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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名作家陈彦斌中篇力作:红月亮(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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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名作家陈彦斌中篇力作:红月亮(一)


  红月亮

  一位抗联老战士讲的故事……

  第一章

  爷爷活着的时候,曾对我说过:血月亮主凶,不是预兆天灾,就是昭示人祸。可那个时候,我并不理解他说过的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好像也从没看见过血月亮。

  我那天在收割过的田野里放猪时,遇到了两个人,还领他们围着屯子转了一圈,结果回来晚了。当我赶着猪群走到屯西头的时候,看见一轮红月亮刚从土龙山的背后升起来,坐落在山下的屯子被笼罩在一片暗红色的月光里,好像浸淫在浓浓的血水里。那时,我突然明白了:这轮红色的月亮,不正是爷爷曾说过的血月亮嘛!

  我住的那个屯子叫土龙屯,离绥滨镇大约四十五里地。屯子东北的土龙山,是一座馒头似的小山包。小的时候,我经常和屯里的一些半大小子到山上去玩耍,还钻过半山腰的土龙洞。据说,在很早很早以前,这洞里曾住过一条呼风唤雨的土龙。后来,不知屯里的人怎么把那条土龙给得罪了,飞到别的地方去了。在我的记忆中,那里从来没有过什么土龙,倒是经常在土龙洞口看见一些盘踞在那里的长虫。屯里的人都管那种黑色的长虫,叫“土球子”。

  “土球子”长不太大,顶多有二三尺长,大拇指头粗细,身上长满了乌黑的鳞片,只有肚皮是灰白色。每年到了长虫蜕皮的季节,屯里人都到土龙山上去拣“土球子”的蛇蜕,除了卖给中药铺换点钱花以外,还有人把蛇蜕留在家里以防不时只需。听说,用这种蛇蜕加水煎服,不仅可以医治疖痈等一些恶疾,在里面加上几味中药,还可以治疗跌打损伤,是一味儿退烧消炎的良药。有人曾说过,那些“土球子”其实就是土龙的后代,蜕下来的皮才会有这样神奇的功效。

  我们土龙屯曾有过两个大户人家:一户是我们老常家,还有一户姓周。

  当年我们常家在土龙屯曾有过近百垧良田,可是那份偌大的家业,传到爷爷手里的时候,已经所剩不多了,近百垧耕地已经陆续卖给了别人,改换了姓氏。爷爷临死之前,把家里最后的十几垧漫坡地也卖给屯子里的头号大户周正仁家。

  爷爷卖地是为了赎回被胡子绑票的爹。爹小的时候念过几天私塾,也是屯子里少有的几个识文断字的人之一。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爹倒背着双手,攥着一本已经发黄的线装书,一边在堂厅里来回地踱方步,一边摇头晃脑地诵读: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爹不但喜欢抑扬顿挫地诵读诗书,也喜欢“淑女”。那年,爹到绥滨镇逛窑子,在回来的路上被一伙胡子绑了票,并让花舌子(联络人)给爷爷捎信来说,到了明天响午,要是交不上三百块大洋的赎金,他们就撕票!听了花舌子的话,爷爷气得脸色铁青,那撮花白的山羊胡子一翘一翘的,大声痛骂他那个不争气的儿子:“这个孽障,这个败家子!只当我没养他这么个儿子,他们想撕票就撕票吧!”

  别看爷爷骂得狠,恨不能让那个败家子的儿子赶紧去死了。最后为了赎回他那个不争气的儿子,老人家还是把家里最后剩下的十几垧地卖给了周正仁,让花舌子把卖地的三百块大洋给胡子送去。

  卖完地的当天下午,已经风烛残年的爷爷领着我,蹒跚地走进那块已经更换了姓氏的地里,趴在耕耘了一辈子土地上号啕不已。我那时已经记事了,爷爷呈着大字形趴在曾是老常家土地上痛哭流涕的样子,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对于一个农民来说,土地就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根,是他们生命的血脉。没有了土地,他们的根也就没地方扎了,维系他们里赖以生存的血脉也就断了,今后恐怕再难以寻找到活路。

  爷爷把三百块大洋送去的第三天傍晚,胡子把爹放了回来。可爷爷再也见不到他那个败家子的儿子了——他老人家已经死了。爹跪在爷爷的棺材前面,一直不敢抬头,悔恨得像个娘们似的嚎啕大哭。可是,别管爹怎样悔恨,怎么痛哭流涕,也不可能哭回来我那位慈祥可亲的爷爷了。

  发送完了爷爷,有人曾对爹说过,肯定是周正仁和山里的胡子合伙做的扣儿。其实,周正仁早就惦念我们常家那十几垧旱涝保收的漫岗地了,偷偷和山里的胡子联络好了,让他们绑架了爹。只要胡子绑了爹的票,我们常家只有把地卖给周正仁家,才能换来赎爹的银元。

  从那以后,我们老常家便和周家结下了深仇大恨。

  其实,周正仁家并不是土龙屯的坐地户。听说,他家原来住在黑龙江省城齐齐哈尔。清朝的时候,周正仁的父亲考中了举人,官至五品,后来不知道犯了什么弥天大罪,那位举人老爷被朝廷砍了脑袋。周正仁带着一家老小赶着两挂马爬犁连夜逃出省城,一路朝东,连续跑了五天五夜,最后才落户在土龙屯。

  他家来到土龙屯不到二十年的工夫,变成了屯子里的头号大户,不仅有上百垧旱涝保收的良田好地,还开了一家烧锅。只要提起周家大院,方圆百十里之内几乎没人不知道的。

  周家大院鹤立鸡群般地坐落在屯子的东头,四周砌了一圈高高的院墙,是用黄泥掺上麦秸叉起三尺多厚、两人来高,四个墙角都立着一个青砖炮楼子,南北各有两扇三寸多厚的黑漆大门,把周家大院围得铁桶一般。周正仁有三个儿子,一个闺女。除了老闺女周玉贞以外,他的三个儿子都是方圆几十里出名的炮手,是指哪儿打哪儿的主。

  知道周正仁家有钱,惦念他家的人也多,胡子头尤鞑子曾带领着自己的人马攻打过周家大院。那天早晨,枪响了足有一顿饭的工夫,最后还是没把周家大院打下来,只好抬着几具死倒撤回山里了。后来又陆续又有过几股胡子攻打过周家大院,同样也没占到任何便宜,只能无奈地退走了。那时的常青最盼望的就是,有哪一伙胡子能把周家大院打下来,好为他那被周家活活气死的爷爷报仇!

