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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立民小说:血祭 四百五十碗酒(四)


孙立民小说:血祭  四百五十碗酒(四)


                                 十七

柳秉壮死了,柳家损失了三十多个弟兄,葛金财背叛了柳家,霸占了茂杨口。这一切都不能让关仁赋接受。假如柳秉壮在,茂杨口即使不是朋友,也绝对不是他的敌手。但是,勾结上日军的葛金财占了那儿,这就等于断了他的后路。好在柳秉壮这回从平岩运回的枪大部分都捡了回来,这对壮大他关仁赋起到绝对性的作用。关仁赋带着极度悲怆的心情回到了后屯,他心中郁郁。柳冬菊被二姐关银秀接进了她的屋子,关仁赋走进去,柳冬菊已经躺在炕上,面色灰白,二目黯淡无光,头上虚汗淋淋。关仁赋抓起一条毛巾,给柳冬菊擦擦汗。他一点一点地从她的面颊擦到额头。他忽然想起这屋子就是他和小翠一起住过的屋子。他记着他就是这样坐着,看着小翠躺在炕上熟睡。他忽然产生了幻觉,仿佛自己是在给小翠擦汗,小翠躺在炕上,在冲他笑,在对他扑闪着一对明亮的眸子。他突然轻轻地俯下身去,用自己宽厚的嘴唇吻住那张红红的小嘴。但是,他忽然跳起来,他想起这不是小翠,这是柳冬菊。关仁赋转身走出去,站在外面,他对蹲在灶台边上熬姜水的二姐说,给柳冬菊找个先生吧。

柳冬菊躺在炕上,一连几天一直发烧,说胡话,请了几个先生都不中用。关仁赋只好派人偷偷入曹桥镇,请来了有名的先生彭半仙。彭半仙切脉之后,说,病因是惊恐悲伤过度,不是风寒,按风寒治,越治越糟。吃我的药七天之内,病可全愈。关仁赋说,那你就在这儿住七天。彭半仙说,药在,就等于我在,要是有一点差错,你找我算帐。关仁赋一摆手走了出去。刘甩头便过来带着彭半仙进了另一个屋子。彭半仙说,岂有此理!岂不此理!刘甩头说,老先生救人要紧。你就在这儿委曲七天,七天之后,保准把你送回去,还要重赏。彭半仙说,真是岂不此理!

彭半仙果然利害,用药第五天,柳冬菊就能下地到外面走走,第七天,已经恢复精神。关仁赋说,彭老先生有功,给他好好送回去,重赏。彭半仙上了马车,坐在大车上出了土围子。他在车上拍着大腿,叹口气说,真是岂不此理!

要报仇的人活得焦虑,仇人还活着更让要报仇的人焦虑。到了要种地的日子,关仁赋的心里更是纷乱如麻。关仁赋问柳四,说,柳四叔,地已经是柳家的了,还种不种?柳四说,地还是关家的,关家得种,茂杨口还是柳家的,柳家得回去。关家的佃户、长工又开始扑向龙岗两边的黑土地。关仁赋整日找着打日本鬼子的机会,但是他知道,靠他的这些人硬撞县城,就等于推着大伙儿去送死。何况原来坍掉的城墙也都被鬼子修上了。城高墙厚,就是再有这些人也是白白送死。

一个月后,柳冬菊又恢复成原来的柳冬菊;大病之后,她消瘦下去的面颊又丰满起来,在她生病的日子里,整天陪着她的是关银秀。在日日的相伴中,两人成了挚亲姐妹。在那些日子里,柳冬菊将心里的话全吐给了银秀。她说她的爹,她的娘,她们的茂杨口。银秀从柳冬菊的身上看到了另一个自己,这使她想起了她的爹娘,她的关家大院。银秀也从柳冬菊的话中感觉到她的另一个心思,那就是将来怎么办?银秀说,冬菊,你家我家都是大仇在身,咱们是被大仇捆在一起了。柳冬菊说,是。银秀说,那咱们就是一家人,不能想到远处去。柳冬菊点点头。银秀的心里这时也想到一件更重要的事儿上。她找到柳四和二叔关善犁,说,柳四叔、二叔,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关家、柳家既然走到一条路上,我看就不如结亲吧。柳四面露难色,想一想说,按理这是个好事,可冬菊的爹刚过世,不好提这事吧。银秀说,现在只提亲,又不是成亲,柳四说,那中。要成亲也得我大哥百天之后。银秀扭脸看关善犁。关善犁说,好!这关仁赋的婚事我就作主了。

