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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长江:飘雪的晨

孙长江:飘雪的晨


 

 

飘雪的晨

  谁呢?这陌生而又熟悉的来访者。

  我不禁仔细地打量起她来。新剪过的短发,略微带些蜷曲,厚厚地捧着她那太接近椭圆、因而总脱不掉娃娃相的脸;鼻子有些窄尖,与脸形极不相称;嘴与鼻子相比又显得略略阔大了些……总之,这是一张永远也印不到挂历上的脸。如果说这张脸上还有可以称作女性美的东西,那当首推她的两只由于深深地凹进眉骨,因此而显得深沉而宁静的眼睛,以及那未加任何修饰却自然朝上翘起的睫毛了。

  “想起来了吧?”对方猜中了我的心思,笑了,无声,只是那两只深深凹进眉骨的眼睛,静静地快活地闪动了两下。“还记得当年那个脑后一年到头总是拖着两条干巴巴的小辫子,谁也注意不到她,她痛苦,痛苦得要命的……”

  “啊!是你,仲丹!”我想起来了,终于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啊,让我再想想。对了,那时为了鼓励我们安心窑地的生活,为了能把我们这些浑身是劲却没地方使的臭小子们永远留在那个荒寂的小小山沟里,团部从山下调来了十三位女同胞,你就是其中的一位。听到这消息,不知为什么我们都哭了——为了表示我们那暗暗的喜悦,还是为了表示我们那天知道打哪来的愤怒,几天前,我们就全体剃了大光头。那天,拉你们上山的车终于从山下爬上来了。我们就一个个冲出了宿舍,在路边一字儿排开,夹道欢迎你们。当时,你在汽车上说了句什么,啊,想起来了。你说:‘这么多大灯泡!就是没有发电机,有,那就全亮了!’这话讲得真够俏皮的。我当时回敬你了一句什么了?对,对,我说:‘发电机,这不是来了吗!来了十三部……’当时,你气得哭了,哭得直想跳汽车……”

  “真的,真的,有这事!”仲丹那略嫌细长的脖子一缩,又笑了,“那时,我们也真够委屈了。谁想上你们那山啊!人家有能耐的,那时已经开始返城了,可我们呢,却越折腾越远……一听说上山,我们可反了,一千个不干。那叫啥事啊,说出来多难听!你们想女的,我们……可团长大人亲自驾到,朝我们嚷嚷开了。什么‘使命重大’,什么‘做点贡献’……真够能忽悠的了。忽悠了半天,还不就是让我们去做那‘中国和平时期的慰安妇’吗!当时,我还真不知道‘慰安妇’是怎么回事,但直觉告诉我们,那事就是有点不大对劲!你还记得我们刚上山那会儿,你们都干了些什么吗?知道我们在宿舍里说了你们些什么吗?”

  我不由得笑了笑。“不知道,但很想知道。”

  “那会儿,你们也真够没出息的了!嘴上讲得一个比一个硬气,可那眼光,那看我们时的眼光,也真够‘凶狠’‘贪婪’的了。我们就觉得浑身上下什么什么都让你们看透了。其实,你们能看到什么呀?我们捂得够严实的了。大夏天,穿着一身硬邦邦的工作服,手脖子,脚脖子,你们是甭想看到的,就连我们的鼻子嘴,你们也看不到;眼睛没法蒙起来,因为没有那既能看东西又能挡住你们视线的眼罩……说起来,我们十三个人也并不是个个漂亮,个个都值得你们直着眼睛瞅的。是你们那‘饥饿’的眼睛,在那么一个‘饥饿’的年代,把我们的身价抬高了!那时,一天的活儿干下来,回到宿舍,简直就跟唱戏的似的。小魏,这个人你还记得吧?用现在老百姓的话讲,那长相可真够‘对不起观众的’了,那O形腿……就连她,也兴奋,也自豪,她一天到晚嚷嚷什么,你别生气,她说:‘妈的,今天,又给那帮臭小子扒了个精光……’”

  “真的?有这事?”我不由的插了一句,“那时,我也那样……”

  “你?”仲丹用鼻子哼了下,“你怎么的?你哪儿特殊?不过,你又当别论。你的眼光与众不同的是,你不是大面积地扫描,你有目标。你的目光只盯着一个人,那个人走哪儿,你的眼光就跟到哪儿,连她走进了厕所,你的目光,也……你不生气吧?”