  看见红月亮的那天下午,我双手操在袖子里,抱着一杆放猪鞭子,看着猪群在收割过的豆地里寻找粮食吃。无意中看见两个人从官道上走下来,跳过路边的壕沟,一直朝我走来。那两个人当中,一个是又高又大的黑胖子,脑袋上顶着四块瓦的新毡帽,穿件青布棉袍;另一个人长得很瘦,蜡黄脸,头上戴着一顶狗皮帽子,身穿着一身青布袄裤。两个人的打扮,显得有点不伦不类,既不像种地的庄稼汉,也不像是做生意的商人。一时真让人猜不出来他们究竟是干什么的? 

  那两个人来到我跟前,前面那个戴着毡帽的黑胖子,憨声粗气地打听:“喂,小猪倌,周老财主家是不是住在前面那个屯子?”

  “不知道。”我上下打量了那人一眼,摇了摇头。 

  “不知道?”那个黑胖子不相信地盯了我一眼,气势汹汹地问,“你说,放的这群猪到底是谁家的?”

  “你管我放的是谁家的猪呢!”我是个从小没爹没娘的野孩子,怕过谁呀?打不过你,也得迸你一身血!说罢,我横了那个黑胖子一眼,“这群猪就是周正仁家的,怎么啦?”

  “妈的,你个小兔崽子,还敢跟老子顶嘴,看我不一枪崩了你!”黑胖子说着,伸手从棉袍里面掏出一把匣子枪,把黑洞洞的枪口顶在我的前胸上。

  见我俩闹僵了,戴狗皮帽子的瘦黄脸赶忙上前,一把拉开黑胖子,笑模笑样地对我说:“小猪倌,周正仁住在屯子哪头?我俩和他是亲戚,想去他家串个门。可好长时间没来了,一时想不起他家究竟住在屯子哪头了。”

  是亲戚还能不知道他家到底住在屯子的哪边儿?哄骗洋鬼子去吧!看见他们手里有枪,我这工夫已经猜到他们可能是干啥的了。那时候,经常在这一带活动的有好几伙儿土匪。除了尤鞑子和青山好这两伙胡子以外,还有什么驮龙和马铁脖子等几伙绺子。不用说了,这两个人肯定是山里胡子派出来打探消息的眼线了。假如真向我所猜想的那样,这伙胡子肯定也惦念上了老周家的钱财,准备攻打周家大院了。一想到有人惦念上了周家大院,我也不管那些散在黄豆地里的猪群了,领着他们来到了屯子西头,趴在条半人来深的壕沟里,指着周家大院对他们说:“老周家一共有五支枪,其中有两杆是洋炮,还有一只匣子枪和两杆快枪。”

  瘦黄脸高兴地摸了摸我的后脑勺,接着从怀里掏出块苞米面大饼子递给我。临离开之前,那个瘦黄脸一再嘱咐说:“今天在野地里碰到我俩的事,千万不能对别人说呀,跟你爹你娘也不能说!”

  我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他了。其实他哪里知道,我已没有了爹娘。十岁的那年冬天,不知道爹从哪儿掏弄到小半袋白面,趁着黑夜偷偷扛回家里。那时候,日本人不准中国人吃大米和白面,偷吃细粮是“经济犯”。见爹弄回来白面,娘赶紧把门插上,开始点火和面,准备给我烙张葱油饼。

  娘正在外屋里和面的功夫,门被人从外面几脚踹开了,接着冲进来好几个端着枪的日本兵。其中一个鬼子兵见娘正在盆里和白面,上去一刺刀,随着娘哎呀一声惨叫,倒在了血泊中;见娘被小鬼子刺死,爹气红了眼,赤手空拳地扑上去,想和那些小鬼子拚命。可赤手空拳的爹哪是凶神恶煞鬼子兵的对手?还没等到他扑到跟前,几把刺刀几乎同时捅在爹的身上,顿时血流如注,他也倒在了血泊里。

  听到有人在外面踹门时,娘可能感觉到事情有点不妙,赶紧把站锅台旁的我摁在灶旁,随手抱了些柴草盖在我的身上,这躲过了一劫。当时我一直藏在柴草堆里,亲眼看见爹娘被鬼子杀害了。

  爹娘死了以后,我在老叔家待了三年,十三岁的那年到周正仁家放猪。当时,周正仁已是土龙屯的屯长了,老叔一直怀疑爹扛白面回来的那天夜里,是周正仁向日本人告的密。老叔摸着我的脑袋说:“老周家先是勾结胡子夺走了咱家的十几垧地,如今又向小鬼子告密,杀死了你爹你娘。小子,你要是咱老常家的种,长大后一定要灭了老周家的九族,好给你爷爷,还有你的爹娘报仇!”

  别看我平时蔫头巴脑的不爱说话。可心里绝对有数,也一直记着老叔曾说过的那些话。


  第二章

  那天晚上,在屯西头看见过红月亮。可我的生活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屯子里也没有任何厄运的降临。每天早晨从被窝里爬起来,随便对付一口吃的,仍旧赶着周家的猪群到野地去放牧。

  把猪群赶进收完庄稼的野地里,我一个人来到地头结冰的水泡子旁,找到藏在地边的冰镩子,凿开一个冰窟窿,在里面搅上一阵子,捞上来几只蛤蟆或老头鱼,划拉点庄稼棵子点堆火,把烧得半生不熟的蛤蟆或小鱼,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

  过了霜降,东北差不多就是真正的冬天了。放了一秋的庄稼地,也没剩下多少粮食了,放猪也不用起大早了。这天一觉醒来,睁开眼睛看着糊着窗纸的窗户,上面像抹了一层油,映着晨曦的光亮。屋里实在太冷了,舍不得从还算比较暖和的被窝里爬起来,把盖在身上的破棉被又裹了裹,瞅着漆黑的房耙想心思。这工夫,外面突然传来人们的惊慌失措的喊叫声:“来胡子了,胡子进屯了,快跑啊!”接着传来一阵爆豆般的枪声。

