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拎着一袋子方便面从便利店里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稀疏的路灯亮起昏暗的光,吸引了些许飞蛾和趋光的小虫。
夏天正像额头上冒出来的汗珠一样顺着脸颊流走,白日变短,阳光下的影子不断拉长,但是天气却丝毫没有凉下来的迹象。
我穿着宽大的背心和运动短裤,脚上踢踏作响的是一双廉价粉红色塑料拖鞋,虽然刚刚在工厂的浴室里洗过澡,但很快还是变得汗流浃背。
路边走过一个穿漂亮短裙的女孩,勾着她的高大男友,我瞟了他们几眼,很快又低下头,把心思用在走路上。
这对小情人说话的声音在遥远的地方依旧能传过来,甜甜腻腻的氛围令我烦躁,我很后悔刚才没有买一瓶冰冻饮料边走边喝。
我把自己和短裙女孩稍稍比较了一下,得出的结论是我长的一点不比她差,可是老天在点鸳鸯谱的时候却每一次都能精准无比地跳开我。
所以23年了,我还是条资深单身狗。
汪汪汪。
想喝可乐和酸楚的心情轮流折磨着我,晕晕乎乎地胡思乱想,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工厂的宿舍门口。
门前的饮料贩售机的白色灯光一闪一闪,我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看看左右无人,就迅速抬起脚,踢了它一下。
我只是想发泄一下,当然也看看是不是能踢下来一罐饮料,蹭个便宜而已,但是没想到,隐隐约约看到贩卖机旁边的阴影里蹲着一个人。
那一脚,把他和我都吓到了。
“……姐……姐夫?”
这时被震下来的饮料,“砰”地一声掉落在取物处,二姐夫从阴影里拍着膝盖站了起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姐让我来看看你。”
二姐夫好像已经蹲了很久的样子,头发因为汗湿而一绺一绺的贴在额头上,身边放着个鼓鼓囊囊的大旅行包。
他看了看我袋子里的方便面,咕哝了几句:怎么能吃这种东西,对身体不好,然后拎起他脚边的大包跟我说:
“走,吃饭去。”
“我不去!”
绕过姐夫的身边,我特意用他听得见的声音抱怨了一句。
“都到这份上了,还装什么好人呀!”
去年的时候,我有过一个咸鱼翻身的机会,但这一次,我被家里人背叛了。
我家有姊妹3人,父母40的时候怀的我,可没想到我还是个闺女,就把我当男孩子一样养着,我也争气,是村里第一个考上省城大学的女娃。
我的2个姐姐都早早地结婚成家,大姐嫁去了成都,在一家网络科技公司做保洁。
二姐为了方便照顾父母就嫁在邻村,前几年和二姐夫一起承包了一个果园。
一年前父母提出,趁他们脑子还清楚,身体还健朗的时候就把家产分了,以免以后三姐妹为了钱和养老的事起争执。
父母很节约,一共存下了50万现金,里头包括了2个姐姐出嫁时收的彩礼。
我觉得我年纪最小,最需要照顾,而姐姐们都已经有了婆家,不能算是家里的人,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多拿。
自那一天起,像是人生打开了一扇大门,我兴冲冲地研究起了50万的规划。
我想去英国读研究生,像我这样没权没势的女孩,一纸学历证书就是我最好的陪嫁了。
就在我联系英国的学校,找中介办出国的时候,一则论坛上的帖子映入我的眼帘。
发帖人是一个出生在北方五线城市的姐姐,2012年的时候,她求家里人倾囊相助,花3成首付50万买了北京一套150万的房子,如今2019年,房子涨到了700万!
不仅如此,由于她会钻营,情商也高,找了一个家境不错的北京当地男孩,正因为有房子打底,那个姐姐被婆家接受了。如今一家办了投资移民,正呼吸着腐朽的资本主义糜烂香甜的空气,向本国的姐妹发帖传授经验。
那一瞬,如醍醐灌顶,如打通任督二脉。
会钻营、情商高,家里能凑上50万,这说的不就是我吗?
帖子的末尾,这位姐姐传授说,那些富二代的婆婆最喜欢门当户对的女孩,但即便是出身寒门的姑娘也不要急,努力买一套房子傍身,就是进入豪门的敲门砖,比什么证书都管用!