  “不生气。”我笑了,恍如隔世般的感觉,袭上心头。

  “咱们窑地的那个厕所,是谁盖的?是‘山虎子’连长的主意吧?盖那么个地方,够绝够缺德的!在山下,什么也看不见,可在山上干活,往下看,那就不对劲了!这是个秘密,是你的眼光帮我揭开这个秘密的。那时,你根本注意不到离你最近的我的存在!可是,怎么说呢?我,却始终在关注着你。那天,我发现你的眼光又不知游移到哪去了,于是我便跟着你的眼光去找,终于找到了。原来你跟着你的维纳斯,那个叫小方的,一块‘进’了厕所。她站在里面,看得清清楚楚,一会儿,看不见了,瞧那动作,我知道她蹲下了。可你的目光还是没有离开那儿,所以,我也没有离开。于是,我就发现了那个秘密。她站起来了,提裤子的那一瞬间,我看到了她那白的耀眼的腰以及腰部以下的那个地方……你也一定看到了!是不是?”

  “天!”我的脸一定涨成了紫酱色,热得发烫。“够荒唐了,瞧——”我撸起袖子,给仲丹看,“这儿,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故意想把话讲得幽默、风趣。

  “那岁月,本身就荒唐!”是为了解除我的窘迫,一定是;仲丹的语调善解人意地不再那么咄咄逼人了。“这一切,我理解,我太理解了!因为你是人,是个高高大大的男子汉。因为你爱她,爱得着魔,爱得发疯,爱得癫狂,爱得失去理智……原谅我用了这一大堆排比。因为她长的太美了,你不能没有她!在那个岁月里如果没有你对她的那种爱的维系,也许就不会有你的今天!那时,只要她在,只要她在你的眼前,你的眼里就发光,就充满温暖;她不在了,她经常不在,经常躲在宿舍里装病,用扑克牌算命——这时,你的眼里就充满悲哀,像一只受了伤的小狗一样。你爱她,爱得太深太重太真!有一天,下班了,你故意磨磨蹭蹭地不下山,后来,人都走了,连码窑的张烈君都走了,你才动地方。你走到我们女同胞干活的碎石堆儿,你弯下腰去,慌里慌张地把什么东西捡走了?”

  “检了什么?我忘了,真的忘了!”

  “你把你那维纳斯,你的小方随手丢在那儿的一只烂手套捡走了!然后,你把你的手伸进去——你在干嘛?闭着个眼睛,像喝醉了酒似的:你在体会那手套里来自她身上的臭汗给你的温馨吧?有这事没有?”仲丹那两只凹进眉骨的眼睛又直视开了我。

  “有,有。”望着仲丹那虽在直视却无半点奚落讥诮的目光,我不得不承认了。“可你,仲丹,也该嘴下留情!”我毕竟是个男子汉,面对这样一个如此不留情面如此不客气地翻检起自己那并不怎么光彩的过去的女子,终有点窘态难解,又不得不表示一下自己的反抗,“嘴下留情!”我又重复了一遍我的反抗。但我的心里讲述着的却是另外一部分内容:真希望有这样一个知情的人帮助我,再深入一点,再深刻一点,再彻底一些,翻开我那已有许久未翻动过的岁月。因为我需要!