  我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突然想起放猪时在野外碰到两个曾向我打听周家大院的人,莫非他们真的领胡子来攻打周家大院了?想到这儿,我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蹬上棉裤,披上棉袄,趿拉上鞋,推门跑出去。

  周家大院已经被一群穿着各种各样衣服的人团团围住了。那些人不停地朝院里打枪。子弹从半空中掠过,发出一声声“啾啾”的怪叫。只见几个胡子从一条藏身的壕沟里爬上来,扛起一架梯子,一直朝着院墙根跑去。眼看着院墙一角的青砖炮楼子里伸出一杆洋炮筒子,喷射出一股青烟,随着“轰”的一声,几个扛着梯子朝前跑的胡子,立刻四仰八叉地躺倒了一地,哭爹喊娘。

  我躲藏在一家房犄角的下面,紧张地四下张望,突然发现了那天给我苞米面大饼子的瘦黄脸。那人正躲在一棵大树的后面,端着手里的匣子枪,朝着周家大院不停地射击。

  “嗨!”我朝那人喊了一声。听见我的喊声,瘦黄脸又朝周家院子连开了两枪,然后猫腰跑了过来,焦急地问我:“小猪倌,你知道从哪儿能进到大院里面吗?”

  听他这么一问,我立刻想到院墙北面有个用来掏猪粪的洞,从那而肯定能钻进院子里。听我这么说,瘦黄脸赶紧招手叫过来五六个人,贴着墙根一直跑到那个掏粪的洞口前。那些胡子见到这里的墙上有个洞,顾不上什么猪屎猪尿,赶紧趴下,一个接一个从墙下的洞钻进了院子。

  那几个人进院不大一会儿工夫,两扇紧闭的厚木板大门打开了,院子里面的枪声也渐渐稀疏下来。随着更多的人从敞开的大门涌进院子里,枪声终于停下来,土龙屯也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我随着溜进周家大院,一眼看见周正仁和他的两儿子被捆绑在一棵落光叶子的老榆树下,个个面如死灰,也不知道是冷,还是害怕,浑身不停地哆嗦,再也看不见原来那股神气劲儿了。周家雇来的两个看家护院的炮手,还有周正仁的大儿子都胡子被打死了,浑身是血的躺在院子里的一块空地上,上面只盖了一块破炕席。

  周家大院乱轰轰的,一些胡子正忙着从屋里往外搬运东西;还有几个围在猪圈外面,呜嗷地喊叫着,朝外赶猪。有两头大肥猪终于被那些人从圈门赶出来,好几个人赶紧扑上去,七手八脚把猪摁倒在地上,连绳子都没用,一刀续进猪脖腔里,又狠劲朝里捅了一下,接着猜拔出刀,一股紫红的猪血随着喷射出来。那几个人给猪放了血,接着抬到一口刚支起来的大锅前,准备给猪褪毛了。

  那口大铁锅下面,已经架满了柴草,熊熊燃烧的火苗烧燎着锅底。锅里的水快开了,不断地朝上升腾着袅袅热气。我一直贴着墙根走,紧张而好奇地四处张望着。一没留神,觉到脚下踩个什么东西,挪开一看,原来是只银镏子。四周看了看,见没人注意,才弯腰把那枚银镏子拣起来,随手揣进兜里。突然,有人在后面狠狠地踹了我一脚,立刻被踹得狗抢食般地趴在地上。回头一看,只见一个黑胖子凶神恶煞般地走过来,一脚踩在我的后背上,匣子枪指向我的脑袋:“小兔崽子,老子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打下来的财主大院,你胆敢来拣洋落?看我不一枪嘣了你的!”

  正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从旁边冲上一个人来。那个人上去一把,推开了指向我脑袋的匣子枪,只听见“砰”的一声,一颗子弹贴着我的脸旁飞了过去,钻进旁边的冻土里。

  “妈拉个巴子的,谁在打枪,哪儿打枪?”听到枪响,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人从一间屋里跑了出来。手里同样拎着把匣子枪,他的身后紧跟着三四个神色慌张的人。

  “大当家的,这个小兔崽子要趁火打劫,藏起了一只镏子!”那个黑胖子上前弯下腰,一把揪住我的脖领子,从地上薅起来,拎到那个被称作大当家人的跟前。

  “我……我没想偷藏这个镏子。我刚弯腰拣起来,他就一脚把我踹倒了。”我结结巴巴地为自己辩解说。

  “妈的,你还敢当面撒谎,当我没看见呢!跟你说吧,看你这个模样儿,就不像个好东西,我一直盯着你呢!”黑胖子一直揪住我脖领子。说着,他更来气了,连推带搡,再次把我推倒在地。

  “妈拉个巴子,你是干啥的,咋敢到这院里来呢?”那个被人称作大当家的人,虎着脸盯着我问。

  没等我回答大当家的问话,刚才救我一命的瘦黄脸上前一步说:“大当家的,这小子就是我跟你提起的小猪倌!没有他领路,今天咱们也不能这样痛快地打下周家大院呢!论起来,这小子今天是立了头功了。”

  “哈哈……”大当家显然听说过我,刚才的凶相顿时从他的脸上消失了,哈哈大笑说,“妈拉个巴子的,原来是你这个小兔羔子呀!你小子胆子也够大的了,没吃了豹子胆吧?哈哈……想不想跟我马铁脖子入绺子上山,今后咱们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呀?”

  什么,这个人就是马铁脖子?我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江湖上的传奇人物:长得又瘦又小,浑身上下似乎没四两肉。如果不知道,谁会相信他就是那个被小鬼子一刀几乎砍断了脖子,又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马铁脖子呢?我想没想,赶紧答应说:“行,我跟你上山!”

  “想入绺子,还躺在地上装什么死狗?妈拉个巴子的,还不赶紧给我爬起来!”马铁脖子说着,照我的屁股上踢了一脚。

  “给。”我就势从地上爬起来,把一直握在手里的那枚银镏子递过去。

  马铁脖子从他手里接过那枚银镏子,仔细地看了看,然后又扔给我说:“你自己留着吧!等到长大后,好留给跟你相好的女人……不过,我可先告诉你,入了绺子,你要是再敢藏东西,妈拉个巴子的,小心我毙了你!”

