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曲：小镇中秋节

　小镇中秋节

　　我小时候生活的小镇上，一到中秋节，各家各户都会祭拜月神。只要在祭月台上供上新的供品，就可以向月神祈愿，求个下一年风调雨顺，平平安安。

　　小镇上的人们淳朴善良，人与人之间少猜疑、多真诚，小孩子们更是牛轧糖一样整天成帮结队地玩。

　　当时带头的是个年纪大些的男孩，我们都叫他阿逃，不是淘气的淘。正逢一年中秋，他把我们几个小伙伴聚起来，眼睛里满是藏不住的欢喜，神秘兮兮地说了他的计划。原来，他想趁大人们不注意偷偷拿些祭月用的供品，然后来一次野餐。我吃了一惊，阻止他道：“不行！你不怕惹怒月神吗？”话音刚落，小伙伴们便“嗤嗤”地笑出了声，为首的阿逃道：“也就你脑子不灵光，信这些老掉牙的东西。”我被他们笑得羞红了脸，自己也为刚才愚蠢的想法好笑，却因为好面子，还是弱弱地回了一嘴：“那大人们知道了，岂不是剥了你的皮？”“我们这么默契，一定没问题”，他带着一股莫名的信心答道：“可我真心觉得，这些信条老土，邻里们也老土，有时候真想去大城市看看啊。”阿逃突然有些文邹邹的伤感，与他平日里嘻嘻哈哈的样子大相径庭，我不再作声了，其他人也没有说。

　　每个人都在各想各的，真奇怪啊，彼此间明明是最亲密的状态，我却觉得心的距离好远好远，哪怕只有这一瞬。或许我们后来的命运，也早在此刻有了答案吧？其实，我何尝没有偷偷想过这样的事情？我可以无拘无束，可以叛逆一次，成功了就仿佛赢了全世界一般。于是，我们几个表面上装的云淡风轻，心里却是一浪接一浪，一想到这个大计划要由我们来实现，我的嘴角总是不自觉地向上弯出一个弧度。

　　好巧不巧，成功路上的第一步还没迈出呢，我们就遇到了二叔。二叔此人，“贼”眉“贼”眼，小时候哪只鸡想不想孵蛋他都一眼就能看出来，我们这些毛头小孩又岂在话下？我很怕和他对视，仿佛一对上目光，我那所有的秘密和不知名的情思都会大白于天下。二叔问我们：“孩儿啊，这么高兴干嘛去啊？不会是吃好吃的吧？”一听到“好吃的”，我的心就扑通扑通跳到嗓子眼了，兴许是它卡住了我的喉咙，我愣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到底是阿逃老大，没事人似的挥挥手，问我们：“不去玩啦？”就帮我们开脱了，几个孩子一溜烟儿跑没影了。

　　有了二叔这件事的前车之鉴，我们都收敛了许多，表情板得像出席会议的干部似的。一路上，我们行为怪异地，小心翼翼地以及异常顺利地，到达了目的地。大人们都忙翻天了，哪有闲心管我们，这不正是天赐良机吗！我们蹑手蹑脚地走到果篮旁，假装细细端详这些面容姣好的“苹美人”，“梨常在”……一双双小手已经蠢蠢欲动，我的心里想敲着小鼓，一下一下，一下一下，手心早就湿漉漉的了。阿逃似乎也没有很轻松，我甚至能看到他额上渗出的汗珠。说时迟那时快，我胡乱抓了一把枣，迅速藏在兜里，其他人也各有收获。

　　就这样，我们盘满钵满地准备野餐了，大家都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中，全然没有注意到角落里偷偷笑着的奶奶。在丝丝沁人心脾的桂花香中，我们这次的冒险落下帷幕了。结束野餐，我匆匆赶去祭月，妈妈刚刚点好红烛，红烛高燃，在温暖的光芒下人们美好的心愿和信仰，伴随着温柔的月光，一同寄给了远方的神明。吃月饼时，我总觉得做了亏心事，忍不住问奶奶：“奶奶，如果有人做了对不起神明的事，会不会受到惩罚啊？”奶奶慈祥地笑了笑，道：“我们都是她的儿女啊，她怎么舍得呢？”只要你心中有她，她都很感激呢。不然的话……”我追问：“不然什么？”奶奶不答，只是微笑着，我望着她那双含笑的眼睛，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又好像没有，只得问了些别的：“那我们拜的是哪位神明啊？”奶奶又不笑了，一本正经地说：“囡囡，拜的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心里的那一份虔诚与敬畏啊。这是做人的本分，还有，生活总是要些仪式感的。”我应是顿悟了某些事情罢，不然又怎会随即跑回去呢？我郑重地又向着月神像和月亮磕了一个又一个响头，心中对这位神明的崇敬又多了几分。这次的中秋祭月最终在我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后来，我再也没有看到那夜似的明月。