我兴致勃勃地看起了房,还花了1000多元向一些著名的房产大V请教买首套房的技巧和注意事项,我也加了许多个房产销售的电话,他们每天给我发消息,一口一个“好羡慕你啊美女,年纪轻轻就能买房子”了,令我浑身舒坦无比。
我已经完全准备好了,就差父母给我50万了。
可是现实无情地抽了我2个耳光。
父母说,只给我20万。
他们的打算是我拿20万,2个姐姐一人分10万,父母自己留10万,将来他们跟着谁养老,这10万也就归谁。
我真的欲哭无泪。
我才22岁啊,出身普通,前途迷茫。
一个人在省城里念书,每天顶着毒辣的日头自己找实习单位和面试,平时也节约极了,奶茶一周只喝个2、3杯而已,如果爹妈不帮我,这辈子我的人生还有什么希望?
别的同学们不是家里给安排了好单位,就是去国外读了研究生,父母把路安排的妥妥当当,光明灿烂。
反观我,活了22年还是个母胎单身,我就指望着这些钱能给我撑撑腰杆。
房子的地点我也想过,我不会要求一定要买市中心的,地方远一些也不要紧,只要交通方便就好。毕竟父母只有这点能耐,我不能把老人家逼死吧,每个月的贷款我自己想办法,只要爹妈和2个姐姐时不时能帮衬一把就行了。
我这么替家里着想,家里却完全没有把我当自己人。
如今爹妈只想给我20万,那就是把我的梦想狠狠地砸碎,又踩在了脚底。
再说了,那50万里面虽然有姐姐的彩礼钱,但父母也相应给了嫁妆呀,这些我可一句话也没有说。
当2个姐姐已经成家立业,生活上了正轨的时候,照顾一下连工作都找不到的小妹妹,难道不应该吗?
相互照顾才是一家人啊。
更没料到的是,2个姐姐居然默许了这样的分配方式,令我心寒至极。
所以我跟父母说,这20万我也不要了,没有意义,自然以后他们的养老也别来找我。
哦,更有可能的是,因为我一无所有,他们很可能也见不到我结婚生子的那一天了吧。
说完我的想法,我没有再接家里的电话,随便答应了一个省城郊区的电子厂的文员工作,那里是能最快让我就业的岗位。
我自暴自弃地,开始了每天像行尸走肉一样的生活。
我不是一个会吵架的人,也不太懂怎么给自己争取利益,沉默就是我反抗的方式。
所以我特别清楚二姐夫突然来找我是什么意思。
二姐夫是老实巴交的果农,今年大概37,38岁,长的土了吧唧,文化程度也不高,可是常年在果林里干活所以身材黝黑健壮,模样倒也不算让人讨厌。
老实说我也不信他能说动我,除非给我50万,不然我是不会回那个家的。
我冷眼看着二姐夫找了个川菜馆,来回张罗饭菜,努力分辨着菜单上的字,汗水从他脑门上沁出来。
他愣愣的抹掉额头上的汗,让服务员上一盘辣子鸡一条烤鱼,再点了两瓶可乐。
“小琪啊……”
姐夫看着玻璃瓶上一粒粒的水珠,慢悠悠地开口了。
“说是你姐让你来的,其实我也很担心你。”
姐夫一指自己,说:“我读书不多,所以我讲的话要是不好听,你也别往心里去,行吗?”
姐夫喝了一口可乐,砸吧着嘴,我有点嫌弃地皱起眉头。
“小琪你想过没,那20万,已经是考虑你没有成家多给你了,三姐妹里你拿的最多。”
“姐夫你别说我拿的多,你就说20万能做什么吧?”
“20万虽然买不了房子,但是你去买个小车,再开个小店子什么的,还是够的嘛。就算放在银行里吃利息,一年至少也有3个点的吧?”
我轻轻哼了一声。
“姐夫你也太肤浅了,你根本就不懂我们现在的年轻人。我们跟你们不一样,只要有个店有个车,就能安生过下去。我生活压力多大啊,就说我同学吧,不是硕士就是出国留学了,每一个我相的中的岗位都要跟这些牛人竞争,你说我就一张薄薄的国内大学毕业证书,我拿什么跟他们去比?”
说着我就心酸,想想同学,再想想我的境遇,我的人生简直就是一出悲剧。
“再说,我想买房子也不是私心,现在全国最火的就是房地产了,3到5年翻一倍不是梦!你看北京的房子都6万一平米了,我们省城虽然比不上北京,可是北京的一半总有吧,现在我看中的那个楼盘才1万块1平米,后头还有2万的升值空间,你们就是不相信我,不信我的眼光能挣到钱。”
鱼上来了,我拈了几筷子尝过,继续说。
“二姐夫,你们压根也就没站在我的立场考虑,爹妈有钱为什么不能多给我点?我是家里年纪最小,也是最需要照顾的人,你们都30奔40去了,能有什么地方需要用钱啊?而且你那个小果园经营的也挺好,你一年五六万总能挣到吧?