  就这样,我加入了马铁脖子这伙绺子里。可是,那天我一直觉得奇怪的是,周家的几个男人他都见到了,只是没有看见周正仁的老闺女周玉贞,也不知道她被那些胡子弄到哪儿去了?


  第三章

  加入绺子后,我才知道,那个前后两次曾想将我置于死地的黑胖子,大号叫刘富贵;而那个曾救过我两次命的瘦黄脸,在江湖上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他叫“草上飞”。

  刘富贵原来是个给人家赶马车的老板子。那年秋天,那个人家的马车被小鬼子征用了,每天往富锦西南的卧虎力山上运木头。那天晚上,他赶着大车回屯子时,发现了趴在路边壕沟里的马铁脖子,仗着胆子到了那个浑身是血的人跟前,才发现人还有口气,赶紧把马铁脖子抱上马车,又抱了两抱羊草盖在那个人的身上,拉回屯子,藏在自己家里。马铁脖子在跑腿子刘富贵家里养好伤,上山拉起一股绺子,刘富贵也跟他一起上山了,成了这股绺子里的二当家。

  一直让想不明白的是,我和那个刘富贵前世无冤,后世无仇,原来也不认识,不该处处找我的别扭呀!时间长了,我才渐渐了解刘福贵这个人,他不光心黑手辣,还特别喜欢玩女人,每次绺子抢了大户人家后,分到手的那些钱财银两,都赶紧送进了窑子里。因为他爱逛窑子,马铁脖子没少说过他,可刘富贵就是改不了。瘦黄脸草上飞不止一次对我说过,咱们这股绺子,早晚得毁在该死的刘胖子手里!可怎么说,刘富贵也是大当家的救命恩人呀,即使草上飞对他再有想法,再不满意,也不敢和大当家说得太多。

  草上飞确实是江湖上的传奇人物。据说,他的脚心上长了三根一寸来长的黑毛,跑起来脚不沾地,贴着草稍上飞。江湖上才送给他这样一个绰号:草上飞。他洗脚时,我特意注意过他的脚心,上面连一根汗毛都没有,更别说三根了。

  听草上飞讲,他原来是走江湖耍把式的艺人。他们一次在乡下卖艺时,他的师妹被一伙路过的小鬼子抢去了。一气之下,草上飞拉起一股绺子,准备和小鬼子作对。可是,他刚拉起绺子没多久,就遭到尤鞑子那股胡子的偷袭,把他的人马打散了。无路可走的草上飞只好带着剩下的几个兄弟,投奔了马铁脖子,成了绺子里的三当家。

  别的都可以不论,只凭着大当家和三当家都和小鬼子有着不共戴天之仇,我觉得自己找对人了,入对绺子,今后可以为爹娘报仇了。

  第一次打小鬼子,是我加入绺子的第二年八月。那天,大当家的接到线人密报,说有三十多个小鬼子赶着好几挂大车到耿家屯去抢麦子。大当家和另外两个当家的一商量,决定打这一仗。当天下午,我们百十余号人来到地方,躲藏在路两边的苞米地里——这里是小鬼子从耿家屯回来的必经之路。

  北方的八月,苞米杆儿已长到一人多高了,一百多号人藏在里面,就像大海里掉进一根针,根本没处找去。日头刚刚偏西,远远看见五挂大车带起高高的尘土,一路上朝这边跑来。每挂大车上都装满了抢来的麦子,每个麦垛上都坐着几个鬼子兵。最头前的那挂大车上,还架着一挺机关枪,后面趴着一个鬼子兵。

  等到五挂马车刚跑进苞米地,只见大当家的手枪一甩,趴在那挺机枪后面的小鬼子就地滚了个个儿,一头从大车上栽下来,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听到了枪声,趴在苞米地里的弟兄们立刻开了火,又有几个鬼子当场被打死了。这工夫,大车上的鬼子全都从上面滚下来了,躲着车后还击。大当家的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挥舞着匣子枪,不停地朝身边的弟兄们喊:“压呀,往上压呀!”

  听到大当家发出命令,弟兄们端着枪,挥舞着大刀和扎枪“杀呀,杀呀”地叫喊着,冲出了苞米地,把还活着的十几个小鬼子团团围在了中间。我刚加入绺子,还没有枪,只有一支扎枪,冲到一个鬼子兵跟前,擎起来朝那个满脸胡茬子的老鬼子刺去。可还没等我的扎枪刺到那个鬼子兵身上,只见鬼子兵用“呀”地一声怪叫,随后挺起枪刺猛地一拨,我手里的扎枪立刻被他打掉,踉跄着朝旁边跑了两三步才站住。那个老鬼子顺势一拐,挺起雪亮的枪刺,呲牙咧嘴地朝我刺来。在这个紧要的关头,又是草上飞的匣子枪响了,只见那个老鬼子兵双手一扬,朝后倒了下去。

  草上飞又一次救了我。

  这一仗,我们把五挂马车上的三十多个小鬼子全消灭了,一个活口都没留,还缴获了一挺轻机枪和三十多支“三八”大盖枪。一时,我们这股绺子在江湖上名声大振,好几伙胡子里的大当家都来拜访大当家的,和他歃血为盟,定下一起打小鬼子的盟约。可是打完这一仗,他们这伙绺子也引起了小鬼子的注意,从富锦调来一个大队,乘船度过松花江,到北岸来围剿,撵得我们只好先钻进了深山,躲藏起来。

  藏在大山里的那些日子,我们也没有闲着,派些人抽冷子下次山,连着端掉几个乡镇的警察所,活捉十几个伪警察,还打死了几个日本人的警察所长。而一直在松花江北岸围剿胡子的那些小鬼子连人毛都找不到,更不要说把他们消灭了。大队鬼子看看实在找不到那些藏在山里的胡子,开始封山了,不许村民上山砍柴。没人进山,躲藏在山里的绺子就成了聋子、瞎子,也弄不到给养,眼看剩下的粮食也不多了,而冬天又快要到了,一百多号人吃什么,怎样度过即将来临的寒冷而漫长的冬天呢?