亲说定了就要结。地里的庄稼长到齐人高的时候,柳秉壮的百天过了,后屯的人们张张罗罗,要给关仁赋和柳冬菊办喜事,临近的几个住着关家佃户的村屯都送了信。办事那天,关家搞得热热闹闹,放鞭炮,吹吹打打。关仁赋和柳冬菊拜天地成亲,然后,在后屯大摆酒宴庆贺。红烛高照,华灯初上,后屯的围子门却悄悄被推开,关仁赋,柳冬菊带着二百土匪出了围子,直奔茂杨口。

夜风凉爽,天空星稠云淡;山里吹下的风带着一股潮湿的蒿草味儿。茂杨口上一片宁静,摸进茂杨口前的空场,关仁赋听见石堡里有人打牌,他打一个枪眼朝里看看,里面有二十多个土匪。关仁赋一挥手,带人冲了进去。屋里的土匪全愣住了,他们都知道今儿个是柳冬菊、关仁赋成亲的日子,可一点也没想到他们能在这日子里杀回来。柳冬菊从一个个土匪的面前走过,说,你们还认识我吗?土匪说,认识,大小姐。柳冬菊说,你们吃着我柳家的,喝着我柳家的,却跟着葛金财害我爹,这帐怎么算?众匪一齐跪下说,我们也是被逼的,葛金财说,谁要不跟他干,他就把谁交给日本人。柳冬菊看看众匪,掂掂手里的枪,指着最后面一个长脸长发的土匪说,邹发子,俺爹救过你的命!可你却没情没义,你这个小人,今儿个你要命还是不要命!邹发子咚咚磕头,说,我该死!我该杀!柳冬菊说,该杀也可不杀。你带着我们赚开茂杨口的门,抓住葛金财就饶你不死。邹发子咚地磕了一个头,说,我带路,我听小姐的。

关仁赋和柳冬菊顺利地进了茂杨口,一枪未放,轻轻松松。夜色之下,茂杨口还是原来的样子,柳冬菊看着这一切,不禁悲从中来,心中默念了几声爹,便直奔葛金财住的屋子。葛金财躺在床上,鼾声如雷,睡得正香,被关仁赋一把揪起来,摔在地上。葛金财一看吓得魂出七窍,他早就听见关家放出的口风,今儿个是关仁赋和柳冬菊成亲的日子,可他们竟摸上茂杨口!葛金财扑通一声跪下,说,小姐饶命!柳冬菊说,饶你命?成!你得说清三件事。第一,卖主,霸占主业该杀该饶?葛金财说,该杀。柳冬菊说,你是中国人却和日本人勾搭,该杀不该杀?葛金财说,该杀!该杀!柳冬菊说,你犯了柳家的规矩,俺爹饶你不死,你却忘恩负义,该杀该饶?葛金财无话可说,抱住柳四的腿说,四爷饶命。柳冬菊抽出尖刀,一刀捅进葛金财的后背。葛金财哼了一声朝上一挺。柳冬菊说,这刀是为俺爹的。跟着又是一刀,葛金财趴在地上满身抽搐。柳冬菊说,这刀是为了被你害死的茂杨口的弟兄们的。


                          十八

县城里极静,一片漆黑,一进县城,土匪队伍立刻兵分四路,朝着关家大院的四个墙角摸去。

县城里的路,关仁赋闭着眼睛也能摸准。他和柳冬菊走在前面,街两边的院墙和房子,像一个个蹲伏在黑夜里的怪兽,仿佛要突然张开大口吞下这群人似的。关仁赋带的队伍很顺利,一路上没有遇到情况,在离关家大院还有百十步远的地方,吴麻子听到前面有点声音,仿佛有人压动房瓦。他拽住关仁赋,后面的土匪全都站下。刘甩头半跪在地上,端起歪把子。关仁赋细细地听了听,四周极静。吴麻子小声说,司令,我听见了,有声音。关仁赋说,是什么声音。吴麻子说,瓦,房上的瓦,就在前面不远。说着他将背上的炸药桶摘下来。拧开手榴弹的盖儿,将长麻绳上的小勾挂上,然后,他右手抓着绳子,左手抱住炸药桶。吴麻子将嘴凑到关仁赋的耳边说,我刚听到前边有动静,是人。关仁赋说,你听准了吗?吴麻子说,没错,俺和佑山进山打猎靠的就是耳朵。关仁赋朝后一摸,摸到了刘厚田。关仁赋说,厚田叔,拿枪吧。刘厚田听了,立刻冲着黑暗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就从他侄儿的手里接过枪来。吴麻子侧着耳朵又听了听,说,司令,我上吧,先炸了他的炮楼,炸开个豁口,真要是鬼子提早设了圈套儿。死也是死我一个。关仁赋拉一拉吴麻子说,老吴!吴麻子挣开他的手,然后猫腰飞快地朝关家大院的院墙摸去,这时另外的三队也正在接近关家大院。