“可我一个未婚女青年,身如飘萍,在相亲市场上毫无竞争力!优秀的男孩就那么几个,早就被女孩们虎视眈眈地盯着了,二姐总不希望以后我像她一样也找个农村的吧?我想买个房子给自己增值,很过分吗?”
二姐夫闻言脸一红,我立刻说。
“我没说你啊,二姐夫你人还是不错的。”
“嗨,我也听不明白,市场啊增值啊的,听的都头晕了,怎么感觉你结个婚跟谈买卖似的。”
我笑笑:“所以我说姐夫你落伍了么。”
“行,你大学生,我说不过你,但从父母的角度来想一下,你一直在省城工作,平时不咋照顾爸妈吧?如果你拿了全部的钱,是不是应该把爸妈借来一块住?按照你说的市场理论——谁拿钱,谁得益,谁养爸妈,是吧?”
这下轮到我不作声了。
其实,我内心的一个小小角落在刻薄地说。
不,就算我拿钱,照顾爹妈也应该是姐姐们的事。因为我一个小孩能做什么?哪里比得上姐姐们照顾起来细腻。
为了父母的健康着想,也不应该让我动手照顾。
仿佛是看出我在想什么,二姐夫说:“你是在想,二姐离爹妈住的近,责任应该是她的,对不对。”
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哈哈哈,姐夫爽朗大笑。
“小琪啊,你就是被宠坏了。还有,你明明是家里学历最高的人,怎么才23岁就认怂了呢?哦,你就觉得不靠家里,这一辈子就没希望了?你看看你姐和我,也是一穷二白的出生,现在不也是挺好?”
菜已经上齐,我慢慢地把鸡肉一块块送进嘴里。
“那你就更应该帮我啊,跟我争什么……”
话没说完,我的余光一闪,突然看到小饮食店的门口又钻进来2个人,就是刚刚穿漂亮短裙的女孩和她的高大男友!
原本和姐夫面对面坐的我,突然坐到了他身边,我勾着姐夫的手,还亲亲热热地给他夹了几筷子菜。
在姐夫愕然的神色下,我凑到他耳边低声警告说:“姐夫你别动,配合我点儿!”
这个高大的年轻男人,我认识。
他是我大学的学生会会长,也是和我玩了2年暧昧的对象。
我是听了学校广播后成为学长粉丝的,对他清晰的思维和好听的男中音痴迷不已,为了多和学长接触,我进了学生会,之后事情也如我所愿,凭着我努力和高效的工作,令学长对我刮目相看。
他在看我的时候,目光里那种意味深长的余韵,我懂的。
一次成功完成了校庆的大活动后,学校很高兴地决定组织优秀学生,去新加坡姊妹学校进行2周的交流考察,其中就有我和学长。
能和学长在异国的天空下相处2周,我相信这就是我们感情升温的绝好机会。
只是,每个人要交1万块钱。
自然了,家里是不会给我出这个钱的,任我闹也好,哭也好,妈就一句话——你要出国,靠你自己的本事去。
在绝望的心情中,我只能借口说家里有事请不了假,眼睁睁地看着学长去了新加坡,等他回来的时候,身边多了一个漂亮女孩。
女孩叫肖丽,是个新加坡籍的华人,是她在坡城接待我们学校的人,一来二去就和做领队的学长成为了恋人关系。
当考察期结束后,她更是为了学长,申请到我校来游学一年。她不仅漂亮情商高,也是个颇有家底的女子。
她和学长成了校园里的一段佳话和风景,而我呢?就是那漂亮风景下的一个小黑点。
那次惨痛的经历,便是爱情离我最近的一次。
在小饭馆里,当我殷勤地给姐夫夹菜倒可乐的时候,感受到脑袋后射过来的2道灼热视线。
我又坐的离姐夫近了一点,头也自然靠在了他的肩膀上,我能感受到姐夫的身体明显一紧,气也不敢大声出。
“小,小琪,你到底要做啥子啊……”
“姐夫别动,我前男友就在后头呢,我不想让他看扁了我!”
