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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磅】于同:蝴蝶斑斓

· 文化范儿 出品 ·

文化范儿,文化人的家,读出精彩,写出温暖

于同:蝴蝶斑斓

蝴蝶斑斓

  作者/于同

1

  童年是纯粹的,这是大多数人的共识。几十年后,回忆时都有太多的轻松、陶醉、宛惜,毫不掩饰对成人世界的无奈和沮丧。至于在成长的过程中,是世界污浊了自己,还是自己弄脏了这个世界,没有人提出和回答这个问题。

  我的童年是干净的,尽管经常是脏兮兮的手,吸着鼻涕,脖子和脚后跟也总是带着一层皴。多年后回想起来,还是觉得那时是最通透,最干净的。

  盛夏的早晨,天蓝哇哇的,没有一丝云彩,干净得象奶奶浆洗完的衣裳。前几天连续下了几天雨,乍一晴天,泥泞的路上氤氲着丝丝潮气,湿漉漉的。村子前边的小河也丰盈起来。憋了几天的孩子们终于可以出去野了!去塘里洗澡,河沟里摸鱼,三个一帮,五个一伙的,嗷嗷叫着,翻着跟头,扑腾腾跳入清亮亮的水里。

  我不能加入他们,只有羡慕的份。

  有一次,大人们在一个水坑里沤麻,我站在边上看,脚一滑就掉了坑里,连呛了几口脏水,幸好旁边的大人把我捞上来,吓得大哭,回家又挨了顿打。妈一遍又一遍的告诉,不许近水边,掉下去就淹死了。

  从此后就真的不敢靠近水边,连井沿都离得远远的。可是看到大哥哥们在水里欢快的玩,有时还能摸出一条泥鳅上来,心里痒痒的。慢慢的就忘了妈的嘱咐……

  不能下水,我就帮一个哥哥拿着瓶子,他摸到了鱼就游到岸边把鱼放进瓶子里。

  小河弯弯曲曲的,不知从哪流来,也不知流向了哪。小河窄窄的,两岸生长着一丛一丛的柳条,软软的,密密的,老爷爷们常来这里割条子编筐,所以大人们也管这里叫柳条通。小哥哥们循着溪流,我循着他们在水里冒上冒下的脑袋,逐渐远离了村庄。

  阳光穿过枝条照在水面上,闪动着鳞鳞的光,水草散发着清香,一只绿色的青蛙跃进水里,我拿着树枝在岸上等,等着青蛙从水里游上来,等了半天,也不见青蛙的影儿,只有几个在水面上窜来窜去的大缸(一种水面快速爬的昆虫),我扬起树枝照水面上打去,零乱的水波平静下来后,一只大缸翻着身躺在水面上,我小心的用树枝拨了过来,虽然死了,可心里还是一阵激动,攥在手心里舍不得丢掉,可能所有孩子的快乐都是简单的,我也一样。一手攥着大缸,一手拎着瓶子,眼睛瞄着河里渐渐远去的几个小脑袋,寻着柳条的空隙,跟着向前走。

  太阳落山了,我依然傻乎乎的跟着走,终于,河里的几个小脑袋爬上了岸,我惊讶的发现这几个小哥哥我一个也不认识,竟然跟错了……

  几个小哥哥嬉笑着往回跑去,转过几丛柳条墩就没了影。天昏暗下来,周围静悄悄的,我害怕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累了,饿了,蹲在一丛柳条下抽泣,手里的大缸和瓶子早就丢失了。天完全黑了,不知是老鼠还是青蛙从草棵里窜出,吓得我又大哭起来,这时,远处的柳丛中传来妈焦急的呼唤声……

  我伏在了妈的背上,天上的星星笑了,潺潺的小河哼着儿歌,我抱着妈的脖子睡着了!