就在吴麻子接近关家大院的院墙时,关仁赋看见前面的房子上面露出几个黑影儿。关仁赋心说,他妈的仇占武!然后回头捏一捏刘甩头的胳膊。刘甩头说,司令,我看见了,他爬起来,站在地上,端起歪把子。关仁赋也举枪对准了那几个黑影儿。

吴麻子抱着炸药桶,猫腰朝前小跑,他看见了那几个黑影。但是,他顾不了这些了,炸药桶放不到关家大院的墙角上,炸不了院墙,打不了鬼子不说,这些人都得完。吴麻子心里明白,他们遭了暗算,他干脆放开步子飞跑,就在他跑到离关家大院的院墙十几步远的地方时,他觉得脚下被东西绊了一下,跟着鬼子盘踞的关家大院的院墙上探照灯一齐打开,照亮了他的周围,墙角上的炮楼里哗的射过来一排子弹。吴麻子愣了一下,又朝前跑了几步,他觉得仿佛有谁当胸猛击了他一拳。他怔了一怔,站住了,觉得胸膛里一阵发麻,跟着像烧起一团火似的火辣辣的热。他用尽全身的劲儿,将炸药桶甩出去,他听见炸药桶朝前滚动时发出的辘辘声。


                         十九

杀了葛金财,关仁赋和柳冬菊带着关家的所有人马上了茂杨口。茂杨口确实是为匪者安身的好地方,打茂杨品往里延伸,不但林密,而且山路极险,进可攻,退可守。打茂杨口出来,外面有他关家大片的土地长着粮食。

关仁赋进茂杨口的第一天,就设香堂祭拜爹和柳秉壮,祭拜被日本人杀掉的亲人,他永远也忘不了,被杀的人中,有他的小翠。

就在麦秀要成亲前的第七天,关仁赋和小翠在后屯小翠的家里,度过了一个惟一的,而且是最幸福的夜晚。那天,关仁赋到后屯催粮,上八里河渡口装船,带上了小翠一起回到后屯。刘厚田和小翠娘傍晚时押着大车上了路,关仁赋说,厚田叔,赶半夜能回来?刘厚田说,半夜了还敢走?在城里住一夜了。关仁赋说,那我就和小翠领着大伙看后屯吧。刘厚田想一想说,也成。这么晚了跟我走夜路回县城我也不放心。那一夜,后屯刘厚田的屋里,豆油灯跳灯花儿,屋里充满了特别的新鲜气息,关仁赋将小翠抱起,放在炕上,他看见小翠羞怯得满面绯红,两只像小鹿一样温柔的眼睛信赖而真诚地望着他。关仁赋痛快地亲她、拥抱她、抚着她洁白、丰满、温热的身子。他第一次看到小翠那美得让他心醉的身子,也第一次理解了男人和女人的幸福;甚至减轻了心中对夺去二姐的那希汝的痛恨。第二天一早,当一缕残白悄悄地染亮乌黄的窗纸的时候,关仁赋醒来,看见了躺在自己臂弯里,像一只躺在母羊身边的白羔羊一样的小翠,正用一双深深的、黑黑的眼睛望着他,他觉得自己真的长成一个男子汉了。他在心里发誓,要用自己的生命来保护小翠。但是,他关仁赋没能保住小翠,她死了,给日本兵糟蹋之后死了。她在小翠的牌位前跪下,燃起一炷香的时候,他心里产生了一股莫大的愧疚。他的牙咬住了嘴唇,咬破了嘴唇,他感觉到一股咸涩粘稠的液体流出嘴外,他用舌舔一舔,咕嘟一声咽进肚里。然后,他看看站在一旁的柳冬菊,他看见柳冬菊的一双杏眼热泪盈眶,他知道柳冬菊眼里的泪水是复杂的,混合着女人的千百种感情。她是个刚为人妻的年轻女人,她心里有着年轻女人火一样的愿望。那天,关仁赋醉酒在茂杨口,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喝酒时,为他温酒的是小翠,将一杯热酒捧在他手里的也是小翠。醉眼朦胧中,关仁赋仿佛看见了那张甜甜的,脸蛋上印着两个浅浅的酒窝的,笑盈盈的小姑娘。他觉得那就是小翠,那就是他永远忘不掉的女人。他看见她朝他走来,走到他的身边。关仁赋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他一把将她抱住,紧紧地抱在怀里,然后,他发疯地在她的身上亲吻,疯狂地扯去她的衣服,让她白白的,软软的,热热的,充满芬芳的身子展示在他的眼前。他不顾一切地扑在那个身子上,激情汹涌,勇猛地将爱喷发在她的肉体上。