  大当家和另外两个当家的商量来,商量去,想趁着一个大队的小鬼子在山里瞎闯乱转,而城里驻防的鬼子兵比较少的这个节骨眼,瞅准机会攻打下绥滨镇。这样,他们不仅可以弄到一些枪支和粮食回来,还可以缓解一下子小鬼子在山里的清剿。可是,要想攻打绥滨镇,只靠他们一股绺子肯定打不下来。大当家让我去一趟绥滨镇,探探镇里鬼子的虚实,同时又派二当家的刘福贵去联络尤鞑子,准备两股绺子联合起来,一起攻打绥滨。

  那年,我已经十六岁了,只是个头没长起来,又矮又瘦,怎么看都像是个只有十二三岁的半大小子。也不用怎么装扮,还是穿着林子里那身露着棉花絮子的破棉袄,腰里再系根麻绳,怎么看都是个小要饭花子。

  绥滨只是一个小镇。城小,里面的鬼子也少,只有一个中队和一些伪军。趁着大股鬼子兵还在山里瞎转转,寻找好机会,出其不意,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应该没什么问题。弄清楚镇里鬼子兵的情况,常青山赶紧往回走,好把打探来的消息报告给大当家的。没想到,在他回去的路上,却意外地见到了周正仁的老闺女周玉贞。她正从一家叫“怡红院”的妓院里出来送客人。

  周玉贞没有看见他家原来的小猪倌常青山,或者说就是看见了,也绝不可能注意到他。像她这样的女人,只能注意的那些穿戴得水光溜滑的男人,怎么会去注意一个小要饭花子呢? 

  别看常青山个头没长起来,可他已经十六岁了,再加上晚上睡觉前,那些大人什么都讲,什么“四大娇”“四大累”的乱说一通,他对男女之间的事也多少知道了一些,不觉连着瞟了她几眼:周玉贞比两三年前长高了,身材也显得更加苗条,更加漂亮了,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成熟的女人味儿。常青山一边往回走,心里一边暗暗想,周玉贞怎么在这种地方,成了一个窑姐儿呢?看来,人的命运真不可捉摸啊!两三年前,仅仅还在两三年前,她还是土龙屯大财主周正仁的千金小姐,是全家人的掌上明珠。只是这么短短的几年工夫,全家人掌上的那颗明珠已经滚落稀泥坑里,成了一个千人骑万人睡的窑子娘们儿了,不得不去曲意逢迎那些有钱的嫖客。也不管自己喜不喜欢,那些男人看着顺不顺眼,也别管年纪究竟是大是小,都得陪着人家睡觉——人的命运,真是没法说啊!

  回到绺子里,常青山把探听到的消息对三个当家的说了一遍,谁知草上飞却坚决反对攻打绥滨镇。他说,只要我们和镇里的小鬼子接上了火,在山里的一大队小鬼子很快就能赶回来,截断咱们的退路。真的到了那一步,咱们就没路可退了。大当家的不以为然地说:“妈拉个巴子的,这次攻打绥滨镇,也不只是咱们一股绺子,不是还有尤鞑子他们吗?只要他们在外线把从山里赶来支援的鬼子挡住,咱们这一伙专门攻打镇里的那些小鬼子,还打不下来他个球的!”

  刘富贵也在一边溜缝说:“老三,你什么时候变成属兔子的了?胆子变得那么小!咱们扯杆子拉绺子这么长时间了,哪年不打个几仗!不打仗,咱们吃什么,喝什么呀?再说了,我已经和尤鞑子那边说妥了,咱们要是杀猪不吹蔫褪了,传到江湖上还不让人家笑掉大牙呀!老三,告诉你吧,绥滨镇的‘怡红院’新来个小娘们儿,长得特别水灵,你不想搂着睡一晚上?”

  听了刘富贵的话,大当家当时就把脸撂下来:“老二,你胡吣嗓个什么!别的不知道,就知道逛窑子,睡女人。妈拉个巴子的,你早晚得死在女人的肚皮上!”

  大当家这么一骂,刘富贵才不敢吭声了。大当家想了想又说:“是啊,咱们还有尤鞑子帮忙呢!只要把咱们这两股绺子合到一起,保准打得那些小鬼子顾了头,顾不上腚。妈拉个巴子的,我就不信了,打不下来个绥滨?”

  草上飞不无担心地说:“怕只怕尤鞑子这个人靠不住,他可是个有便宜就上,没有香油就躲的主啊!大哥,你怎么还能信得着他呢?”

  刘富贵不爱听草上飞的话,赶紧插嘴说:“都是山里人,你信不着我,我信不着他的,要是都这样疑神疑鬼的,什么事也别想干成啦!”

  大当家摆摆手说:“好了,好了,都别争了,这帮小鬼子实在太猖狂了,妈拉个巴子的,咱们坚决打他个球的!”

  别看大当家当着大家伙儿面前这么说。实际上,对尤鞑子他心里也没底。临打绥滨前,他又亲自去见了一次尤鞑子。尤鞑子信誓旦旦地对着大当家说:“大哥,你是不是信不着我呀?老天爷在上,攻打绥滨的那天,我的人马要不准时赶到地方,让我不得好死,车辇雷劈!”

  尤鞑子已经把话说到这种份上了,大当家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那天晚上,尤鞑子确实没有食言,带着自己的人马准时赶到了地方。见两股人马都到齐了,大当家才下令开火,开始攻打绥滨。没想到,刚和小鬼子交上火,马铁脖的绺子就遭到顽强的抵抗。怕被粘住,短时间内打不下绥滨,大当家紧着挥舞手里的匣子枪,不停地喊:“弟兄们,往上压,往前压呀!”

  可是,小鬼子的火力实在太猛了,机关枪压得弟兄们实在抬不起来头来,只能趴在地上胡乱放枪,连子弹打到哪里去了都不知道。这时候,后面也传来了枪声,开始他们并没在意,以为是尤鞑子带着他的人马把从山里撤回来的小鬼子挡在了外围,是双方激战的枪声。可是,越听着越觉那枪声不对劲儿,大当家满肚子狐疑,赶紧让常青山过去看看,尤鞑子的那股绺子还在不在了?

