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故乡30多年的叔叔回来探亲。我跟他一起去看看故乡的老屋。
一路上，他有说有笑，随意比划着当年的记忆，这里曾是一个池塘，再往前就是大海，那边曾是草场......沧海桑田，他所比划的记忆此刻不过是一排排生冷的楼房。他似乎心情很好，左顾右看，似要把当年的一切都翻出来。穿过窄窄的老巷，岁月的痕迹从墙角的青苔里折射出来，有几株细长的井栏边从缝里横斜而出，为这一片已经斑驳成黑色的老屋增添了一丝活色。叔叔终于在老巷中间的一堵矮墙边站定，他把手搭在门背上，怔怔地、站了好久。
老屋是一座一厅两伸手的潮汕地区很常见的瓦房，正厅对着是一个正方形的内院庭和长方形的外院庭，叔叔站在外院庭的门口，这个场景让人想起“小扣柴扉久不开”的诗句来，但他并没有扣门，接着才回过神来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把镫亮的钥匙插入生锈的锁扣里，开了好久才将锁扣打开，钥匙与锁之间，就像两位生疏的家人，久别重逢时，总有前几分钟的无所适从。
“闭门寂无事，满院生秋草。”叔叔进入老屋庭院，落叶遍地，庭风习习，他一下子话少了，他先进入正厅，八仙桌上摆着祖先的神位，左右两边的墙上挂着几位老人的遗照，地上积满了灰尘。他转头又进了左右厢房，里里外外看了又看，就像老屋藏了什么宝贝似的。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了香烟，一缕缕轻烟从他微微眯着的眼前飘过，绕着圈子缓缓飘向空中。回过头看我，又开始絮絮叨叨讲起他的童年，右厢房檐下曾经是燕子筑巢的天地，左厢房曾经是他点着煤油灯写功课的地方，曾经从右厢房瓦顶摔下来……他如春蚕吐丝般将回忆从心海里抽离出来。他笑着笑着又沉默了。
一地尘埃，叔叔扫完又用拖把将大厅和厢房拖了一遍，再用抹布把右厢房的几张木条椅擦了几遍。做完这些他仍不满意，又跑出去向附近的邻居借来一根软水管，接在水龙头处，他用力塞紧水龙头和软水管的接口。叔叔捏着水管的管口，利用水的冲击力将门槛，墙沿，内院外院，每个角落都冲刷了一遍，直到整个庭院干净为止。
我巡视了老屋一圈，右厢房杂物成堆，被拆除的老式门床、古铜色的衔花边框的镜子、几张断腿的桌子，表面已经附上了一层灰，看不清这些东西的底色，似乎都是很有年代感的古董。永远沉默着，藏着几代人的秘密。
左厢房就显得有些活气，摆着的一套桌椅，还有茶具，桌子上一个瓶口破了一角的花瓶插着一捧假花。这个房间也算是老屋唯一保留着生气的地方了吧。最让人震惊的莫过于从两面墙交接的角中间竟然长满了树根，似乎是从墙外长进来的，盘根错节，毛丝血管似的把灰白的墙面勾勒成了一幅根深蒂固的“画”。这幅“画”，定格在时光的夹缝里，定格在老屋日渐的破陋里。
“老屋有根”，我内心的波澜与感慨，从那一墙的脉络说起，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一个破旧的老房子里还有树根盘踞在墙上，而此刻仿佛是故意让我看见，让叔叔看见。也许这些，才是叔叔左顾右看的宝贝吧？
站在屋子里，我看着叔叔，就仿佛看到了若干年后的自己。那种帐然若失的感觉向我奔袭。我曾无数次幻想过，当有一天，我背上行囊，挥挥双手，从此作别家乡的情景。那时一定是在黄昏，夕阳将沉不沉，我记住了那朵云，它长得像一个家的骨架，跟乡土有关，跟梦想有关，带着某种不可阻挡的决绝，追着夕阳而去。我一定会更失落，目之所及，熟悉的一切，像那朵云一样，渐行渐小。最终只能以记忆的方式碎片化地被保存在心里。
“少小离家老大回”，风雨夜归人，你站在曾经热闹非常的屋檐下，却再也没有亲人迎接你。“东西兄弟远，存没友朋稀。”往日的光景飘然而至，光阴藏着故事，却返不回旧日子，唯一的老屋，成了你追怀的依据，成为叶落归根的精神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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