不知道为什么,谎言就自然从嘴里流了出来,我为自己的机智叫好,在工厂上班就已经够挫的了,要是还单身,那不就是无钱、无事业、无男友的三无产品。
我丢不起这个人。
学长没看一会,就走到了我这桌来。
“小琪,好久不见。”
我一脸讶异地抬头:“学长!你怎么也在这里,太巧了。”
“这位是?”
“这,这是我男朋友陈老板!”
姐夫紧张地瞄了我一眼,我知道他老实巴交不会说场面话,麻溜地继续扯下去。
“陈老板是来谈水果生意的,学长你别看我男朋友长得普通,他生意做的可大呢!县城里那些酒店和高级超市卖的樱桃都是从他这里批发的,还不止批发哦,都要出口到日本去……”
我突然不敢说话了,因为我意识到自己逞强的意味太浓了,学长都还没问我呢,我就一股脑儿地全炫耀出去了,就像是特意打好了腹稿似的。
唉,装比被看穿,我好笨啊。
我懊恼地看了姐夫一眼,姐夫也是一脸尴尬,只是他皮肤黑,不容易看出来。
学长简单地笑了笑,他还是和从前一样儒雅好脾气,没有拆穿我的小心思,这时他身后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惊喜地叫起来。
“陈先生!我是《今日时空》的海外记者肖丽呀!您还记得我吗?我们下午才见的面!”
我一下子呆了,姐夫什么时候能被尊称一声“先生”?
愕然间,就见学长的女朋友干脆坐到了对面,和服务员说2桌并1桌,然后热情地招呼学长也坐下来。
这个来自新加坡的女孩带着南国的天真和豪迈,还未等学长反应过来,一股脑儿地把她和姐夫怎么认识的都说了。
正如我之前讲的,姐夫承包了一百亩的果园,当年他也想拉我一起干,我嫌弃活苦没同意。于是姐姐和姐夫两口子一个学种植技术,一个做经营管理,也真的是把农场折腾得有模有样。
只是也很苦,要天天在太阳底下晒着,从前姐姐脸上只有一点芝麻绿豆大小的雀斑,五六年过去后,被阳光晒成了大片的黄褐斑,相当显老。
姐姐和姐夫对待农场就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热爱,不会的便学习,不懂的就请教。而辛苦劳作真的没有辜负他们两口子。
他们培育出的樱桃一个有核桃那么大,是全国的樱桃王,在国际上也得了许多奖,每年到了樱桃上市的日子,最好的品种一箱难求,被日本那边尊称为水果中的红宝石。
肖丽亮晶晶的妙目一直舍不得从姐夫的脸上挪开,欣喜地道。
“今天下午是农贸新品发布会,陈先生作为农民代表上台展示了他培育出的新品种,会后被好多记者围着采访!我挤都挤不进去!正懊恼着呢,没想到又遇见了,更巧的是还都是熟人——”
肖丽笑笑地看着我,大方地问。
“既然是学妹,能不能请你劝劝你的农业王者男朋友,接受一下我们杂志社的专访?”
我哑口无言。
虽然知道姐夫的果园办的不错,但没料到,他居然已经是那么有名的名人了。
我瞪了姐夫一眼,眼中渐渐含上了热泪。
既然你们两口子都那么有钱了,为什么还要占着我那10万块钱!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出小饭馆的,在学长和肖丽惊愕的目光下,我就像一个可怜虫,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落荒而逃。
学长有爱情,姐夫有名望,只有我一无所有!
