霍显及霍氏兄弟姐妹全部被当众处死。和霍氏有牵连而被诛杀的有数十家之多。太仆杜延年因为是霍家旧友,也被罢免官职。八月己酉(初一),霍皇后被废,囚禁于昭台宫。乙丑(十七日),汉宣帝下诏,将告发霍氏政变密谋的男子张章、期门董忠、左曹杨恽、侍中金安上、史高封为列候。
  汉宣帝刚即皇位前往汉高祖庙祭拜时,由大将军霍光同车陪乘。汉宣帝心中十分畏惧,有如芒刺在背,很不舒服。后改由车骑将军张安世同车陪乘,汉宣帝这才觉得轻松从容,十分亲近。等到霍光死后,其宗族最终遭到诛杀,所以民间传说,霍家的灾祸早在霍光陪同汉宣帝乘车时就已萌芽了。十二年后,霍皇后又被迁到云林馆囚居,自杀身亡。
  班固对霍氏评论道:霍光受襁褓之托,任汉室之寄,匡国家,安社稷,拥昭,立宣,虽周公、阿衡何以加此!然光不学亡术,暗于大理;阴妻邪谋,立女为后,湛溺盈溢之欲,以增颠覆之祸,死财三年,宗族诛夷,哀哉!
  司马光也说:霍光之辅汉室,可谓忠矣;然卒不能庇其宗,何也?夫威福者,人君之器也;人臣执之,久而不归,鲜不及矣。以孝昭之明,十四而知上官桀之诈,固可以亲政矣。况孝宣十九即位,聪明刚毅,知民疾苦,而光久专大柄,不知避去,多置私党,充塞朝廷,使人主蓄愤于上,吏民积怨于下,切齿侧目,待时而发,其得免于身幸矣,况子孙以骄侈趣之哉!虽然,向使孝宣专以禄秩赏赐富其子孙,使之食大县,奉朝请,亦足以报盛德矣;乃复任之以政,授之以兵,乃事丛衅积,更加裁夺,遂至怨惧以生邪谋,岂徒霍氏之自祸哉?亦孝宣酝酿以成之也。昔斗椒作乱于楚,庄王灭其族而赦箴尹克黄,以为子文无后,何以劝善。夫以显、禹、云、山之罪,虽应夷灭,而光之忠勋不可不祀;遂使家无噍类,孝宣亦少恩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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