第二天,柳冬菊带着关仁赋看茂杨口上的每一处房子。在一个大大的堆着许多杂物的屋子里,柳冬菊站住了。柳冬菊说,仁赋,咱们啥时候打县城?关仁赋定定地望着柳冬菊,想一想说,先打鬼子,打完了就收庄稼。柳冬菊说,好,就那时候打。关仁赋的脸上掠过一丝忧虑。他说,跟咱们干的弟兄们都有家,没家的还有父母兄弟,死了,也不能让大伙白死,得先有个安顿。柳冬菊说,你打算咋办?关仁赋说,我想好了,进城打鬼子之前,每家发二百大洋。柳冬菊说,每家二百?好,我家的钱全拿出来,用不了,就那么办吧。然后,她让关仁赋挪开一个靠墙的柜子,关仁赋将柜子挪开,发现那后面竟是一个暗门。关仁赋将门拉开,走进去,他发现里面是个足有十尺宽的夹墙,里面堆着炸药、子弹和手榴弹。关仁赋眼睛一亮,兴奋地拉住柳冬菊。柳冬菊说,这些东西不是咱们的,是爹的朋友郭师长的。现在谁的也不是,是咱们的。看着这些东西,关仁赋心里更有了信心。

高粱抽穗子,玉米窜缨子,夏天的日子在庄稼汉的手里一点点地溜过。

一天上午,茂杨口上忽然上来三个人。这三个人一律便装,身佩短枪,为首的是个满脸大胡茬儿的粗壮汉子;另两个都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一个白脸,一个黑脸。关仁赋在柳家的正堂见了他们。关仁赋说,三位请坐。三个人一齐坐下。关仁赋说,三们是哪条路上的?大胡子说,我们不是哪条路上的。我们是游击队的。关仁赋点点头,说,听说过。大胡子说,我叫江松岳,然后指着黑脸的说,这个是田尚虎,我们一小队的队长,又指着白脸的说,这个是宗长生,通信员。关仁赋说,你就是打鬼子的江松岳?江松岳说,对,抗日嘛,中国人的责任。关仁赋朝后一仰,靠在椅背上说,江大队长,今儿个来茂杨口何干?江松岳说,听说你拉队伍要打日本鬼子。关仁赋说,是。江松岳说,打日本抗日,为啥?关仁赋腾地站起来,说,报仇!江松岳说,是报国仇?还是报家仇?关仁赋冷冷地一笑说,国仇,我不懂,家仇是深仇!江松岳说,关司令,没国哪有家,先抗日救国,才能报家仇。关仁赋盯住江松岳说,江大队长,你今儿个来到底有何贵干,讲。江松岳说,关司令,我知道你仇大仇深,这儿的土地本来美好,可日本人来了,杀人放火,中国人再不能安生,把咱们的好日子砸成碎末,让所有的中国人痛恨。但是,抗日不能蛮干。游击队是共产党领导的抗日队伍,我诚心希望关司令带人加入我们的队伍,救国保家,报仇雪恨。关仁赋哈哈大笑说,姓江的要收我的队伍?江松岳说,这是联合。联合一切抗日武装是共产党领导的抗日联军的宗旨。关仁赋说,可我们是匪,我们杀人越货,占山为王。江松岳说,只要抗日,我们愿意联合。关仁赋沉下脸说,姓江的,你抗你的日,我打我的鬼子,你报你的国仇,我报我的家仇!咱们自己干自己的。江松岳走到关仁赋的面前,平静地望着他说,关司令。关仁赋一摆手,说,自己算自己的帐。江松岳默默地望了关仁赋一眼说,好吧,关司令,你打鬼子时,希望给我个信儿,游击队愿意配合。说毕,扭身走了出去。