  “你,太爱她了!爱得着魔,爱得发疯,爱得癫狂,爱得失去理智……那时,你不能没有她的爱,甚至不能没有追求她的那种虚无缥缈的梦幻!如果她那时突然在你的眼前消失了,她死了,我相信,你也会死!你一封接一封地给她写信。那些信写得好极了。可在你是极神圣的事,在她那却成了充实她的生活,填补她同样寂寞同样苍白的生活的佐料……她在宿舍读你的信,怪声怪气的,那得意劲,真让人受不了!她喜欢刺激。喜欢我们都妒忌她……但她谁也不爱;她只爱她自己,甚至连自己也不爱!她的身边不能没有几个追求她的人;她也真有办法,让那么多的人怀着热望去追她,然后再一个个地戏弄奚落他们——弄得你们一个个都神魂颠倒,晕晕忽忽的,她就兴奋,她就满足。你还记得她的那件紫格衬衫吧?领口下的第二个扣子本来好好的,她却故意把它揪下去,就那么自自然然走进你们男寝去开会……我早就发现你们的眼光几乎全都盯在了她那时隐时现的一块胸脯上了,那上面有一颗惹人喜爱的小黑痣……她却没事似的,不,她显得那么不耐烦,那么庄重,不时地用手拉拉领口,像是要掩住什么;其实,那动作却是在故意引诱着你们往那看!”仲丹一口气地往下说着,两只深深凹进眉骨的眼睛不知在看什么地方。“你们都爱她,你更爱她!你更自信你有力量得到她!可是——”仲丹的目光迅速地在我的脸上扫了下,“你还记得那个中午吗?”

  “哪个中午?”

  “那个中午,大家都睡午觉了,咱们的那座小山也睡了。那个中午,多热,又多么安谧。你在干嘛?你为什么不把那块黑板搬到食堂里呢?偏要蹲在食堂与我们女寝中间的那个地方,顶着个毒日头,抄你的那个维纳斯写的那篇与《人民日报》的社论毫无二致的文章呢?还不是希望她高兴,还不是希望获得到她对你的这种自我折磨的一丝怜爱吗?她在干什么?她在玩着她在后山上采来的那些破花,玩够了,睡着了——你却抄得那么专注,那么——怎么说呢?我的感觉告诉我,你正在陶醉在你自己构幻出来的那种正在与她用心倾谈的幸福中……你陶醉了。忽然,有一顶草帽扣在了你的头上,你故意不抬头看,那意思仿佛是告诉那会儿正站在你身后的那位——你太专心致志,你太幸福了……或者,你还希望从你的身后飘过来一句温柔的体贴:‘辛苦了!’可后来,你听听没声了,这才抬头,找人。可身后已经没人。于是你开始玩味那草帽,你感到满足,你认为你所做的一切终于得到了回报。直到今天,你也许还认为那草帽是小方的吧?”

  “是的,没错!那上面有她的名字;而且事后我问过她,她笑了,”我几乎是喊了起来,“这,怎么可能!你知道那顶草帽给了我什么?我吻它,吻它那被汗水浸烂了的帽圈;我闻它,闻它上面那残留着的来自她身上的带点汗臭的香气……天那!那草帽,给了我什么,你知道吗?”

  “知道。当然知道。平衡,力量,安慰,鼓舞……在你那对她奢望不高的心里,有它,就足够使你满足的了!可那草帽,是我的!”仲丹顿了下,平静的语调中,显然也多了几分激动。“那天中午,多静的一个中午啊!那样的中午,再不会有了。那样的中午,人就爱做梦——”

  我的眼睛不由得有些潮润。定定地看着仲丹。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窑地六年,我仿佛早已把她读透,但我知道,我根本就没读过她。在我的心里,她是一本极薄的书。可眼下,这是怎么了?对她我忽然感到,怎竟这样的一无所知?“你怎么会想到那样做?”

  “很简单,你需要,我也需要。”

  “你需要什么?”

