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故土

即将被淹没的黑末小寨

　　不经意间，传统的农耕生活，与我们渐行渐远，曾经蜿蜒的回乡路被拉直拓宽，铺上了水泥、沥青。来来往往中，原来脚底与泥土的呢喃，变成了车轮与路面的吵闹，我们回去越来越快，又越来越快的离开，不觉，在乡愁那头，村庄象一个河蚌躺在行将干涸河床底，冷清而又寥落，几乎让我们忘记了它曾经的热闹。

　　今年8月，我表弟告诉我，文山德厚水库将下闸蓄水，要不了多久，回水上溯，我母亲的老家“黑末”行将淹没，大概他知道我会有一种眷顾，所以让我去瞧瞧。就在稻穗初黄的时候，我们驱车走老323国道，从文山西行30公里，过文山市马塘镇10余里，依左下国道，沿乡村路再走约10里，就到了黑末小寨。小寨坐落的坝子，不过数平方公里，坝子中间穿过河流一条，当地人叫它中河，河宽不过10米，最深不过人，河两边是平铺开的水田，坝子北近山一侧还有条更小的河与中河平行流过，小寨主体就在北面山底和小河间成条状依次展开，小河的北岸是几米宽的主街，沿街住户集中的地段也就200米，街后的人家掩映在绿树中，依山拾级而建，小寨现今也就百十余户。

　　我外婆是文山坝心乡小平坝人，早年初嫁马塘乡花庄普姓人家，次年刚生下我母亲不久，因夫家田产纷争内斗，外祖父不幸殒命，外婆侥幸，带着尚在襁褓的我母亲回娘家暂避，过五年，改嫁来黑末小寨，这是1945的事。继外祖父生于光绪24年(1898年)原籍砚山干河，因与小寨大姓胡家同宗，青年时来黑末小寨帮工落籍。

即将被淹没的外婆家老宅

　　外婆家老宅就在村街的中段，坐北朝南三间两层瓦房，正面为木板作面，曾经：屋前一边是一小水池，另一边是鸭舍，出门三两步过街，就到小河边，小河边有三棵榔树，高大茂盛，堤外是开阔的稻田，秋收以后，田水放平，鸭声起处，波光闪闪，顷刻间，抖碎了远山的倒影。另三面是土墙，屋东隔一条小径，有自家两亩的菜园子，园子东面一蓬青竹作屏，中西北分列三棵梨树，中间有一畦一畦的菜地。屋西是牛厩，屋后有朴树几棵，高过房顶，春天喜鹊常在上面鸣唱，有问有答，好听得很。再后就是别家的园子了。这应该是清、民时期云南乡村中小人家的典型住所吧!

　　早年的黑末，感人的是初春，四面的山上，麻栗果树(橡树)发出娇嫩的新叶，浅绿微黄，在风中不停招摇，播报新春的到来，坝子中就要翻犁的稻田蓄满了水，朝雾一散，清波荡漾，小河与中河两岸的棠梨，桃树，迎春柳尽相怒放，河堤就像两条白红黄绿的花朵编成的花边，河水清又缓，水草招摇，水面不时飘过朵朵落花，展现出人间少有的灿烂光华来。

　　当年门前的小河也流水不断，多数日子都是清亮的，只是在大雨的时间才汹涌浑浊，小寨人家，除了饮用煮饭外的生活之需，一律来小河边解决。小河从外婆家往西流百十米，就到小寨的核心地段，也是整个小寨发籍的地方。这里有胡家祠堂，粮库，供销社，学校。这些房子都比一般人家规整高大，70年代我们听大人说，这些都是地主家的，“这地主家的房子咋会那么好”?这个问题一带就到成年，后来才知道他的主人叫胡军长。