2

  一直到第二天的太阳升起了老高,我才从炕上爬起。在妈和奶奶的保护下,我躲过了爸爸的打,但是却被命令不许远走,只能在自家房前屋后玩儿。

  好无聊啊!我坐在门槛上闷闷不乐。

  奶奶找来一根细柳条,用手使劲拧动,使柳条的皮和里面剥离,然后用剪刀剪下了一段,抽出里面的枝,把空皮的一端压扁,留出豆粒大的地方,用刀削去一层。让我放嘴里吹,发出咕咕的声响,我笑得眯起了眼。

  奶奶,这是啥?

  是叫叫啊!

  咯咯,咯咯……叫叫真好玩!

  奶奶在园子里给白菜拔草,隔着土墙和东院的瞎奶奶说话儿。我坐在旁边,一会吹几下叫叫,一会吃几口水萝卜。临回屋时奶奶又摘了两捧豆角送给瞎奶奶。吃中饭时我问奶奶,她长的又瞎又丑,为啥给她豆角?

  可不行这么说,你爸小时还吃过人家奶呢!哎……都是命呀!年轻那会儿,人家长的水灵着呢!成亲俩月,男人去朝鲜打仗,没回来……生了孩子,稀罕的没法儿,三四岁都没舍得掐奶,那时我生的你爸,奶水不足,可没少去吃人家奶。谁成想,那孩子五岁时得白喉死了。你瞎奶奶黑天白天地哭啊,到了哭瞎了眼睛。

  我听得有些难受。问奶奶,谁给她做饭吃?

  谁做?自个儿做呗,别小瞧人眼晴看不见,心里头亮堂着呢,可有算计了,啥家什在哪放着,都知道,连哪个鸡丢蛋了都能找着,睁眼的都不如人家。

  我有些不信奶奶的话,瞎子咋还能看见东西?后来我就经常溜进瞎奶奶家,扒着门缝偷偷的看,稍微有点动静儿,瞎奶奶就躺在炕上问,谁呀?吓得我急忙往家跑,瞎奶奶在后

  面就会说,是小涛吧,别跑,看摔着了……

  再去时我就加了小心,不弄出一点动静儿,瞎奶奶去抱柴禾,走多远伸手去开门,又走多远拐弯,拽了一捆柴禾回来,到门槛就抬脚,真的就跟能看到一样,去水缸里舀水,拿洋火在灶坑边上点火……我怀疑了,瞎奶奶真瞎吗,咋跟别人一样?一天,我趁着瞎奶奶和我奶奶唠嗑,把一块泥巴粘在她家喂猪的葫芦瓢上,又在泥巴上面粘了几颗苍耳,然后我就偷偷的躲在墙角看着,到晌午该喂猪了,我瞪大了眼睛,看瞎奶奶会不会发现,拿别的家什时都很顺当,去抓葫芦瓢时,也像往常一样,在锅台靠墙边的地方,一把就抓在了手里,瞎奶奶疼的啊了一声,我又急忙往家里跑,接着听到瞎奶奶在后边喊,小涛你个王八羔子,看我不去告诉你奶奶……

  这顿打没躲过去,爸一边打我的屁股一边骂,小崽子,这么点儿就会调理儿人,长大了还得了?

3

  不能去瞎奶奶家玩了,后院的小伙伴们来找我一起去抠蝲蝲蛄。雨后潮湿的地面、濠沟边上经常会弯弯曲曲的凸起,我们用手指从凸起的两端钩进土里,沿着弯曲的走向慢慢地把凸起的泥土抠开,然后,不定在哪个位置,一个大蝲蝲蛄就会惊慌的跳出来,两个爪子有力地扒着我们的手指,我和伙伴们就会高兴的哇哇大叫起来,还有人会从家里偷拿来一根针,从蝲蝲蛄后背扎进去,如果冒出水珠,有人就会说是天要下雨了,至于是真是假,谁也没有去验证。

  蝲蝲蛄不常有,既使常有也会玩腻,还是要找新鲜的东西,生产队的菜园里种了很多大头菜,招引了很多各色的蝴蝶,白的、黄的、花的各式各样,五彩斑斓。捉是捉不到的,我们最拿手的是用小鞭子打,可是大人们管的严,是不可能浪费麻绳让小孩子胡闹的。于是,能够有一个像样的小鞭子就成了我的渴望。

