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瑞瑜:追花
追花
摇篮一般的森林小火车,摇摇晃晃地飞驰着,摇呀,摇呀,向山里奔去,就像乘坐哈尔滨儿童公园里的儿童小火车一样。这小兴安岭不正是绿色的森林公园吗?小小的车厢里虽然拥挤着不少人,有男有女,挤挤巴巴,可是空气还很新鲜,窗外吹进来了带着松脂木草芳香的湿润空气,人们的脸色无不闪着轻松、愉快的光泽,他们都是去小兴安岭深处林场工段的。车窗外,一幅幅青山绿水图飞掠而过,像跳跃的电影镜头一样。
一个背着绿色画板穿红上衣的姑娘,霍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向坐在我旁边的林场总支书记老魏招呼着说:“魏书记,我要下车了。”
“到站了吗?”老魏望着车窗外问。
“到站了。”她答。
“干啥忙三火四的?”
“追花。”
“什么?”我不解地问老魏。
“追花。”
姑娘大眼睛一闪,对我笑了笑说:“这阵我们又增添了三百五十个蜂箱,昨天才遣上去,谁不着急?追花赶山,不误花时,就像庄稼人抓墒情,赶播种铲趟一样的道理呀!”
追花,多么新鲜有趣的名词!老魏告诉我,就是这位姑娘带领七名待业女知识青年,没花国家一文钱,白手起家,就地取材,创办了一个小型的养蜂场,一年就得了很高的收入,出产的椴花蜜,已经畅销哈尔滨、长春、沈阳各地,眼下的时令正是小兴安岭上追花酿蜜的黄金季节,十分繁忙……我被老魏的话吸引了,正要询问那姑娘的当儿,小火车刚一停稳,她向我们瞥了一个再见的眼神,转身一跃跳下车门,走了。她那红上衣像一团蔓延燃烧的火,隐没进绿树丛林里去了——她正匆匆去追花!
这是个很小很小的小站,叫升降所,森林小火车只停一分半钟就开动了。我到前边车站附近的林场办完事后,便请求老魏领我立即折回,从那个升降所下车,上山去访问那位追花姑娘。
养蜂场,在穿过密林深处的高高山野上。一片开满野花的碧绿色草地,摆列着一排排小巧的蜂箱,好像是童话境界里一座座神秘的小屋一样,青山绿林,芳草茵茵,花蕾簇簇,不远处是一片椴树林,像密织起遮天蔽日绿纱帐,好一幅充满生机的养蜂图。可是我们却不见养蜂人在哪里。
“这就是养蜂姑娘住的小屋。”老魏指着榛柴搭起的半间小屋说。
那半间小屋太小了,比空着的蜂箱大,可也大不太多。我感觉里边顶多能躺下半截身子,就好奇地弯下腰,探进身子去环顾那小屋。只见一个草床上摆着一个军用水壶,还有几本露着封皮的书:《养蜂学》、《蜂群的习性与管理》、《实用养蜂手册》;还有一块绿色的画板,当我打开看时,那里边夹着几张淡淡的铅笔速写和花卉蜜蜂的图案。我拿着那几本书和那几张画,退出那小屋,站了起来,感慨地对老魏说:
“看,这位养蜂人,事业心多强!”
“养蜂人就是你在火车上见到的那个背画板的姑娘,她叫花珊珊……”
“可是她在哪里?”我问了一句。
“不知道,也可能躲避在哪个蜂箱前观察蜂王活动规律呢!”
老魏摇摇头,摊开两手,脸上浮现难色,“等一下吧。”
我看到这地上开满五颜六色的野花,纷繁一片,就高兴地采起花来。雪白的铃兰、芍药;火红的石竹、罂粟;绛紫的鸢尾、龙胆、剪秋萝;金黄的金针菜、大金萱……野花太多。
“这里的花最香,最艳。”老魏指着我采的一大束野花说。
“这为什么?”我问。
“从植物学上说,经受过严寒的花最鲜艳,最芬芳,因为它含有丰富的花青素。”
我欣赏着那花,望着那一排排蜂箱,仿佛看到那小精灵正在花丛中飞舞,耳畔依稀响起嗡、嗡、嗡……轻柔悦耳的声音,那是不是蜜蜂飞来了?这时,我脑际浮现出一首唐诗:
不论平地与山尖,
无限风光尽被占。
采得百花成蜜后,
为谁辛苦为谁甜?
那不正是养蜂人专为他人的品德的写照吗?
由于时间的关系,我们不能久等,在山林蜂场没能见到那位养蜂姑娘。当我们赶回林场路过办公室走廊看到“新长征突击手”的光荣榜时,老魏停下脚步,指着一位姑娘的放大照片大声说:
“哎,就是她!”
“就是她呀!”我见那照片底下写着“花珊珊”三个字,她大眼,短辫,充满稚气的团脸上浮着质朴文静的微笑。
“这姑娘是养蜂能手,事业心强,能吃苦耐劳,钻研技术……”我们一边穿越走廊向办公室走去,老魏一边告诉我她的事迹。他说花珊珊养蜂是她闯出来的。当初林场几个头头正开会研究待业青年安排的事,她一步闯进屋来,急切地说:
“我建议俺们搞养蜂。”她的话突如其来,把几个人造蒙了。有人随便插了句话:“有条件吗?”
“咋没有?”她瞪了一下圆圆的大眼睛,话音是尖利的,“俺们这些待业青年虽然没干过养蜂这一行,可是却有中学文化,课堂上学过动物、植物,实践中再去学养蜂便很快就能掌握。”
她舒了一口气,指着窗外的一片山林,又从从容容地说:
“条件就在那里,那是一片多带劲的椴树林,每年春夏,我就看到不少江苏、浙江、安徽来的人,运着无数的蜂箱,到咱们的山林里放蜂采蜜,赶山、追花,乐乐呵呵地生产大量的椴树蜜。到了秋天冬天,他们就走了,第二年春天,夏天,他们又来了……他们就这样,一年又一年地追花,采蜜;我们为什么守着宝山不采宝?就地取材搞个养蜂场不是完全能办得到吗?”
她的声音不高,却饱含着力量,神色显然有些激动。……
她的志向得到了支持,搞起了这个实验性的小型养蜂场。第一个春天上山追花时,在蜂箱前不习惯戴纱面罩,蜂王蜇肿了她的脸,蜇破了她的脖颈,鲜血淋漓,伤痕斑斑,青一块、紫一块,疼痛难忍,难受地哭了,只是一个人偷偷地在山林里抹眼泪……困难没有压倒她,她还是咬着牙,硬挺过来了……
关于养蜂姑娘花珊珊的事迹还没讲完,我和老魏已经进入办公室,坐下后,又继续唠嗑。他端来一面盆白花花的原蜜放在桌上对我说:
“南方不是有龙眼蜜、荔枝蜜、杏花蜜、紫云英蜜吗?来吧,今天,在咱们这个山沟沟里就让你品尝一下新采的这椴花蜜吧!”
他笑呵呵地拉了我一把,神态那么诚恳、热忱。正是盛情难却,我用筷子沾了沾那白花花亮晶晶的椴花蜜放在舌尖一品,啊,好甜哪!这就是那花一样的花珊珊和她的伙伴们刚采的新蜜吗?甜极了,甜到心里去了,可是这甜也来得不易,我想起了冰心的诗:
成功的花,
人们只惊慕她现时的明艳;
然而当初她的芽儿,
浸透了奋斗的泪泉,
洒遍了牺牲的血雨。
1983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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