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西坡
我从前写过，这些年来，身边很多朋友都走了一条相似的心路曲线：从意气风发到慷慨激昂，从慷慨激昂到舍我其谁，从舍我其谁到任重道远，从任重道远到西西弗斯，从西西弗斯到累觉不爱，从累觉不爱到心如死灰，从心如死灰到期盼奇迹。
然而最近读《庄子》，发现“形如槁木，心如死灰”是一种极高的修行境界。
《齐物论》篇：南郭子綦靠着几案静坐，仰面朝天慢慢吐气，好像忘掉了自己的身体一样。他的弟子颜成子游大为惊讶，问老师你这是怎么办到的？“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
南郭子綦夸他问得好，解释说“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今天我丧失了我自己，你只听到人籁，却没听到地籁，只听到地籁，却没听到天籁吧。意思说，身如槁木，心如死灰，把自己弄得跟个僵尸一样，才能听到天籁之音。
舍得舍得，这真是大舍大得了。
《田子方》篇有个类似的故事，人物换成了孔子和老子。孔子去见老子，老子刚洗完头，披头散发等着晾干，突然灵魂出窍了。原文“似非人”。过了一会，等老子元神归位，孔子才进去请教说，刚才是不是我眼花了，先生您变成了一块木头。原文：“向者先生形体掘若槁木，似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也。”
老子说，没啥，刚才去太空旅游了一会。原文：“吾游心于物之初。”
我唯一的疑问是，这么厉害的老头，怎么还亲自洗头。我要是孔子，就怼他一句，瞧你能的，不舍得办卡就直说。
罪过罪过，圣人原谅。
言归正传。凡人与圣人的区别，或许就在于不肯绝望。心死了就好办了。怕的就是，要死不死，乍生乍死，死去活来。死不透，就没法重生。所以，郭德纲很慈悲，有名言曰：“你死不死啊？”
心如果真的成了死灰，就不会期盼奇迹。从舍我其谁到期盼奇迹，最大的悲哀在于，自我从行动的主体，退化成了毫无行动意愿的客体。
德国导演赫尔佐格在柏林墙拆除之后，观察到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
“我清楚地记得柏林墙拆除时各种的喜悦、欢庆之情。我本希望，突如其来的自由能让每一个东德人都从他们的洞穴里爬出来，向全世界展现他们的创造力。结果，也就是一周之后，几乎所有人就都陷入了抱怨和自怜的情绪之中。’那些政客为我们做的还不够多。’’他们为什么不多创造些就业机会？’’为什么我们不能像西德一样富有？’”
兵法云，置之死地而后生。人生就是一场无止境的战斗。据我的观察，很多人是缺乏战斗意识的，总以为世界欠自己的。他们的理想或许很美好，但他们没准备为自己相信的东西去战斗。他们和世界的关系，是观众和电视机的关系，看到自己喜欢的人物就叫好，看到自己讨厌的人物就诅咒。如果看不到任何想看的节目，他们就拿着遥控器频繁换台。
正确的做法是，关掉电视。使用遥控器永远无法改变角色的命运，再好的电视都不行。
不要假装参与自己实际上无法参与的游戏，哪怕那游戏很刺激。不要以为看戏不花钱，如果太入戏的话，消耗的是更宝贵的东西——心力。
人生的许多竞技，拼的不是智力，而是心力。互联网时代的年轻人总是喊累，总想躺平，不是现在的劳动强度比以前大了。而是人们可以观看的游戏太多，可以参与的游戏太少，你在别人的戏里燃烧了自己的生命。
在肉身可以参与的游戏里活动，人的心力是可再生。就像曾国藩说的，精神愈用而愈出，每日做事愈多，夜间临睡愈快活。
而如果在自己无法参与的游戏里假装活动，精神肯定是越用越少。
所以请珍惜人生的绝望时刻。电视机亮起雪花片，不要为了让你拼命摇晃天线，而是告诉你该醒醒了，回到现实世界，回到真正属于自己的游戏。放弃执念之后，生命或许会找到自己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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