                          二十

庄稼熟了,龙岗两边一片火红金黄,天很高,很蓝,空气清爽。关仁赋、柳冬菊带着二十多个土匪上了龙岗,他派人约了当上县城伪军大队长的仇占武。

仇占武没有失约,来到龙岗上见关仁赋。仇占武说,少东家,找占武有啥吩咐?关仁赋说,论理论岁数,我应该叫你一声哥。往后,咱们弟兄相称,少东家没了。仇占武愣一愣说,少东家,仇占武不敢。关仁赋笑了,说,既然和你兄弟相称,就说明咱们还是自家人。你今儿个能来,也说明没忘了关家。说毕,关仁赋朝前走了几步,望着岗弯下关家的坟地,说,仇大哥,你看,这儿是关家的地,种高粱、玉米、积银攒金,攒下一个关家大院,攒出一个西城牙子烧锅和南甸子烧锅。那时候酒香绕全城,大家的日子过得都不错,有吃的有喝的,大家的情意也厚,相互之间都有关照。可日本人来了,长枪大炮把咱们的好日子打碎了。关家四口,全城千余人被日本人给杀了,而且他们还占住了关家大院,你说这仇咱们该不该报?仇占武说,该报。关仁赋说,好,既然仇大哥也说该报,那这仇就一定要报。今儿个请仇大哥来,就是商量这事儿的。仇占武听了这话,脑门上突然冒出一层细汗。他望着关仁赋的脸,说,少东家是说要打日本人?关仁赋说,对,打日本人。仇占武沉吟不语。关仁赋看出他的心思,说,仇大哥,打日本人我们打,不劳仇大哥动手,求仇大哥一件事,就是打开南门,放我们进城。仇占武的眼睛不住地眨动,然后盯着关仁赋看。关仁赋伸手从马背上拿下一个包袱,说,仇大哥,你只管打开城门,然后你远走高飞,二十条金子,你往后的日子够了。说着将包放在地上,哗地抖开,秋阳下,二十条黄灿灿的金子熠熠闪光。仇占武朝那堆金子看了一眼,说,少东家,你们有多少人马?柳冬菊朝前跨了一步,抢住话头,说,二百。仇占武问,枪呢?柳冬菊说,一百,都是长枪,铳子。仇占武说,有炸药吗?有手榴弹吗?柳冬菊说,没有。仇占武脸上掠过一丝难以觉察的笑意。他说,少东家,城里现在有五十多日本人,一百多我的人。日本人住在关家大院,墙高,四角又有炮楼,你们的打得了?关仁赋说,打得了,打不了是我们的事,开不开城门是仇大哥的事。仇占武笑了,说,城门我开,打日本人我不管,我的人我管着谁也不帮。枪一响,我走人。关家有恩于我,这金子我不能收。关仁赋将包硬塞进他的怀里,说,仇大哥,这是我们弟兄们的脑袋,你捧着,我们就放心了。仇占武犹豫一下,没再推辞,说,少东家,什么时候打,定个日子。关仁赋说,这要仇大哥看什么时候方便。仇占武想一想说,打今儿个算第七天,半夜,三声蛤蟆叫,我开南门。关仁赋说,好!多谢仇大哥。


                        二十一

吴麻子用尽全身力量把抱着的炸药桶甩出去之后,炸药桶墩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跟着朝前轱辘辘滚动。它滚动得很活跃,跳跳蹦蹦,仿佛在作一件快乐的事;然后,它咚地一声撞在墙上。吴麻子听见这声响,也看见它撞在了墙上,他手里紧紧握着麻绳,慢慢扭回身来,朝前迈了一步。他觉得脚下的路很软,像踩在一堆棉花上;自己的腿也软,仿佛被抽去了骨头。他扬起一只手,向关仁赋站着的地方招一招。他觉得很怪,黑乎乎的土地,崩着金星向他扑来。他用力一拉手里的麻绳,跟着他扑下去,张开两臂抱住他身下的土地。就在那一瞬间,他的身后一声巨响,关家大院又厚又高的院墙被轰塌了一大段。西墙角上的炮楼轰然飞散。接着关家大院四周又是三声巨响,爆炸飞起的火团飞向四周,烧着两座房子,顿时,关家大院的四周火光冲天。

这是日本人万万没有想到的。他们没有想到一群土匪会炸开他们的墙,炸倒炮楼。刘厚田见状哈哈大笑,举枪对着房上的几个伪军射击,一枪一个,然后,他一边笑,一边端枪朝前走。他走的步子很大,也很有劲儿。他不用瞄准,哪儿火亮一闪,他跟过去就是一枪。打一枪,他就笑着大喊一声,杀鬼子呀!小翠,爹给你杀鬼子呀!突然他摇晃一下,摔倒在地上,他摸摸肚子,那儿流出热热的,粘粘的东西。他朝后一翻,躺倒了。就在此时,关仁赋看见房上又冒出几个人头,关仁赋大叫一声:刘甩头!刘甩头说,好啦!一梭子扫过去,几个伪军统统从房上滚下来。