胡家别墅

　　胡军长，名胡思舜(1893年-1952年)、字慕羹，云南讲武堂第4期毕业后在滇军中任职，1915年袁世凯复辟帝制，云南于全国首义，滇军編为护国军三个军，以蔡锷，李烈均，唐继尧，分任1、2、3军总司令，第一军蔡辖4个梯团攻四川，第二军李辖3个梯团先桂入粤，第三军唐辖6个梯团住滇策应。计划得川，桂，粤、湘后会攻武汉，直取北京。1916年2月、23岁的胡思舜随第二军出剥隘入桂，与龙觐光部战于滇桂交界，后广西督军陆荣庭附义，第二军助陆入粤，待粤局稳定，第二军住粤北重镇韶州，意在相机北伐。1917年住粤滇军分为两部，一部为追随李烈均的杨益谦部21旅，拥护孙中山护法，胡时为该旅营长。

胡家祠堂正樑上樑时的纸符

　　1920年底，顾品珍四川战败回滇，继而倒唐，唐败，于除夕夜离昆去香港，1921年初顾继任云南督军，1922年初，唐由香港来桂，纠集驻桂滇军龙云等万余人回滇攻顾，时已升任杨益谦部33团团长的胡思舜，经朱培德劝阻，未随杨助唐回滇，继续留粤支持孙中山北伐，顾战死陆良天生关鹅毛寨(今宜良境内)后，唐再次入督云南。顾余部初由张开儒，后为杨希闵率领退入广西，广州军政府大元帅孙中山任命杨希闵为总司令，辖第一军，军长杨希闵兼，第二军，军长范石生，第三军军长蒋光亮(马关人)，入粤攻陈炯明，陈退惠州。杨部滇军进入广州，听命于孙中山，准备东征北伐，后蒋光亮由于私通北洋军阀嫌疑被免流亡，孙中山任命时已升任5师师长的胡思舜继任第三军军长，胡思舜堂兄胡思尧由广东三水县长转任该军参谋长，另一唐兄胡思清任第该军第六师师长。同时受孙指令，进攻惠州陈炯明部，不下，回驻三水至广州珠江南岸，受孙中山依重，等待命令北伐，至此，黑末小寨胡姓三兄弟盘踞广州富甲之地，回乡大肆招兵买马，坐地收捐纳税，名噪一时，进入鼎盛时期。

　　滇军在粤成为广州政府依重的力量后，至杨希闵起，大多受小农意识和旧军阀思想影响，不思进取，对孙中山北伐采取消极应付，只顾保全实力，收刮民财，聚众赌博，花天酒地，终于，1925年6月，杨希闵，刘震寰叛乱，广州军政府大元帅胡汉明下令清剿，滇军除范石生第二军回滇倒唐外，一、三两军被分而击之后溃败，时胡氏三兄弟曾命在广州沙河袈设机枪阻止士兵后逃，但兵败如山倒，止而不住，胡等只有换上便装，逃入沙面租界，继而乘船逃往香港，先做海外寓公，后胡思舜到昆明东郊干海子，置产居住，1936年被推选为伪国大代表，于1952年于昆离世。胡思清回乡后，来到马塘新开田，兴修水利，捐资助学，服务桑梓，传为佳话。而胡思尧则不见了记述。

胡家别墅

　　新中国建立后，胡家田产充公，人去屋空，规整高大的几所宅院辟为公用，继续服务人民。

　　我记得中学以前，“去外婆家!”都会让我彻夜难眠。现在来到中河边，想起年少不知愁日子，一群表哥姐弟妹，经常来到这里，整天说说、笑笑、打打、吵吵、闹闹、很自然想到村上春树的这段话：如果把童年再放映一遍，我们一定会大笑，然后放声痛哭，最后挂着泪，微笑着睡去。

胡家老宅

　　一转眼，近百年时光过去，黑末中河边的树不再浓密，流水既少又浑，而外婆家的园子早已找不到雏形，门边的水塘鸭舍，连同小河边三棵榔树也皆不见踪影，至于小河则是堤毁水枯，只是大致可辩了。要不了多久，所有这些，包括外婆家摇摇欲坠的老屋，建在高高石基上，带有法式特点的胡家别墅，整个小寨都将沉入德厚水库库底。然而，就在当下，受益于水库建设，政府助资，小寨迁址新建，在老323国道十里桥附近，一片新居漂亮整齐。

　　黑末小寨以及小寨人的生活又将-----崭新开篇。

新黑末

新黑末

　　2019年9月蔡 明于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