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同小说：铃 铛（29）

　　——时光穿越八十年，回到我的故乡---达户井

四十三

“凤春……凤川……”

“娘……”

“三娘，我们回来了！”铃铛看着从后院跑来的俩孩子，嗔怪的道:“这日头都落山了，还不知道回来！”凤春牵着凤川的小手跑到铃铛身前，“三娘，我们去看董大叔变戏法儿了，”凤春脑门上淌着汗水，兴奋的跟三娘说道。凤川也奶声奶气的向娘说道:“娘，八哥领我去看戏法了，可有意思了，董大叔还给我们说书呢，济公的草鞋还会自个拐弯打人呢……呵呵！真好玩儿！”铃铛看着眼前咯咯笑着的俩孩子，眼神一阵迷离，日子就这样悄无声息的过着，一转身就过去好几年了，抚养孩子，看着他们一天天长大，或许就是她余生要做的全部了。

六六走了好几年了，一直没有消息，家里人谁也不提这事，外人有问的，就说回关里家了，在那找婆家了。李继忠也明白这门亲事没戏了，整日里吃喝浪荡嫖的，祖上传下来的一垧来地早就卖了抽大烟了。整个人形销骨立，没钱抽了，就干些偷鸡摸狗的事。

“二哥！你就再借给我点，过一阵子我保准还上！”李继忠死乞白列的跟在齐老二身后央求着。齐老二停下脚儿，白了他一眼道:“继忠，不是我不借你，是真没有，我那点私房钱上回都借你了，我家又不是我说了算，一年到头儿，也看不着几个子儿，你再找别人看看吧！”说完转身就走，再也不理他。李继忠又紧跑了几步跟上，“嘿嘿！二哥，有个事，我一直琢磨着该不该跟你说……”齐老二停了下脚儿，不奈烦的说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一会儿还下地割草去呢！”正是六月天，过晌西照日头的时候，齐老二摘下草帽，拿在手里扇乎着，眼睛看向塘边的柳树。李继忠又干笑了两声，说道:“二哥，咱俩找个背荫的地方说。”然后就拽着齐老二来到树根下，坐下来。“二哥，你还记得上回你家招胡子那事吗？”

“废话，丢了个手指头，能忘了？提这茬儿干啥？”

“二哥，你咋不想想，咱达户井就老高家和你家两个大户人家，那胡子是从东头进的屯子，从老高家大门口过去的，咋就舍近求远跑西头儿奔你家来了呢？”齐老二没吱声，他和爹也提起过这事，但都没弄明白咋回事。李继忠接着说道:“东头儿后趟街的赵老七你知道吧！他上饮马山当了胡子，是他给老高家通的信儿，老高家才躲过一劫。”齐老二诧异道:“他就是当胡子，也不是胡子头儿，咋就能让胡子不抢老高家？”李继忠抬起瘦得皮包骨头的手爪子在干枯的脸上擦了下汗，又道:“这你就不懂了吧！是高智领着范老四上的饮马山，拿了好多大洋上贡，胡子才答应不抢老高家了。”齐老二有些狐疑，问道:“你打哪儿听来的？”李继忠得意道:“是范老四有一回喝多了，和几个人吹牛，正好我赶上了。”这小子眼珠一转又说道:“按理说这和别人也沒啥关系，可高智那小子不地道，竟然和胡子说，在达户井你们老齐家比老高家有钱多了！”后面这话虽说是李继忠瞎编的，可也和实际情况差不多。当初高智虽然不是有意陷害，但在东霸天故意的一问一答间，确实是说出了同样的意思。齐老二腾地站了起来，眼睛瞪得又大又圆，“高智真这么说的？他老高家也太损了，什么他妈仁义礼智信，还不是既当婊子，又立牌坊，呸！”

桌上燃着一盏油灯，齐有良坐在椅子上有一阵子了，脸色苍白，耳边响起东霸天肆无忌惮的大笑声:“老掌柜的，久闻贵府世代乡绅，富甲一方，人说贵府树大根深，看来此言不虚呀！”听完齐老二说的这些话，齐有良恍然大悟:咱家是让老高家给卖了！高振声啊高振声，我儿子死在你老高家儿门口，我们啥都没说，老二只不过是耍弄了你儿子一回，值当你如此报复吗？既然你做了初一，就别怪我做十五！齐有良冲儿子挥了挥手，说道:“别听风就是雨的，过去睡吧！”老二还想说啥，见爹还在摆手，只有把话咽回肚里，悻悻地走了。

一丝月牙藏在柳梢间，塘里的蛤蟆叫声一阵接着一阵。快三更天的时候，齐有良出了大门，腰间别了把斧子，往村东头走去……

四十四

夜幕下的哈尔滨霓虹欲乱，有黑暗，有光明，有沉默，有咆哮，有轻歌曼舞，也有喋血街头。就如同滚滚而去的松花江，有时温婉得像闺阁中的少女，娴静如斯，柔眉顺目。有时又暴躁得似草原上的烈马，激流飞湍，在天地间怒吼。天快亮了，松花江上的凉风微微徐来。转过马迭尔宾馆侧面有一条幽深静谧的小巷，快到尽头的地方有个普通的四合院，黎明前的黑暗使一扇轩窗中透出的很微弱的灯光显得有些明媚起来，仿佛瞬间就会迸发出万丈的光，照亮这迷茫的天地。杨老师坐在桌前，凤瓴、小春和一些同学们围在一旁。表情凝重而愤怒。