关仁赋一挥手,带着众匪跃起,冲向院墙的缺口。刘甩头抱着机枪冲到前面,一阵猛扫。院内的日本兵给打懵了,他们不知道,这到底是土匪还是抗联游击队。他们根本不相信土匪有炸药,有机枪。被强猛的火力压着,日本兵退进关家大院的屋子。有十几个日军爬上房顶,他们架上机枪,向冲向院子的土匪扫射。十几个枪口一齐喷吐着火舌。土匪被疯狂的子弹堵在了院墙的外面。这时,关仁赋听见后面一声响,他回头一看,他的土匪兵倒下一片。关仁赋气得咬牙,就在此时,刘厚田坐了起来,他呵呵笑了两声,说,司令,我就是打火亮儿的,他妈的鬼子杀了小翠,要不我就是关司令的丈人。说着他的枪响了,刘厚田的枪响一声,关家大院房顶上喷火的枪口就灭一个。他真是好枪法,枪枪命中。可是,他打得正来兴头儿,摸摸口袋,子弹没了。他说,侄儿,侄儿!没人应他。他又说侄儿,侄儿!还没人应他。他费劲儿地回身摸一下,摸着了一个仰躺在他身后的人的脸。他慢慢扭回身子,看见是他的侄儿。就在这时,路两边的几座房上又出现了伪军,突然,刘厚田觉得自己身上好像被几根铁锥扎进去一样,他想喊一声,杀小鬼子呀!但没喊出来,跟着他一扑,趴在他侄儿的身上。

房上突现的伪军抄了关仁赋的后路,四路土匪像被割倒的庄稼,一片片倒下去。关仁赋听见了背后骤响的枪声,关仁赋五内俱裂,心如刀绞。就在这时,他和柳冬菊被一个人推倒在院墙里面,跟着他们的头上呼啸过一排子弹。关仁赋回头一看,救他们的人这时正摇摇晃晃地倒下去,他一眼认出是江松岳。关仁赋扑过去,抱住他喊,江队长!


                           二十二

关仁赋见过仇占武之后回到茂杨口,那天夜里,柳冬菊用异样的眼睛看着他,望得很深,望得很远。柳冬菊在屋里遍燃蜡烛、烛辉之下,她半跪在关仁赋的面前一点一点地脱着衣服。她将一个完美、洁白、如美玉般的身子完全地现在烛光里,现在关仁赋面前。然后,她说,仁赋,你好好看看我吧!关仁赋眼里滚动着一眶热泪。他也跪在冬菊的对面,两手轻轻地握住柳冬菊胸前柔软洁白的双乳。他轻轻抚着,将泪珠儿滴到上面去,他明白冬菊的意思,他知道这是一种爱的诀别。他紧紧地抱住她,心绪如潮,如壮士蹈火。

同仇占武约定的第七天是个大睛天,秋阳似水,照耀着龙岗南北的庄稼地,照耀着茂杨口四周的山岭。山开始变色,火红的枫叶像染在花绸布上的血,朝四周流淌蔓延,天上有云,云彩成朵,悠悠飘过,像天上长出一只只眼睛。当太阳西斜的时候,茂杨口前的空场上站齐四百五十个土匪兵。

这是个干旱的秋天!连日无雨,土地干裂,一道道地缝像张张焦渴的嘴唇,大张着,呼喊出嘎哑的声音。高粱和玉米的叶子干得像一片片薄薄的压得弯曲的铁片,相互在秋风中摩擦碰撞出沙沙的声音。但是,老天不下雨,仿佛老天流干了眼泪,瞪着干巴巴的眼睛望着大地。

太阳贴近山边,但是太阳依然火红,依然焦热,庄严地照着茂杨口上的群匪;群匪在阳光里,个个面如紫铜,庄严无动。每人面前的地上放着一只酒碗,关仁赋提着一只盛满热酒的大酒壶,走过每一个土匪兵的面前,给群匪斟酒。酒液清澈,落入碗中哗哗有声。关银秀紧闭着嘴唇,双手捧起一只只盛满酒的碗,放在一个个土匪的手里。然后,关仁赋自捧一碗热酒高举过头,环视着群匪,说,弟兄们,今儿个好天气,庄稼熟了,又到粮食要入仓的日子了,可去年的这个时候,日本鬼子杀过来了,占了咱们的土地。今儿个咱们进县城,就是要杀鬼子,报仇雪恨!土匪们一齐高叫:报仇雪恨。关仁赋的眼睛扫过一个个土匪,然后,他说:枪子儿无眼,今儿个大伙死活无怨。众匪一齐将碗举过头顶。关仁赋将燃着火的眼睛盯着茂杨口前最高的大杨树,高喝一声:干!四百五十个土匪一齐大口吞酒,四百五十个喉节一齐上下窜动,山谷里顿时响起轰隆轰隆的巨响。