  接到命令,常青山撤出了战斗,跑到大后面,哪儿还有尤鞑子那股绺子了,连个人毛都不见了,他们早就悄悄撤走了。常青山赶紧跑回去,把尤鞑子撤走的事报告给大当家。大当家这才知道上当了,当机立断,指挥自己的绺子也赶紧朝下撤。

  撤到绥滨镇外,一清点人数,才发现少了二十多个弟兄。更要命的是,这次攻打绥滨,不仅把在山里的鬼子引了回来,还把富锦方面的小鬼子也引出来,两股鬼子合到一起,码着留在雪地上的脚印,一直跟随在他们身后不放。

  在深山老林里连着转悠三天三夜,最终还是没把小鬼子甩掉。实在没法了,大当家最后只好下令把枪支弹药各自找地方埋藏起来,整个绺子化整为零,连夜过江,到苏联那边猫过这个冬天,等到明年春天再回到老营地会合。

  当天夜里,马铁脖子这股绺子就地解散,所有的人各奔东西逃命去了。


  第四章

  趁着一个没月亮的晚上,草上飞领着几个弟兄,偷偷穿过封冻的黑龙江,潜到苏联境内。过江以后,草上飞领着几个弟兄先在苏联的一个小村庄躲了几天,随后辗转去了伯力。

  到了伯力后,草上飞赶紧叫两个人去打听大当家和刘富贵等人的消息。几天以后,那两个人回来了,告诉草上飞说,大当家的也过江了,暂时栖身在一个叫比罗比詹的城市里。可是那个刘富贵却没有过江,他投奔了尤鞑子。

  苏联的城市和国内的城市有很大的不同。不仅建筑风格不一样,楼房之间的距离也特别大,这里一栋,那里一幢的。在楼房和楼房之间还有草地和树林子。当时的苏联政府并不欢迎这些偷越国境的人,再加上他们也深陷战争之中,工作特别难找,眼瞅着草上飞和他领着的几个弟兄连生存下去都困难了。

  一天,他们几个人在柏油马路上闲逛,穿过一片草地,来到一栋楼房前时,草上飞突然拍一下自己的脑门子说:“有了。干脆,咱们先到监狱里去猫冬吧。”

  几个人都看着草上飞,其中一个人苦笑着说:“那老毛子监狱也不是咱家开的,能想进去就进去,想出来就出来吗?”

  草上飞也不说什么,只见他猫腰从路边捡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使劲儿朝楼房的玻璃扔去。随着一阵“稀里哗啦”的玻璃破碎声,楼房下面落了一地碎玻璃碴子。几个人当时都被草上飞的举动弄得愣住了:这不是祸害人吗?草上飞朝着他们狡黠地眨了眨眼睛说:“快扔啊,还不赶紧扔石头砸玻璃!”

  听了这句话,大家伙顿时如同醍醐灌顶,明白草上飞的用意了,赶紧各自弯腰拣起石头,朝着附近的几座楼房投去。

  玻璃破碎声,很快招来了附近的老毛子警察,把那些“破坏分子”团团包围起来,扭住胳膊,推上了一辆警车,送进了监狱。

  监狱里也吃不饱饭,每顿只有一两片酸了吧唧的干列巴,再加上半盘甜菜汤。可是每天干的活特别累。早晨起床后,犯人排好队走进一口大菜窖,往里面的一架输送带上抬成麻袋的土豆,工作在十个小时左右。干了半上午活儿,常青山实在抬不动那足有一百六七十斤一袋子的土豆了,刚想直腰歇一会儿,一个叫伊万的老毛子犯人嘲笑他说:“中国猪,能吃不能干!看我的。”

  说完,只见他一个人弯腰抱起一麻袋土豆,随手放在输送带上。妈的,敢骂我?常青山心里暗暗地想。他悄悄地绕到伊万身后,双手猛地抱住伊万的两只小腿,肩膀在后面猛地朝上一扛。伊万没防备常青山会来这么一手,重重地摔在地上,疼得他呲牙咧嘴地哇哇怪叫起来。

  这下子,可真把他摔急眼了。伊万从地上爬起来,抡起了两只蒜缸子似的拳头,朝着常青山砸下来。见常青山要吃亏,草上飞和一起进来的几个弟兄急忙上前,把伊万紧紧地抱住,才使得他免遭一顿胖揍。后来,他们一起渐渐混熟了,才知道伊万这个人特别讲义气。他是酒后帮朋友打架才被关进来的。听说,他那天喝的实在太多了,一瓶子差点没把人砸死。

  他们干活儿的土豆窖连着有四间,每间都有几百平米,带筛子眼的输送带一节连着一节地通到最里面一间。只要把麻袋抬上输送带,解开麻袋口,把土豆倒在输送皮带上,最小的土豆漏在第一口窖里,越往后漏下去的土豆越大。前面两口窖里的土豆被酒厂运走了,回去削片,烘干,酿制伏特加;后面两口窖的土豆才摆上柜台,卖给市民。

  干完一天活儿,排队回号房子时,怎么看都觉得草上飞走路都有点不对劲儿,特别别扭。而且他的两只手一直都插在裤兜里。等到回到监号里,他从裤口袋里连着掏出六七个大土豆,大伙儿才明白刚才为什么看他走路别扭了。见到吃的东西,一起过去的弟兄们高兴得几乎喊叫起来。可当他们看见草上飞把自己的食指竖在唇边时,立刻噤声。在监狱里,谁敢喧哗叫喊呢?