  “哼!”仲丹的鼻子又哼了下,“我也需要那只有在追求中才能获得的心灵平衡!尽管,它比起你的追求更无边际,更无希望……”仲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轻,仿佛是从遥远的天边飘过来的一个童话。我的心,自认为早已“微澜不惊”的心,此刻,不由得缩紧,再缩紧,终于,一丝歉意,袭上心头。

  “可我曾多么残酷又多么不近人情地对待过你啊!还记得吗,你爱唱歌,唱得不好,总爱唱,还总喜欢到山顶上去唱……你一唱歌,我就对你嚷嚷,我说我终于找到我家三年前丢的那头驴了……那时,你也喜欢写点东西,写了东西,又喜欢拿给我看。还记得你写的那篇《神鹰与少女》的诗吧,我看过之后,信笔在纸上写了些什么了?让我再想想,哦,对了,‘油梭子发白——短炼’!”我一口气地说着我曾干过的那些不近人情的事,还想继续说下去,甚至希望仲丹不要打断我,让我就这么一直说下去;这样,我会好受些。

  “这些,我是多么想忘也忘不掉的啊!因为你毕竟注意到了我的存在。这在我当时那奢望也同样不高的心里,也是一种满足啊。尽管那方式,够残酷的,有时让人受不了……无梦的岁月,人,就爱做梦。有了梦,人才活得下去,人才支撑得住。你说对吗?”她虽是问我,但却用不着我回答,两只深凹进眉骨的眼睛又从那我始终也说不准在看着什么的地方又移到了我的身上。“为了那梦,我又干多少你根本就不知道的傻事啊!那天,你真的病倒了;累病的,不,是为她病的,病得那么厉害;像一台机器,终于转不动了……想想真够吓人的!可你的那位小方在干什么?她没事似的,不,她有事。她里外地走,里外地唱,打来了热水,在宿舍里,脱得一丝不挂,在那洗开了澡,洗够了,往床上一仰……我们都劝她,去看看你。她说什么?她说活该,自作多情……那天,我也病了,装病,向老乡借了一辆自行车,骑了四十里,跑到阿荣旗,买了两斤苹果,二两茶叶,又骑了四十里,赶回来……后来,我把它,”

  “你把它用绳子吊着从窗外顺到了我的头上!还有一张字条,上面写着:‘病了正好!别死了就行。歇歇乐乐玩玩……小方!’”我那刚刚恢复了平静的心一下子又缩紧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有些糊涂了。老实讲,在这之前,如果我还能回想起那已逝的时光,我也一定还会坚信不疑那曾把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那微薄的礼物是小方的!没错,我相信这一点。我也还会在心之深处向她,向小方,不管她现在在天之何处——道一声:“谢谢!”“这怎么可能!”我大概又在嚷了,嚷得仲丹把目光凝在了我脸上。“那天,在山上干活,我还向她她表示过感激,她并没有……”

  “她就那样!”仲丹恰倒好处地打断了我的证明。“也许正是由于她那对一切都表示出一种不惊不怪也不恼的劲儿,才使得你们那些高高大大的男子汉们神魂颠倒的吧!你们喜欢这个,只喜欢这个。你们喜欢无知的女人那看上去更纯洁更迷茫更神秘的眼睛……”仲丹的头,缓缓地摇动着,目光又落到了我所不知道的地方。“她是很喜欢折磨人的,也很会折磨人;折磨了别人,她才兴奋,她才平静。她谁也不爱,只爱她自己!她不爱你们,同时,也不许你们爱别人,更不容许别人爱你们!那个整天安静得就像个小鸟,小脸白白的,鼻子周围长着几粒雀斑的笑桦,你不会忘吧?她曾爱过你,非常真诚。因为她和小方都是天津塘沽人,所以她非常相信小方。那天,笑桦一整天脸都红红的,到了晚上,她终于把她心里的秘密对小方讲了。那么兴奋,那么幸福,连睡在最边上的我都被她那因兴奋因幸福而变得有些喑哑的嗓音感染了……我多么希望你能爱上她,爱上这个痴情地爱你的真诚的小姑娘啊!尽管因此我将……但我相信,爱上她,你会幸福,你的心会平静下来,不会再在自我折磨中获得平衡了。可后来的事却是,说不说呢?”