关银秀面色苍白,紧闭双唇。她不看关仁赋,也不看丈夫那希汝,她的眼睛越过山间的丛林,望向远远的黑土地,望着扛着枪就要走下茂杨口的土匪。这时,关仁赋一步步走到银秀的面前。关仁赋说,二姐,这四百五十只碗就摆在这空场上吧,天要亮的时候,温热场上这口大瓮里的酒,给弟弟和这些弟兄们的碗斟满,等着我们大伙回来。关仁赋转过身去,望着走下坡去的众匪,背对着银秀说,要是天亮的时候,我们还没回来,二姐就把这四百五十碗酒烧着,弟兄们闻着关家黑土地上打出的粮食酿的酒,路再远,也都会走回来的。银秀点点头,她把目光从关仁赋的身上移开,望望身旁的小翠娘说,石堡上布灯吧。

太阳慢慢地沉入山后,天上露出星儿,山上的树一齐沙啦啦响,起风了。风从山谷吹出来,夹着淡淡的秋草味儿。茂杨口前的三十盏大海碗油灯一齐燃亮。关银秀一身素装站在空场上,她表情肃穆而庄严,等着从远处传来的那几声巨响,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根等待风化的石柱。这时,茂杨口下飞上来三骑马,是江松岳,田尚虎和宗长生。

江松岳跳下马,看到茂杨口上的阵势,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急切地走到关银秀的面前,说,他们去了?银秀说,他们去了。江松岳眼里露出焦急和冷峻的目光。田尚虎说,队长,去把咱们的队伍拉过去吧!江松岳摇摇头,说,来不及了。田尚虎说,队长! 江松岳说,你们立即去拉队伍,我进县城。宗长生说,我上县城吧。江松岳说,没时间争了,服从命令。说毕,三人上马奔下茂杨口。

山谷里又刮下一阵轻风。茂杨口前的三十盏油灯一齐摇动,灯光在地上摇动出散碎而活泼的影子。关银秀朝着远处看看,将茂杨口前空场上的四百五十只碗斟满大瓮里的热酒。这时,她仿佛听见遥远处传来一声巨响,她抿一抿嘴说,厚田婶,咱点酒吧。说着,她们两人将四百五十碗酒点着。然后,她对厚田婶说,碗里的酒别让它烧没了,少了,就添上。便提枪上马,朝县城奔去。


                        二十三

江松岳赶到县城时激战正烈。在城门里,他看见正要进攻的柳四和舒佑山。江松岳说,关司令在哪儿?柳四说,杀上去了。江松岳飞马赶到前面,他跳下马,看见满地卧血的土匪。就在这时,他看见房上站着的十几个伪军,举枪对准冲到墙缺口处的关仁赋和柳冬菊。他飞扑过去推倒他们二人。但他的背后却连中四枪,他觉得背上一阵火辣辣的巨痛,就一头栽倒了。