  当时苏联远东地区的监狱,没有暖气,冬天也靠烧炉子取暖。把草上飞偷来的土豆埋在炉子烧下来的炭灰里,临睡觉前再扒出来,监号里顿时弥漫着一股烧土豆的糊香味儿。从那以后,每天临回号房前,他们都挑几个大土豆藏在身上,带回监号里烧着吃,也再不挨饿了。这件事很快传到老毛子犯人那里,他们也学着草上飞他们的样子,每天带土豆回去烧着吃,只瞒着那些看守监狱的警察。

  第二年春天,草上飞他们被释放了,走出监狱,和他们一起被释放的还有伊万。几个人先到伊万家住了两天,随后又帮他们找来一只渔船,趁着一个漆黑的夜晚,把草上飞和他的几个弟兄送过了黑龙江。

  回到国内不久,马铁脖子这股绺子被东北抗日联军收编了,番号是:北满抗日联军第四方面军第三团,外面称这支队伍为老三团。大当家的是司令,下编三个大队,刘富贵和草上飞分别担任第一大队和第三大队的大队长。接受改编不久,北满又派来了一个姓李的政委。

  入夏以后,树叶都长起来了,林子里密得不透风,几步以外就见不到人影。小鬼子把马铁脖子这股绺子打散后,也停止了围剿,撤回了城里。他们不出来围剿,可老三团却不能饶了他们。有着密林的掩护,又不担心会留下脚印,部队一时如鱼得水,连着偷袭了几个乡镇的警察所都成功了,扰得小鬼子寝食难安。打下几个警察所后,老三团不但弄到很多给养,还缴获了一些枪支弹药,部队很快发展到二三百人。

  这年夏天,老叔的儿子也投奔常青山来到队伍上。


  第五章

  老三团的营地旁边,有一条发源于山里的溪流,溪水昼夜不停地淙淙地流淌。

  那湍急的溪水从一个个碾盘大的巨石中绕过,沿着陡峭的山势朝下游奔流而去。这条无名小溪的溪水特别清澈,一眼可以看见溪底,时常能看见狗鱼、细鳞、哲罗,还有山鲶鱼等冷水鱼顶着湍急的溪流,逆流而上。

  不去骚扰小鬼子的时候,老三团的战士经常拎根木头棒子,分头站在那些碾盘大的石头上,等待着冷水鱼从下游上来。可是那些鱼已经被打怕了,等见到鱼再举棒子,已经晚了。那些机警的冷水鱼,早已逃之夭夭。

  每次砸到鱼,从脊背把鱼剖开,剔除内脏,在溪水里清洗干净,再抹上一点咸盐,架在火堆旁烤熟,味道特别鲜美。这一天,常青山和堂弟正在溪流中的大石头上逮鱼,突然发现河对岸有个陌生人。那个人藏在一棵大树面,鬼鬼祟祟地朝老三团营地张望。常青山怀疑那人可能是小鬼子的密探,忙朝堂弟使了个眼色,然后他举着棒子继续待在原地,让堂弟则借着密林的掩护,悄悄绕到那个人的身后,猛地扑上去,把那个家伙摔倒在地。见那个家伙被堂弟摁倒了,常青山赶紧跑过去,两个人找了根野葡萄藤,把那个家伙结结实实地捆起来,然后把他的衣服扒下来,蒙住他的眼睛,牵回密营。

  原来这个人不是小鬼子的密探,而是尤鞑子派来送信的。听那个人说,他们那股胡子已经被小鬼子围困两夜三天了,几次突围都没有成功,这才派人出来向老三团求援。马司令没等那个人把话说完,便大声叫嚷起来:“妈拉个巴子的,说啥咱们这次也不能去,坚决不去!绝不能帮助尤鞑子这种不讲信用的小人!当初攻在打绥滨的时候,不是他的背信弃义,咱们能遭那样大的劫难吗,差点没让我全军覆灭。”

  李政委到了老三团后,曾多次派人找到过尤鞑子,想改编那股绺子,可说什么尤鞑子都不肯答应。李政委觉得这次倒是一个好机会,赶紧劝马司令说:“尤鞑子也打小鬼子。别管他原来怎样,干了那些坏事,只要打小鬼子,就是一家人。如今他有难求到咱们,咱们不帮他,还有谁能帮他呢?”

  在李政委的一再劝说下,马司令终于答应了,立刻带着队伍去救尤鞑子。

  有送信人带路,天刚擦黑,老三团已经赶到了地方。小鬼子占据了三座山头,把尤鞑子一伙胡子围在一个山洼里。马司令立即把部队兵分成三路,每个大队长各带着自己的一路人马,只等马司令一声令下,从后面朝着围困尤鞑子鬼子发动进攻。

  围困尤鞑子的小鬼子,没防备老三团会从他们的背后突然冒出来,慌忙组织抵抗。而在鬼子正面的尤鞑子,见山头上的小鬼子乱成了一锅粥,知道救兵到了,赶紧指挥手下向山头发起冲锋。鬼子成了肉馅,受到前后两面夹击,顿时溃不成军,除了一小部分逃掉外,其余的全被消灭了。

  打完这仗,尤鞑子带着几个人来拜见马司令和李政委,离老远就双手抱拳,连连作揖。到了跟前,尤鞑子一把抱住马司令,哽咽着说:“大哥,不是你帮我这一把,我就得被小日本鬼子打哗啦了!”

  说着,他双腿一软,要给马司令跪下。马司令连忙把他扶起来,李政委趁机谈起改编的事。尤鞑子连着眨巴了几下子眼睛,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咱们这样不是挺好的嘛,我遭了难,有大哥帮我一把;今后大哥真碰到难处的那天,我保证提溜着脑袋上!马大哥,你看这样行吗?”

  话已经说这个份上,马司令和李政委也不好再勉强了,只能点头同意。

  每次见到红月亮,常青山的人生之路都会有一次重大的变化。可从打他到了老三团以后,再没见过红月亮。想不到他在去富锦侦察敌情的途中,再一次看见红月亮。

  那时,常青山已经是老三团侦察排排长了。他奉马司令之命,带着一个弟兄扮装成渔民,划着渔船到富锦去侦察敌情。他们那天是后半夜出发的,当时下弦月牙还没落,弯弯地悬挂在西边天空——想不到那一牙弯月,竟也会是红色的。

  红月亮啊,红月亮!望着那弯悬挂在天边的红月亮,常青山不知道这次等待他的,会是怎样的命运?

  他俩划着渔船,横过了松花江,赶到富锦码头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起了网,他们把渔船停靠在一艘大船旁边,然后把舱里的鱼捡出来,装在筐里,准备借着走街穿巷卖鱼的工夫,侦察敌情。常青山打开舱盖,和一起去的那个伙计正往筐里拣鱼时,突然有人站在大船上面问:“打鱼的,你的船上有好鱼吗?”