我踢踏着过大的粉红色塑料拖鞋,在夏末晚间的青石小路上飞奔,眼泪和路两边的景色一同簌簌后退,我在潮热的晚风中尝到了眼泪的味道。
一个趔趄,我不慎踢到了一截高出来石块,大脚趾甲瞬间就被敲进了肉里,疼得我当下就从头皮麻到了脚跟。
我抱着脚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先是气恼地打了几下台阶,又发现这样打自己的手也很痛,这一晚上的情绪顿时全部汹涌了上来,人间对我的恶意太大了。
工厂前的小街上寂静无人,路灯在地面上投下一圈圈的光晕。
只有我像一个弃儿那般,抱着流血的脚,哭得惊天动地。
在眼泪滂沱中,我瞧见远远地跑过来了一个人,是姐夫。
他跑步的样子很奇怪,一脚深一脚浅,左摇右摆像个大鹅,而且抱着他那只灰蒙蒙臭乎乎的包根本跑不快,废了老大的功夫才赶上我。
一看我的脚,他二话没说,结实的手臂一把将我从地上拉起来,背着我去了医院。
趴在姐夫背上,手掌下传来人类的体温,我感觉到有一丝奇妙的治愈……
昏黄的路灯,男人用力奔跑时发出的气声,此刻姐夫全心全意想着的,都是我的安危,在这种被关心的迷醉下,我第一次正眼打量起这个话不多的男人,我这才意识到,他有多么完美。
他老实、诚恳、善良,平时没什么爱好就是特别喜欢钻研水果新品种,几年功夫就成了小名人,这样看,姐姐的眼光和运气真的好呢……
在夜风沉醉的晚上,在真实被人关心的甜蜜里,我下意识地,紧紧贴住了姐夫的后背,也环住了他宽阔的肩膀。
姐夫又是浑身紧张,我躺在他的背上,满足地闭上了眼。
第二天一大早姐夫就赶回去了,说是樱桃娇嫩,每天的日照和用水都要精确计算好,他疼爱那些果子就像疼爱着自己的儿女一样。
我又躺了好一会,接近退房的时候才从酒店的床上按着被子爬起来,没什么意思地环顾四周,回想起了早上的事。
昨天晚上看完病,姐夫心疼我来回折腾就给我开了一间房,自己窝在公园的长凳上凑合了一宿,早上又买了豆浆油条送上来。
他压根就不知道三星级以上的酒店,早饭都是含在房费里的。
我心不在焉地搅动着豆浆,姐夫坐在了床边,慢吞吞地说起了故事。
当年和我姐姐决定承包果园种樱桃,是一个很危险的决定,两个人都没有经验,也不知道国内的人爱不爱吃樱桃,只是觉得大樱桃都要从利智进口,他就不服气地想,为什么中国人就不能培育出自己的超级大果呢?
承包果园的钱都是借的,当初也问爸妈借过,被我妈骂的狗血淋头,说不会借钱给他做这些不靠谱的营生。所以没办法,只能以一年十分利从银行贷款,日子过的捉襟见肘。
头顶着百来万的欠款,姐姐是一天悠闲日子也没有过过,到现在明明可以享福了,她还是天天跟他下林子,风里来雨里去地干活。
姐夫说,他有这样的太太,很欣慰。
也认定了姐姐是他这辈子最尊敬爱戴的人。
当时的我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把勺子地往豆浆里一扔。
“秀恩爱撒狗粮这种事,就不要在我面前做了吧?”
“唉,小琪,我就是想跟你说,人生长的很,要遇见的人和事还有很多,你不能一开始就丧气,认定自己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心里想着不行,那以后就真的不行了。”
我白他一眼:“那你说怎么办?姐夫你不要光给我打鸡血呀,你有实际的吗?”
“我也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可能你真的很缺钱吧,所以我昨天就想好了,要把这个给你。”
姐夫慢吞吞地,把他那个当成宝贝的破旧大提包往我这里推了一下。
我低头一看,油条差点从手上吓掉。
从拉链的缝隙里仔细看进去,里头一摞摞红红的纸,不就是百元大钞吗?
我抬起头:“姐夫,这……”
“里头正好是50万,我本来想转账给你,但想一想,还是拿现金的好,这样你可以知道金钱的分量——钱很重,因为里面是我和你姐两个人的汗水。”
“你居然有这么多钱?”
“一分一分攒的呗。本来我打算偷偷地买个房,把你姐接到楼房里住,也享受一下现代化的生活。但我想了想,你说的对,我们是苦惯的人了,房子还是留给你买吧。”
“姐知道吗?”
“她不知道,她不管钱。”
“这……能行吗?”
“万一说知道了,就说是我借给你的,小琪啊你听好了,以后要好好工作把钱赚回来,而不是永远指望着接济,好日子都是靠自己挣来的,而通往好日子的路上一定是充满了坎坷和反复,知道吗?”
姐夫摸了摸我的头。
“好走的路,通常都不是正路。”
“姐夫,我……”
一席话,令我感到羞愧,我低头感受着姐夫的抚慰,紧咬着下唇。
“姐夫,你想让我怎么报答你,你说吧。”
“不用你报答我,你别和爹妈置气就好了。”
说完,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就赶大巴回去了。
我从没有见过那么多的钱,连看一眼都觉得心慌,抱着姐夫的大行李袋,我觉得袋子上这股土味和汗味也变得香甜了起来。
我看着酒店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心里无比羡慕姐姐,为什么样貌和学识都不如我的她,能拥有这样一个好男人呢?