  “说吧。”我的心紧缩得几乎没有缝隙了。

  “好吧,那就说。小方说,你有自慰的毛病!他说她有一次在给你缝被子的时候,发现……第二天,真是怪事,你又把你的被子晾了出去……她竟拉着笑桦跑到你被子前指指点点地说开了……笑桦哭了,整整大病了三天。那几天,你没发现小方对你多热乎吗?让你到女寝去玩,让你吹那把她从来不吹的口琴,跟你聊巴尔扎克,聊雨果……你上当了。她就是让笑桦看你对她是怎样的一片痴情。她折磨你,折磨你们,也折磨她自己最要好的朋友……”

  “妈的!”我不由得激愤起来,“这是真的吗,仲丹?不会是你编的吧?”

  “我会编故事,但那是在写小说的时候,迫不得已时编点。”

  “你别生气!”我发现仲丹的口吻已不再平静,知道是我的话问得太不近人情,因而笑着缓和着,又加了一句:“她这个人,真太坏了!人怎么能这样!”

  “我不生气。”仲丹也笑了,“还接着讲吗?”

  “接着讲。”

  “那好。当她确信你又神魂颠倒了,你不可能被别人夺走了,你还会一如既往地围着她打转转了……她又怎样了?这你比我更清楚。你大概还会想起在阿沦河边上给丛师傅修蜂场的那个初春吧!那个春天真太美了!银灰色的柳毛子全开了,树枝紫红紫红的,远远看去,一片热烈。河里跑着冰排,那情景也够壮观的。是谁大喊一声‘到冰排站一会,一定很浪漫’!”

  “谁?”

  “还有谁?她,你的小方!那故意弄出来的浪浪的声调,真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其实,她一点也不浪漫,而且怎么说呢?不是我谗毁她,她甚至很平庸,就拿,”仲丹突然不说了,抬眼眼望了我一下,那意思是在问我:“说吗?能说吗?”我点了下头,她声音放低了,“其实也没什么,反正,你也结婚了,天底下那点事,你也知道了。就算那个时候,咱窑地什么什么都不好买,可也不至于像她那样吧。别人因为事来得急了点,事先又没准备,用了她几块纸,你猜她会怎么样?她竟能腆着个脸向人家要;人家给了她一包,她说不对,还少一块……这还不算,她洗脸,擦下身,尤其是那几天,她从来就不用自己的毛巾,看见谁的拿谁的,用完了,也不给涮涮,往绳上一甩……这些你们都知道吗?就是因为你对女人,对她太一无所知了,所以才那么迷恋着她!对了,刚才我讲到哪了?”

  “讲到阿伦河跑冰排了。”

  “对。她喊了一声,见没人响应,就又叫了起来:‘咱们窑地算完蛋了,竟没有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得,这下可把你激怒了。我想阻止你别老做傻事的话还没说出口,你已经飞身跳上一块刚好漂到你跟前的冰排上……天啊,那冰排跑得也太快了,眼看着你就要被冲到下游去了。你想跳回到岸上来,可那冰排已经漂到了河心,你慌了。还记得那根桦木竿吗?”

  “记得,记得。是谁?”

  “是我!又是一个想不到吧?也许你更想不到,我还会骂人。但是我就预感到,响应她号召的准是你,果然是你!你上了冰排,她可乐坏了,拍着手笑着,叫着,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够味,够刺激!’我骂了她,相当粗野地骂了她:‘妈了个屄!真他妈缺德!’她傻了,被我骂傻了。我跑到下游去了,进了林子,检到了那根桦木竿……”

  “啊!”我那越缩越紧的心,又是一阵悸颤。“你,你为什么要那样做?你为什么不早把这一切告诉我?为什么?”