  常青山寻声朝上望一眼,见大船二层甲板上有个年青漂亮的女人,双手扶着船栏,正在朝下看着。有任务在身,常青山不想在这儿久留,随口回应一句:“没有。只有鲤子。”

  那时,松花江的鱼特别多,鲤子只算是普通鱼,不算好鱼。当时的好鱼是指鳌花、雅罗、岛子和法罗那些名贵鱼。没想到,常青山已经告诉船上的那个女人没有好鱼,可她似乎并不相信,竟款款地从二层甲板走下来。而更叫他惊奇的是,这个女人竟是已经三四年没再见到过的周玉贞。

  她比上次在绥滨见到的时候还要漂亮一些,身上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女人味儿。不过稍微仔细点看,在她的脸上仍旧能找出来那么一点当年的模样,尤其是她那小巧而微微上翘的鼻子,还有那双细长的丹凤眼,无不和她小时候一模一样。她似乎并没有认出来常青山。在老毛子那边呆了半年多,俄罗斯的土豆和大列巴把他喂高了,也养胖了,比眼前这位美女足足高出半个脑袋。

  玉贞款款来到渔船前,飘过来一股好闻的香味儿。常青山不由自主地翕动了一下鼻翼,又偷偷打量了她一眼,这才问:“你想买鱼呀?”

  “买鱼。”她漫不经心地看了常青山一眼说。

  常青山痛恨周正仁家所有的人,按理来说,也应该瞧不起眼前这个出卖自己肉体的漂亮婊子。可是不知为什么,他这时却对她一点也恨不起来。岂止是恨不起来,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好感,难道仅仅因为她是一个年青而又漂亮的女人?常青山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这到底是因为什么?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他赶紧从舱里提起来一只“王八”(黑龙江人管甲鱼叫“王八”),递给她说:“买这个吧,清蒸,红烧,炖汤都行。不仅味道好,听说还养人呢!”

  “不要,不要!”她摇着头说,连看都不看那只“王八”,可能是嫌它长得太难看,太丑陋吧?

  “你自己挑吧。”常青山只好指着敞开的船舱说,盼着她挑完鱼赶快走。她站在船边挑鱼时,又有一个女人出现在二层甲板上,探出家雀窝般乱蓬蓬的脑袋问,“月仙,鱼买好了?”

  常青山这才知道,原来她已经不叫周玉贞了,而改名叫了“月仙”。他曾听草上飞说过,良家女人当婊子娘们儿后,一般都不用原来的名字了,怕辱没了先人祖宗。可是,这只船上怎么会有好几个窑姐呢?莫非这艘船是沿江拉着妓女到处走,挣那些打鱼花子钱的“花船”?

  早就听人说起过“花船”,是一种最下等的妓院,上面住的是一些又丑又老的妓女。可像周玉贞这样漂亮的女人,不,不!她现在已经不叫周玉贞了,而叫“月仙”。而像月仙这样年青漂亮的女人,怎么也会到这种地方来呢?该,真是的,操那么多心干啥呀!想到这儿,他不由得暗暗责备起了自己。

  “还没呢,正在挑。”她指着船舱里一条四五斤重的鳌花说,“就要这条了。”

  常青山把那条鱼拎起来,递给她说:“算了吧,卖头一份鱼,就算四斤吧,保证只多不少,行不?”

  “你还没称呢,好像我占你多大便宜似的!称一称。”她瞪着一双黑黑的大眼睛,长长的黑睫毛忽闪忽闪地盯着他说,“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呢?”

  常青山的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可表面上仍旧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不可能吧,咱们根本不认识呀!”

  “可能我认错人了。我家原来的小猪倌,长得和你挺像的,只是个头没有你这么高,也没有你这样棒。”她仍旧盯着常青山说。

  “是吗?”常青山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看来我这副模样,也就只配放猪或者打鱼了。”

  “大哥,你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真没那个意思。”她的脸微微有点红了。

  真让人想不到,婊子还会脸红?看得出来,她确实没有认出眼前的这个男人真的就是常青山。他们从小都是在一个屯子里长大的,要是自己没记错的话,周玉贞应该比他大两岁,这年应该二十一了。比他大的女人,叫他老弟才对呀,怎么能喊大哥呢?妈的,我这是怎么了,胡思乱想些什么?常青山特别气恼自己,见她一直不接鱼,直盯着自己看,有点不耐烦了:“这条鱼,你还要不要了?”

  “要哇,好不容易才挑的,能不要嘛!你帮我拎到船上好不好?上了船,我再给你钱。”说完,她也不管常青山答不答应,似乎随意地瞟他一眼,扭身踏上跳板,朝甲板上走去。想到自己还有任务,必须得赶紧离开这里,可这个叫月仙的婊子却把自己缠住了,让常青山恼也罢,恨也罢,还得乖乖地拎着鱼,跟她上了船。

  “你先把鱼送到厨房,然后再到我屋拿钱。我就住在上面。”到了一层甲板,月仙对跟随在身后的常青山说。没等他答应,自己先噔噔地蹬着楼梯上去了。看着消失楼梯上面的月仙背影,常青山只好先把手里的鱼拎进厨房。他本不想上去拿钱,又怕引起船上人的怀疑,只好上二楼去找月仙。

  推开月仙住的那间屋子的门,迎面墙上贴着一张美女出浴图。那张画画得太逼真了,简直像真人一样:一个刚从浴盆里站起来的东洋美女,那光洁的胴体上,似乎还挂着一颗颗晶莹的水珠。她面带一丝慵懒的微笑,用浴巾捂住前面的几个关键部位,温柔地看着迎面进来的人。常青山只看了一眼,再不敢看那张贴在墙壁上的美女了,红着脸躲开画上的美人,赶紧接过月仙递给他的钱,头也不回地逃离那间充满肉欲的屋子。


  

 


  作者简介:

  陈彦斌,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至今在《百花洲》《芒种》《新故事》《散文百家》《中国钓鱼》等几十家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故事、散文300余篇,部分作品被《青年文摘》《读者》《意林》《格言》《小小说选刊》等多家选刊转载。其中《黄昏》《冰湖》等不仅获得奖项,还被北京、山东、河北等十几省市选为中、高考模拟试题。2015年5月,浙江少儿出版了作者的《黑鱼泡子》《最后的狼族》《猞猁谷》《冰湖》四本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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