  一个火辣的晌午,大人们铲了一上午地,吃了晌午饭后都在歇晌。一个货郎背着几捆绳子在街上叫卖,南方的口音,让人听不太懂,最吸引我的是他身上背的彩色的绳子,不知是什么做的,有红色的、黄色的、白色的,我既好奇又喜欢,站在旁边不愿离开,围上来几个女人,挑挑捡捡的看了半天,都嫌太花哨,不实用,没有麻绳结实,转身都回去了。货郎嘴上说了好半天也没人买,脸上淌着汗,嘴唇干裂,说话也有些沙哑,看见我站在旁边,眼睛注视着我连说带比划的,我听懂了,他太渴了,想讨两根黄瓜吃。看他那样子,渴的很难受,我有些可怜他。

  你等着,我回家去给你摘……

  我跑回家里,进了园子,在黄瓜架上找了两根最大的黄瓜摘下来,又一路跑到街上,把两根黄瓜递给他。他弯腰接过,说着谢谢,迫不及待的吃起来,直到他吃完了,看我还在盯着他身上的绳子,不知从哪掏出个剪刀,拽出一段黄色的绳子,咔喳剪了下来,递给我……

  拿去玩吧!

  我没敢去接,妈总是告诉我不能要别人的东西,爸爸会打的。可是那个彩色的绳子太好看了,要是用它做个鞭子,去打蝴蝶多好啊!我摇着头,没有接绳子,可是脚却如何也舍不得离开,货郎咧开嘴笑了,把绳子往我脖子上一搭,送给你了,然后把几捆绳子往肩上送了送,转身走了。

  我忐忑地回到家里,来到妈跟前,把绳子递给她,撇了撇嘴,哇的哭起来,妈!我没跟人要东西,是他给的。

  妈给我擦了眼泪,慢慢说,是咋回事?谁给你的绳子?我抽泣着说着经过。

  妈不怪你了,再有这事要跟家里说,看你把咱家留种的黄瓜都摘下来送人了。

4

  我终于得到了一个漂亮的小鞭子,奶奶在那个好看的黄色绳子的末端加了一个鞭稍,又找了根小竹枝做鞭杆。于是,生产队的菜园又成了我和伙伴们的乐园。

  看菜园的是个没有家的老头儿,住在生产队里,看菜、喂猪、做豆腐什么活都干。孩子们都怕他,不是因为他有多凶,相反还十分随和,我们去菜地玩儿,从来不高声呵斥。之所以怕他,是因为大人们说他是国民党特务。既然是特务,就一定是大坏蛋,这是我们的自然逻辑,至于怎么个坏法,谁也不清楚。是特务,咋不抓起来?我们疑惑。大人们又说,他是打仗时被抓的,投降了,一直在这改造,以前开过很多次批斗会了。

  我没有看到过批斗会,一定很热闹,很好玩儿,啥时再开批斗会就好了!

  虽然害怕,可我对这个特务有强烈的好奇,想知道和别人有啥不一样。上菜园玩儿时,我就远远的看着他。有一次,小伙伴们玩累了,都回家了。我自己悄悄地来到窝棚旁边,扒着门边往里看,地上是柴草搭的铺,一个老爷爷坐在边上,脑袋中间光秃,边缘有些稀疏的白发,戴着一副老花镜,手里端着烟袋锅在抽烟。我有些失望,和别的爷爷没啥两样呀!门是敞着的,他一抬头就看到了我躲在门边。

  他笑了,两边眼角堆了很多纹纹,冲我招了招手。我倚在门口没动。他又扭过身子,把手伸到铺上一堆行李卷下面,摸出一只香瓜,又把胳膊伸向我,给……老香水,可甜了!我依然没有动。他又把手扬了扬,定在空中,眼睛看着我,满是企盼。我还是没有动,半晌,我突然冒出一句,有毒!会药死我……他一下子呆住了,眼神暗淡下来,慢慢放下了手,把香瓜放到铺上,没再说话,又端起了烟袋,透过老花镜,我看到有泪水流出来,真的是泪水,己经顺着鼻角流到了嘴唇上。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有惊慌和难过的感觉,我急忙转身,拿着鞭子往家里跑。