  “为什么要问那么多为什么呢?为什么非说出来呢?”仲丹站了起来,也许是为了平息心中的激动,也许是为了掩饰内心里隐隐掀起的波澜。高高的个儿,由于瘦,更显得颀长。两条长长的胳膊仍旧是一副无处可放的样子,只好深深地插进大衣口袋的底部。这个形体,让人感到不安,更感到一种深沉。“不说出来,不是更好吗?”她说着,踱到了桌边,转过身,靠在桌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无须回答地看着我。“你获得了慰安,你活得有劲,因而能够顺利地干你要干和该干的事……我从丛师傅的老伴那知道了你很多事;她对你很好。我从小方那也知道了你很多事;尽管她人很坏……从你整天忧郁的眼睛里我更知道了你不少的事;尽管你从来不正面对我说。更重要的是,你在影响着你周围的环境,尤其是影响着我!一个环境,它再怎么恶劣,如果有一个优秀人物和大家在一起受苦受难,人们会从中获得力量的!这么讲,你也别太得意了!你身上还有相当多的毛病……但你对我的影响是大的!我必须承认。是的,你从来没有从正面跟我仲丹讲过一句完整的话,但我却于从旁观察着你的那还算绚烂还算充实的生活中获得了一切。我崇拜过你,我深深地爱着你!着魔,发疯……我也曾经把你随手撇到山后去的烂手套检回来,塞进自己的手去,认真地体会你的体温,你的汗臭;我还曾站在你晾晒在绳子的被前,吻着上面的那些银灰色的斑痕;我保留着你随手涂在黑板上的那些被‘山虎子’连长称之为‘毒草’诗;你回团部去开你的创作会去了,汽车一走,我就觉得整个世界都被你用那个小书包给背走了,直到你回来,我才会感到太阳还在我的头上……啊,我干了多少傻事啊!你在山上拉小提琴,拉那支《夏天里的最后一朵玫瑰》,给你的小方听,她不听,而我却借故蹲在女厕所里,一蹲就是老半天,在那听你拉琴;那会儿我就认为你是专门在为我拉,我感到幸福,幸福得只想掉眼泪……你终于跟我讲了一句话,那天,你在打钎子,没有人给你扶钎,我去了。可你一边打钎一边看着你的那正用古怪的眼睛看着我们的小方,终于,你一锤下来,打在了我手上,我的手立刻肿了起来,你说:‘疼吗?’并且摸了我的手……你摸的那么随便,就像在摸一块木头,可我却受不了,我幸福得要晕倒了。你问我:‘怎么了,你?’我说:‘你再摸我一下。’你说:‘你真奇怪!’你跑了,你讥笑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天啊,我讲这些干什么?我干嘛要讲这些?后来,你终于上了大学,而且是中文系。我在心里为你欢呼,为你唱歌。可是那会儿,你需要这些吗?你太激奋了!那喜庆淹没了一切。连你那小方终于跟着那位有着两万元存款的陶源去了福建留给你的足以致你于死命的侮辱与痛苦也淹没了。你要走了,真的要走了,而且是永远!你跟所有的人道别。你拥抱你的好友余华、银楼、宝生和尧清,可你想过应该和我握握手吗?不,你甚至连我没在场也未察觉到……你找不到我,也想不到那会儿我在哪儿。我在山上,在那棵小白桦树下唱着被你称做‘驴叫’的歌。我敢保证,那天,我没跑调!而且,眼泪一直在随着风飘落……梦,填平了你的寂寞,抚平了那段苍白的岁月。你不再需要那些梦了……你走了,永远地离开了咱们的那个‘小西伯利亚’……”

  沉默。仲丹沉默了。我也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仲丹的眼里,汪着的泪,终于涌了出来,被她用手绢接住了。我的心里,一阵呻吟,真想对着凝满霜花的窗子喊点什么但却喊不出来。阵痛早已过去,岁月也已平静。大学毕业后,我被分到了学校,回到了我的故乡,成了家,有了一位贤惠的妻子和一个娇小的儿子。仍在写作,一篇一篇地写着,一篇一篇地发着;还在写着,还将发表……可是,我忽然间感到以往所写的那一切,此刻,怎竟变得那样的浮浅,那样的苍白!仲丹,在我的眼中,她曾经是一本多么薄的小书啊,可直到今天,我竟然发现,连她我也没有读懂,不,我竟然从来没有想到过去读读她……

  “可以看看吗?”仲丹首先打破了沉默,从大衣口袋了抽出一只手来,指着桌子上的东西。

  “当然可以。”

  她小心地拿起散乱的稿纸,一页一页地翻着,又井然有序地放回到了原处。“《遗落在荒原的记忆》?是写我们的吧?”