关仁赋和冲进院子的众匪遭到前后夹击,偷袭上来的伪军火力太猛,将关仁赋的人马压进西偏房和院墙中间的一块空场。关仁赋回头一看,他的身边只剩下七八个人了,他心如刀绞,就在这时,仇占武带着伪军冲进院子,一齐举枪对准关仁赋众人。大院内剩下的十几个鬼子也从屋里冲出来。关家偏房的屋顶烧着了。火光照亮关仁赋和他身边的几个土匪,也照着仇占武。关家大院被火光,血光照耀得如同白昼。关仁赋两眼吐着愤怒,他死死盯住仇占伍,然后朝前迈了几步说,仇占武,你不是中国人!仇占武掂一掂手里的枪说,少东家,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没法子,什么中国人不中国人的,过去我是关家的人,所以我为关家出力。现在皇军看重我,我当然要为皇军卖力。关仁赋说,关家对你不薄!关家的这些伙计对你也不薄!你这叫忘恩负义!仇占武呵呵一笑,说,什么他妈的恩不恩的,恩也好,仇也好,可今儿个你得死!仇占武可还得活着!仇占武得意洋洋,然后冲着一个走过来的挎刀的日本军官点头哈腰,说,太君,匪首的抓住了。日本军官说,好,大大的好,你的大大的有功!他们的土匪?他们的八路!仇占武说,他们的土匪。日本军官说,你的胡说,土匪的机枪的有?土匪的炸药的有?你的,良心大大的坏啦!说毕,刷地抽出战刀。仇占武说,太君太君。我的忠诚皇军。日本军官哈哈大笑,笑声传进四周燃烧着的房屋中,变成野兽的嚎叫。就在这时,柳四和舒佑山带着百十个土匪冲进院子。院里顿时一片喊杀声,土匪和伪军日军展开了肉搏。关仁赋捡起一支长枪冲过去,他一连刺倒两个日军,然后冲到仇占武的面前,说,仇占武,你狗日的!今儿个我让你碎尸万段!仇占武说,你,你敢杀我!关仁赋大喝一声,一刀刺进了仇占武的肚子。仇占武说,关仁赋,你,你,你敢杀我!关仁赋将一腔愤怒倾泄在刺刀上,他一连在仇占武身上捅了数刀,然后拔出刺刀,看着仇占武像一头猪似地倒在地上,他向混杀的战场扫了一眼,他满眼看到的是飞溅的血光,地上流淌着他的弟兄们的血和仇人们的血。他端着刺刀,寻找刺杀的目标。此时,一个鬼子却从他的背后逼过来,端起刺刀对着他猛刺过去。看见鬼子举起刺刀朝关仁赋背上刺去的人只有跟在他身旁的柳冬菊。她看见那刺刀在火光中闪着寒光,像一块青亮的冰。喊已经来不及了,她知道这一刀必定要刺倒一个人,她的脑袋里飞快闪过一个愿望,我死吧!想了,她也就做了。她是尖叫一声之后一下子扑过去的。她的胸脯正好迎住了刺刀,她顿时觉得胸中仿佛刮起一阵裹着雪花儿的寒风,凉、凉得透骨,凉得她浑身发颤。她张开双手紧紧抓住枪管,也就在这一刹那,听到柳冬菊尖叫的关仁赋看到了柳冬菊扑向刺刀的动作。他仿佛看见那儿有一束火亮迸了一下,接着就灭了。关仁赋两眼喷火,猛扑过去,一刀扎进那个鬼子的胸膛。然后,他慢慢地跪在地上,轻轻抱住坐在地上的柳冬菊。他抱着她,两眼望着柳冬菊望着他的双眼,他看见那双美丽的眼里涌出两颗晶莹的泪花。那泪花闪动着,像两颗夜空上的星儿,照着他的心。关仁赋的心碎了,像被一只恶狼撕咬。捧着柳冬菊的头,看着她那张被烈火映照得更加鲜艳的面孔,他轻轻地唤着,菊儿、菊儿。柳冬菊费劲儿地呼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吐了口气,两眼熠熠闪亮,像两支飘曳的烛火。她的两片渐渐失去血色的美丽的嘴唇,慢慢地轻轻地动了一下,仿佛对抱着她的关仁赋说一句告别的话,两眼便望定火光照耀的夜空,仿佛看见了什么,就再也不动了。关仁赋浑身颤抖,这是被日本人杀死在关家大院中的他的第五个亲人。他捧起柳冬菊的脸,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这时他忽然觉得,在他的耳朵炸起一声巨响,他扭头四处看看,几个最后剩下的鬼子和伪军围住了他、关善犁和舒佑山。关善犁谁也不瞅,面带祥和的微笑,划着一根火柴,将叼在嘴上的烟锅点着。然后,他眯起眼,看着烟锅上飘起的淡蓝色的烟。舒佑山的手指勾住了后背上背着的炸药桶上手榴弹的弦。关仁赋看着他,用最后的力气说,佑山,拉吧!然后,他听见一声巨响,眼前飞起一片火光和浓烟。他觉着自己的身体像迸散了一样,又轻又软,轻得脱离了地面,飘飘摇摇,一点点的被空气剥蚀、融化,和抱在自己怀里的似熟睡的柳冬菊一起向空中浮起。然后,他们相拥相抱,升上高高的天空。这时,关仁赋听到的是县城里垂落下的一片死亡的寂声。忽然,他闻到一股浓烈的酒香,他朝四周看看,天开始放亮了。

天朦朦亮时,从南城门外奔进一个一身缟素的骑马的女人,她的面目冷峻而艳美。那女人在流血的街前下马,一步步地走进关家大院,她站在朦朦白亮的曙色里,如一朵白色的花儿肃立。这时,她听见一阵美妙的声音,是一群从她头上飞过的小鸟,她回头看了一眼,看见带人飞奔过来的田尚虎。她没有哭,也没有笑,然后一步步走到关仁赋的面前,说,弟带上大伙儿,回茂杨口吧,茂杨口上的酒热了。

那时,茂杨口前的空场上,整整齐齐摆着的四百五十碗酒,一起燃着,那蓝蓝的火苗向上窜跳着,扭结着,舞动着,就像一朵朵在风中摇曳着的美丽的菊花。


作者简介:

孙立民;男;笔名:老懋、孙语懋、本无无等。1954年生人。祖籍山东即墨,居三棵槐树村。著有诗歌、散文、小说、歌词;电影、电视、小品剧本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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