九一八之后日本人很快就占领了东北，但各地此起彼伏的抗战运动使日本人明白想彻底征服这个民族的路还很长，于是在东北施行了更为阴险毒辣的政策。强制中国的学生从小就学习日语，在学校也派驻大量的日本教师，打算用语言同化的策略来达到最终奴化中国人民的目的。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东北人民使用本民族语言的权利被剥夺了，日本人对拒绝学习日语的中国人民和广大教师学生进行了残酷迫害。毫无异问，此恶举遭到了中国学生和老师们的顽强抵抗。凤瓴和小春马上就要毕业了，可是山河沦陷，身为中国人，遭到侵略者的各种的迫害，哪里还有毕业的喜悦和对未来的憧憬，在包括杨老师在内的多名学校进步教师的指导下，一些进步学生组成青春剧社，偷偷的排练和表演一些话剧，揭露日本人奴化迫害中国人民的罪恶行径，号召更广泛的中国人起来反抗。青年学生们满怀激情的表演深受广大师生的欢迎，同时也遭到了日本人的残酷镇压。

在一起多年的朝夕相处，凤瓴和小春早己成为志同道合、情深意重的恋人。她喜欢他的清秀和沉默中隐藏的善良智慧，他喜欢她的娉婷婉约和身上永远的、淡淡的梅花的清香。更重要的是他(她)们彼此深爱着，把对方融入了自己的生命。此刻，大家刚刚排练完一场名为<<黄昏>>的话剧，这部剧是个名叫金剑啸的作家创作的。作者饱含对祖国的挚爱，痛斥侵略者的残暴无耻，对觉醒的民众和英勇抗战的战士进行热情赞颂讴歌，对民族光明的未来充满深情向往。这部作品一发表，就在青年学生中产生深远影响，激励了无数热血青年站起来投入抗日的洪流。短短的几年间作者用他犀利的笔，创作了大量的向侵略者吹响战斗号角的激昂文字，犹如一柄柄锋利的剑插向日本人的胸膛。终于在数年前，金剑啸在齐齐哈尔被敌人逮捕，随后被杀害。其人虽早已遇难，但其作品永远留了下来。这次凤瓴和小春等同学们选定重新排练演出金剑啸的话剧和诗歌，就是要继续播撒反抗的种子，使敌人用语言奴化中国人的阴谋难以得逞。小春拿着一条折叠得方方正正用温水浸过的毛巾，给凤瓴的脸上擦了擦，凤瓴握住了小春的手，两人深情的对视，一夜的疲惫一扫而去，对即将开始的演出充满了信心。他们不知道的是，己经有内奸向日本人偷偷报告了这次活动。

三天后，在西区索菲亚教堂附近，一个俄国人开办的小剧场内，学生们开始演出排练了多日的节目。刚开始是凤瓴朗诵的长篇叙事诗<<兴安岭上的风雪>>，在快结束的时候，凤瓴动情的朗诵:

       十八个人举行信誓

       如同在心上开了窗

       淋漓的言语

       携着兴奋的面庞

       九十只粗大的手指搅成高热的小丘

       血液如电流般的相互交流

       ……

下面的观众热烈的鼓掌。突然，剧场的大门被踹开，大队的日本兵冲了进来，“停下，停下，不许演！”在叫喊声中，下面的人，乱做一团，人们开始四散奔走。凤瓴没有停止，在台上继续他的朗诵:

       山环抱着河

       河低吮着山脚

       天风在四周舞着

       丛林热烈地欢呼

       ……

小春从后台冲上来，拽起凤瓴的胳膊，要他从后面逃走。在她扭身的刹那，“砰……”一声枪响，小春的身子就定在了舞台上，随后，一朵鲜艳的梅花绽放在她胸前，越来越大，越来越浓艳刺目。身体软软的向后倒去，凤瓴一把扶住了她的身体，呆呆的看着小春的胸口汩汩流出的鲜血，他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的身体越来越沉，一双美丽的双眸紧紧凝视着凤瓴，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有无尽的话语要向他诉说。终于，凤瓴声嘶力竭的吼声从喉咙里发出:“啊……小春！”小春的眼睛缓缓的就要闭上。凤瓴抱起她的身子，大声的呼喊着，“砰……”又是一声枪响，打在凤瓴的后背上。凤瓴抱着小春站在那里摇了摇，终于瘫倒在舞台上，从他的嘴角和鼻孔中流出血来，小春又挣开了眼睛，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颊，凤瓴紧紧的抱着小春，眼晴有些模糊，当小春的手抚着他的脸，他抓着她的手，眼前是一片刺目的红，又闻到了那淡淡的梅花的清香……

这次事件日本人枪杀了两名手无寸铁的学生，逮捕了大量师生和无辜观众，一时间恐怖的气氛笼罩在美丽的哈尔滨。杨老师因为当天学校有课，没有去参加演出。当他听闻噩耗时，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这两名优秀的学生，他视之为自己的亲人，竟同时惨死在日本人的枪口下，让他如何接受这样的现实。醒来时，再也抑制不住悲痛，放声大哭，“七表叔，我怎么向你一家人交待呀……”

在学校一些师生的帮助下，将凤瓴和小春的遗体保存了下来，大家悲痛于两人的英年早逝，又感动于两人生死相拥的爱情。又过了两天，在郊外寻了处空地，征得小春的家人同意，把两人合葬在了一处。小春的父母早已哭得死去活来，可是生逢乱世，在侵略者的统治下，哪里还有什么公理？惟有把仇恨深埋在心底。

无法交待也要有个交待啊！杨士琛怀着极其沉重的心情上了火车，江北的达户井，怎么都得走一趟，孩子没了，老表叔一家还不知道信呢！这一趟，既是报丧信儿，也是向表叔请罪，我没照顾好孩子啊！

【作者简介】

于同，哈尔滨市作协会员，冰城布衣，理工男混迹于文学圈，噬诗成癖，略工七律，亦作小说。诗左书右，堪慰蹉跎。 随缘聚散，若得二三清水知己，风雅同流，诚可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