　　我又了解了许多月亮上的故事。像那“玉兔捣药”，传说玉兔捣的是长生不老药，我有时会偷笑：秦始皇怎么能找道士炼药呢？应该找兔子呀！像那“吴刚伐桂”，每当金秋时节小镇上飘起桂花香，我总想大喊一声“谢谢吴刚！”还有……没有什么了，我们离开了小镇。我也正式向我的童年挥手告别，心中对于神明的敬仰随着年龄的增长、时代的变迁而消失殆尽。

　　童年的那些事，那些人，那些念念不舍和难以忘怀的，也都随时间的长河飘向远方。直到阿逃这个名字再次出现在我的生命中。只不过从亲身经历成为了道听途说。正如他的绰号，他逃离了那个他曾视为牢笼的小镇。他是否在某个不知名的街角唱着歌谣？是否飞黄腾达有了他所期待的际遇？亦是否已长眠于地底？是否有时也会想起我们，想起那些青涩又偏执的青春……这些我统统不晓得。就像那几个小伙伴一样各奔东西，淹没于茫茫人海之中，无影无踪。爱做梦的阿逃，梦醒了的阿逃……滚啊滚的滚出了一个红尘，又滚啊滚的滚进了另一个更大的红尘。他的这次逃逸，不过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叛逆罢了。城市哪有美好啊，你若神话它，它只会用失望去帮你更加失望你自己。

　　我性格内敛，他性格张扬，我们是不同的，可我们又是相同的，我们都是得了病的人，来城市里求药。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过的好，你们都是。

　　奶奶表面上走的太突然，但其实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定数。她去世前突然要回到小镇，一次次地提起，一次次地失望，眼神里总是很快有了光彩有很快黯淡下去，终是无人响应。

　　临终时她把我拉到耳边，对我说出了那句当年没说出口的话：“不然的话，神明就不见你了。”我望着她那双含笑的眼睛，泪如泉涌。她一直没忘，一直坚守着心里的那一份虔诚与敬畏，而我却早在浮华尘世把它们弄丢了。这世上无可厚非也就两种人。像阿逃，不满于现在，总想着突破，可要怎么做，该怎么做，从哪里开始做，一愁莫展；像奶奶，沉溺于过去，兜兜转转走走停停，不过是在原地打转罢了，至于曾经的那些光景，也只能是过去，只会是过去。就像他们都不知道，小镇已经今非昔比。

　　和多数小乡小城一样，小镇也面临着拆迁的问题。小镇上的人们没有一个扛住了金钱的诱惑。也对，曾经的那些人死的死，走的走，它再也不是我爱的小镇了。就连我儿时走过的石板路也翻了，住过的老房子也推了，比老房子还老的桂花树被当众腰斩。

　　又是一年中秋节，我走在几条余下的石板路上，这倒让我回味到了几分记忆里的感觉。我知道这种感觉，我认识这里的一草一木，这里的一草一木也都认识我，我看它们如何被现实摧残消亡，它们看我如何被生活塑成这般模样。我想象着，想象着那些林立大厦下被埋葬的老房，多少风花雪月还在那里停留，多少爱恨情仇落得个欲说还休。我再也回不去了，无论是现实的小镇，还是内心里以前曾认定的种种美好。

　　人们此时在做什么呢？或许在吃着月饼唠着家常，月饼还是月饼，中秋节却只是放假的代名词。再无桂花树，再无桂花香。小镇不再是那个小镇，家不再是那个家，就连我也陌生成混沌一片了。

　　没有供品，没有月神像，没有其他人，只有我微薄的虔诚与信仰，希望能将围绕在月亮旁的乌云拨开，让温柔的月光再次普照大地。这一拜，敬神明！敬天地！敬自己！

　　乌云终是笼住了月亮。

　　起舞徘徊风露下，今夕不知何夕。

　　作者：陈曲，呼兰区第四中学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