2019年的春节,我穿着一袭从北京买来的高级套装,挽着帅气学长的手臂,跨进了农村爸妈的家。
妈一见我领着男朋友回家,兴奋得手忙脚乱,一会张罗他喝茶,一会张罗他嗑瓜子,连让他坐的条凳都是擦了又擦,擦了又擦。
学长对着我苦笑摇摇头,说:“让你妈别为我忙活了,我都不好意思了。”
我说:“什么'你妈’,马上就是'咱妈’了。”
一家人哈哈大笑,都高兴得合不拢嘴。
对,我拿着姐夫赞助的50万,挑了一套漂亮的小三居还带精装修的公寓,交房那天我把房子和小区照片发到朋友圈里,那一条朋友圈下面收集了有史以来最多的点赞。
没过多久学长也联系我了。
肖丽没有留在中国发展的打算,学长在新加坡也找不到工作,2个人没过多久就和平分手了。
而我呢,穿着端庄的小白裙见了学长的爸爸妈妈,他们赞许我年纪轻轻就有理财观念,不像别的姑娘只想着吃喝旅游,他们对我非常满意,希望我和学长早点结婚,早点给他们抱上大胖孙子。
所有人都开开心心,和和美美。
原本我那配角和笑话的人生,因为一套房子来了一个逆天大翻盘。
当我把年菜一盘盘端上爸妈家的小木桌时,一转头看见姐夫扶着微胖的姐姐也站在了门口。
我淡定地看着半年多不见的姐夫,他也回以温和的微笑,我知道我的目光沉稳如水,一定不会泄露天机。
学长看了一眼姐夫,悄悄问了我一句:“他怎么那么眼熟啊?”
我说:“农民不都长的这样么。”
学长搔搔头,倒也是接受了这个说法。
吃饭的时候,我妈给姐夫盛了一碗粥,其他人都是白米饭。
因为姐夫没有门牙了。
九月的时候刮起一场意外剧烈的台风,姐夫为了保护果园里的几颗树苗,不顾危险冲在第一线给树苗做稳固,他被连根卷起的一棵树抽中了脸,掉了8颗前牙,脑子也有些糊涂了。
姐姐带他去北京问了一下种牙的价格,2个人默默地又退回来了,说反正都是庄稼人不图好看,就这样吧。
所以姐夫的相貌完全变了,半年前他还是黝黑健壮的男人,如今的他脸像个没气的球一样憋了进去,活活老了20岁不止,所以学长认不出来。
姐夫夹了一块鸡腿肉到我碗里,漏风的嘴嘶嘶地说。
“吃呀,多吃点。”
学长看了一眼姐夫湿漉漉的筷子尖,用他播音员一般好听的男中音说。
“大哥您别客气了,我们要吃什么会自己夹的,在我们那边不流行给别人夹菜哈。”
姐夫就再也没给我夹过菜。
一顿年夜饭吃的和和美美,幸福极了。
等他们都去放鞭炮迎新年的时候,我瞧见有一个人独自在后院站着,抬头望着月亮发呆。
我走过去。
“姐夫,谢谢你……”
他从月光下转过脸,眼睛笑得弯弯。
“小琪你过的开开心心,就好啦。”
我从眼角掉下了一颗晶莹的东西,就像天上的月亮那样皎洁无暇。
春天的时候,省城的樱花开了。
明艳绚烂的大岛樱,浓艳的绯色自外而内层层渲染成淡红。我和学长手牵手,漫步在流转逶迤的街道上。我呼吸着甜甜的空气,五脏六腑里透出来的是喜悦和满足。
我觉得人生也如花期绽放了一般,曼舞惊鸿,恍若梦中。
我和学长刚刚领了证,是的,我们终于成了合法夫妻。我轻轻依偎在学长结实的臂膀上,心里想的是——这个英俊潇洒,儒雅睿智的男人是我的,我的。
正开心着呢,心脏却不太配合,猛地漏跳了一拍。
因为我看到花径尽头的酒店,就是去年6月姐夫带我住的那家。霓虹灯招牌下的门楣还是灰扑扑的,在左右漂亮时髦的新式门店挤兑下,显得老旧而可怜。看那酒店都快要倒闭的样子,倒是令我想到姐夫那张风尘仆仆的脸,还有,他“借”给我的50万块钱。
“……所以我妈的意思是说,婚礼就别办了吧?”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