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花寿鞋
文/宋和
奶奶那年已经72岁了。这个年纪,她对自己“走“那天穿什么,不可能不寻思。可每天都在和爷爷一块儿出小床子,卖烟卷糖果、瓜子儿冰棍啥的,哪有功夫啊!那还是1957年,我差一个月没到7岁,学校没收,就去帮了一年的忙。
“四子,回家跟你妈说说,看能不能抽点儿空儿,给我做双装老的鞋?”
我把这个话,学给了老妈。老妈一听有点儿自责起来,“唉,我也是见天忙的头不抬,眼不睁,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
奶奶不是我的亲奶奶,当然对老妈来说也就是一个后婆婆了!不过,老妈说, 婆婆没亲没后。“扁担不是草长的,媳妇不是婆养的!“本来就是两层皮的事儿,全在各人相处了!”可我看得出来,她和奶奶相处的跟娘俩差不多。
奶奶光瓜利索。印象最深的就是她那双称得上“三寸金莲“的小脚,尖尖脚小黑鞋,配上一尘不染的小白袜,裤脚从来都是用扎腿带子扎的紧紧绷绷。老爸老妈说,这是一个苦命人。早年守了半辈子寡,把一根独苗儿子养大,可她没想到儿子娶了一个“河东狮”,好吃懒做。还动不动就连老带小都捎上,连坟茔地里躺着的也不放过地骂大街。
受不了这个窝囊气,光复那年,已经60岁的她又走了一步,嫁给了爷爷。和儿子分手那天,儿子扛来了一袋子白面,算是和亲亲的娘一拍两散。“三十年的恩情,就值五十斤面,从此天各一方,再无刮连,可怜哪!”老妈说起来就要掉眼泪。
那天早晨我出门的时候,老妈说,你过去跟你奶奶说,让她放心,做装老鞋我记着了!第二天再回家,我看见炕桌上铺了一块儿提花的蓝缎子,旁边是一个画在纸上的图案,什么荷花呀,云子卷儿呀,还有个像梯子什么的东东,真挺复杂的。我打小就喜欢画画,拿起来翻过来,掉过去地看,也没看出来是什么。
“别动!”老妈一声喝,
“这可是我找咱院儿的老太太们好不容易淘腾来的,千万别给弄坏了!”再一看炕上,老妈把她老长时间没用的小号绣花撑子也支好了。
白天不在家,也不知道老妈啥时候完的工,她把一个小包袱交给我,
“一会儿给你奶奶捎过去,问问她,穿着合不合适,满不满意。”
“妈,你做好了呀,啥样儿啊?”说着话我就解开了包袱。
“啊呀!这么漂亮啊!妈,你真是太巧了!”我不由的赞叹着。
精巧的小尖尖鞋上,鞋尖儿、鞋帮、鞋底儿都绣满了花。特别是鞋底儿上的图案更有意思,脚后跟的部分,绣了一朵大一些的莲花,花芯儿显露出的莲蓬上架着一个梯子,向上跨越过脚心,一直到脚掌部位。接着便伸进了一朵一朵像小人儿书里画的孙悟空大闹天宫的云彩里了。
“妈,你绣的这是啥意思呀?”
“你还小,告诉你你也不懂,
“老辈子人都是这么说的,人死了都想上天堂,脚上就必须得穿一双能上天堂的漂亮鞋。这莲花是菩萨坐的,她能帮行善积德的好人上天,就又在莲台上给架起了一个上天的梯。”
“那上面的这些云彩就是天上了吧?”
“都是这么一辈儿一辈儿传下来的,有没有,谁也没见过。可要是说到归其,这人活一辈子还真得有点儿敬畏的东西,不能随性乱为!还是得讲善心,做好事。要是死了以后真的有魂儿有灵,那就有可能蹬着梯子上天堂了,要不然就只能下地狱受罪了!”
我听得懵懵懂懂,直到后来上了小学三年级,接触了《聊斋白话文》,脑子里才对老妈说的那另一个谁都没见过的世界,有了一些印象。
“好看,太好看了!”奶奶一看到这双鞋,被皱纹围了一圈儿的眼睛一下子就放了光。马上就脱了鞋,把穿着小白袜的三寸金莲伸进去试。
“哎呀呀,你看这个跟脚儿啊,不大不小正合适。还有这个蓝缎子,跟粉莹莹的荷花这个配呀,这些花绣的这个俊哪,太当意了!小四子,奶奶一辈子没有闺女,可那些有亲闺女的,也没见有比你妈这么贴心!”