  我点了下头。真怕她细细地翻下去。幸好,她没有细看。

  “有我吗?”

  “没有。”我不能不如实地告诉她。因为若不是她突然地不速而来,也许这一生一世我都不会再想到她。“但会有的!一定!”

  “能帮我看看稿吗?”也不知她从什么地方变出个大牛皮纸口袋来:“我也在写我们的生活,那一段令人诅咒令人怀恋令人难忘令人……”

  “有我吗?”我接过重重的手稿,故做轻松而俏皮地问道。

  “当然有!”

  “为什么起名叫《荒原上,有一座纪念碑》?”

  “不该纪念吗?五十年过去了!在那块土地上,我们奉献了我们生命中最美的一段!那块土地多么留恋我们,多么希望把我们留下;然而它没有力量,挽留住我们,只好遗憾地放走了我们。现在它沉寂了……”

  我又一次陷入了深深的沉默。啊,仲丹,在我眼里你曾经是怎样一本薄薄的小书啊,可你却写出这么厚的大书!令我惊异,令我不安,令我……怎么说才准确呢?令我深深的愧疚!

  “我该走了。”仲丹走到椅边,拿起搭在椅子背上的果绿色的大围巾,三下两下,缠到了她的头上、脖子上。绿,是她酷爱着的颜色。她曾说过,曾经在我对别人说起我喜欢绿色的时候,她插进来,激动万分地说她也喜欢。可那时,我曾经在心里怎样蔑视过她这与我相同的喜好啊!五十年过去了,她还保持着这种喜好,而我呢?除了狭小的案头上那盆长得十分凌乱的文竹还有些绿意,还有些绿的影子,哪儿还有绿的踪迹呢?直到此刻,我才注意到,她的大衣,她的手套,她的提兜……一律是绿的。绿得那么和谐,绿得那么丰富!

  “送送我吗?”

  她那两只深凹进眉骨的眼睛忽忽地闪动着,深情使她的眼睛变得美丽,变得醉人。

  “当然。”

  楼道里,我们沉默着。只有她脚上的高跟鞋敲击着水泥楼板发出的空洞的声音,和我那软底拖鞋摩擦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仿佛在讲述着一个来自远古的童话……只剩下最后几级台阶了。仲丹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用手拉了下围住了嘴的大围巾,露出她那略嫌阔大的嘴:“你还记得泰戈尔老人的那句诗‘昨夜的风雨给今天的早晨带来了和平’吗?还记得吗?我真喜欢,喜欢这一切。你瞧——”她突然跑起来,两条长长的手臂伸展开,像是要拥抱住什么,又像是已经拥抱住了什么似的奔入到了闪着碎银般光芒的雪地中。

  晨雪,仍在无声地飘落着。她走了。可我却连她现在的生活境况如何,是不是结了婚,是不是也有了可爱的孩子……都没有问起。


  孙长江简介

  孙长江,哈尔滨第三中学语文高级教师,黑龙江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散文诗学会会员,《演讲与口才》杂志的特约顾问。退休前,曾是哈尔滨《新晚报》、《广播电视周报》、《学子》杂志的特约撰人,《作文通讯》的特约编委。曾出版过《跟我学写作文》《轻轻松松走进作文天地》《精品作文名师点评》等二十余部专着。小说集有《遗落在荒原上的记忆》《温暖的眼睛》等,曾经在国内和台湾发表过《台湾一路行》《有支曲子热我青衫湿》《年轻真好》等上百篇散文,还在许多报纸上发表过诗歌,如《幸福》《收藏》《洗衣曲》《虹之遐想》等几十首。

  现已退休,定居在北京,每天仍在孜孜矻矻地写着他在当老师的三十年里无法完成的夙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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