上冰棍儿回来,我发现床子上怎么多了一个原来装烟卷儿的玻璃面儿匣子?一看,噢,原来是奶奶的那双像工艺品一样的尖尖脚寿鞋,正摆在里面亮相呢!
但凡有老人,特别是出了这么多年床子认识的老姐老妹儿一来,那双鞋就成了博人眼球的小精亮儿。夸鞋俊,免不得又都夸她命好,虽说是后走了这一步,可遇上这么一个比闺女还强的儿媳妇,值了!
岁月如梭,老天爷真是一个技艺绝顶的雕塑大师,把我这个当年还不到7岁的孩子,这么快就雕刻成一个老叟。往事有时就像是被克隆下来似的,老妈也老了,已经超过了当年奶奶的年纪。虽说她挺与时俱进,没有了那么多“讲究儿”,可说话聊天儿之间,也还是间或提到过身后事,只不过她比奶奶更自尊,经历过当年,我当然知道她不说,绝不等于不想。
幸运的是,我爱人这个人,从她自己奶奶那儿,秉承了尊老敬老的基因。她虽然不像我知道那么多老“规矩“,可买什么样的东西,却一点儿都不含糊。给老人买身后的东西,那应该是上路西去时的衣着打扮。黄泉路上,可不能让那些“无老少“的男男女女瞧不起!她最鄙视那些“上坟烧报纸——骗鬼“的人!
冷的嘎巴嘎巴的三九天,她一个人倒了两次公交车,去了哈西的服装城。本来说好了等我一块儿去,可她那个人是想到了,就立马要去,你有空儿了,我还不一定行呢!
一个传呼,哦,那时候手机还是凤毛麟角,就把我招到了老爸老妈家。恍惚间我又看到了当年奶奶解开小包袱那一刻的目光,老妈那眼角的皱纹都盛满了笑!而最先看到的,竟又是那双摆在最上面的33号的半大小脚寿鞋!也是当年给奶奶做的那种蓝缎子面料。
“你快把我花镜拿过来!”她指挥着老爸。拿起那双小鞋,用那已经颤抖了的,青筋凸起的老手,从前到后,从鞋底儿到鞋帮儿,轻轻摩挲了一遍,眯着那双躲在镜片儿后面,也已经有点儿浑浊的眼睛,半回忆半思索着说,“跟我那时候做的样子差不多,可就是这个花可赶不上我绣的好!”
“妈,现在都是机器绣的,哪赶得上手工绣的!我听你儿子说,你当年给奶奶绣的那双小鞋,搁现在那就是工艺品啦!”老妈抬起头,眼神儿里分明又漾起了一丝丝自豪,戏谑地说道,
“等到了那边儿见了你奶奶,我得把这双和她那双比一比。唉,没跟她处够啊!”
做寿衣的布料一块儿一块儿地展示给老妈和老爸看了,都非常满意,可最喜欢的,还有那一幅蒙盖身上的黄色织锦缎单子!龙凤呈祥,祥云瑞彩。提花图案的立体感,在灯光下,更显溢出一种黄澄澄、金灿灿的富贵色。她简直爱的舍不得放下了,“我死那天,你们可一定要把这个给我盖上走!”
把服装师傅请到家量体做好后,爱人又买了两个大红包袱皮,把老爸的、老妈的分别叠好包了起来。我拉开立柜门,刚要把两个红包袱放到上格里,老妈拉了我一下,
“别放那么高,就放床底下,心里踏实!”,她竟和当年的奶奶一样,我小舅和舅妈,还有别人来,她都拿出来“显摆“一番。三年后母亲节那天,老妈穿着那双盛着她年轻时候故事的绣花鞋,盖着那幅她喜爱至极的织锦缎单子西去了,那年她85岁……
看着窗外那两棵银杏树的绿叶上,正在雨中滴下了丝丝雨点儿,不禁心有所思。几年前还比大拇指粗不了多少的小银杏树苗,如今已经有了杯口粗。听说圣人故里的山东日照,有一棵银杏树已经5000岁了。她肯定见证了人类文明史的发展,特别是中国人传统的优秀文化,优良品格的传承。“尧舜之道,孝悌而已矣“,不就像葱茏蓊郁,生生不息的银杏树一样,以其勃勃强劲的生命力,辈辈绵延不绝,代代发扬光大吗!
(2022年8月于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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