  从此我不再去菜园打蝴蝶了,可能是怕特务爷爷难过吧!每次看见他,我就远远的躲开。

  生产队的院子好大,有很多猪呀、马呀,马棚和豆腐坊是我们经常去疯的地方,做豆腐时满屋子全是白汽,小伙伴们就喜欢进去藏猫猫,这时豆腐匠就会往外吆喝,怕蒙眼的毛驴踩到我们。有一次我又看到了特务爷爷,他是给豆腐匠帮忙的。我们在雾气腾腾的屋子里玩得兴奋了,任凭豆腐匠大声喊骂,我们就是不出去。这时,特务爷爷站在大锅旁说,有好吃的,小崽子们快来呀,伙伴们呼啦都围过去,我躲在角落里没有去。特务爷爷拿了根高梁稍伸进锅里一挑,就挑上来一块豆腐皮,递给一个孩子,拿着,出去吃!都小胳膊小腿的,让驴碰着咋整!伙伴们每人都挑着一块豆腐皮,欢天喜地的出去吃了。

  我站在角落里没动,屋里的白汽稀薄了,特务爷爷一转身又看到了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又拿了一节高梁稍伸进锅里,挑起一大块豆腐皮,抬起手递向我。就跟上回在窝棚里给我香瓜的姿势一样。我犹豫着要不要去接,他顿了一下,忽然象想起什么,把胳膊缩回,歪着头,张开嘴,在豆腐皮的下边咬了一口,又把胳膊伸向我,嗯……可香了,快吃吧!我明白了,他想说,没有毒,放心吃吧!不知道是豆腐皮的香味馋人,还是怕他再哭,我伸手接过来,他呵呵笑了,眼角又堆起了纹纹。

5

  从那以后,我和伙伴们隔三岔五的就去蹭豆腐皮吃,对特务爷爷,也不再害怕。有时他会先和我说上几句话,比如问我早上吃的什么呀,有没有上学,大名叫什么呀。然后再用高梁稍挑了一大块豆腐皮给我。我经常想,豆腐皮可能是最好吃的东西了吧?直到有一天我们吃到了一只麻雀,才改变了我的想法。

  其实,我是吃过麻雀的,与以前不同的是,这次的麻雀是我和伙伴们自己烧熟的。一个深秋的午后,后院的山子和珍珠趴在墙头压低了声音喊我,我连忙跑了出去,他俩把我拉到墙角,山子兴奋地从兜里掏出一个东西,看!这是啥?我低头一看,也兴奋起来,原来是一只死麻雀。哪来的?珍珠抢着说,是山子用泥弹跟一个大哥哥换的。大哥哥用弹弓打的鸟,山子用一百个泥弹换来了。

  我们商量着如何把鸟吃掉。最后我们来到村头,在一条小沟边上,用石头搭个架,捡了些干树枝,珍珠又跑回家拿了打火机,把树枝点着后,就把麻雀扔到了火里,烧了一阵,就扒出来,看着没熟又再扔进去,返复几次后,有的地方烧焦了,有的地方还有没烧掉的毛,不一会儿,我们仨人的脸上、眉毛、鼻子上就涂上了黑灰,没了模样。我们开始分着吃,珍珠是女孩子,我们让着她,把胸脯肉分给她吃。最后山子和我把烧焦的脖子和脑袋都吃了。好香啊!以前爸爸在冬天烧炕时也给我烧过麻雀吃,可是怎么就没有这次的香呢?我们讨论的结果是,冬天吃的是爸爸从房檐下掏来的,现在吃的是用泥弹换来的。

  第二天早上,我就开始磨奶奶要泥弹,和爸爸是不敢要的,怕挨打。奶奶最疼我了,我想要的东西,都想办法给我弄。于是,奶奶和我一起和泥,做成圆圆的泥弹,窗台上、房山根、园子的空地儿,都摆满了泥弹。一天天盼着晒干……

  当我和山子、珍珠拿着一口袋泥弹去找大哥哥换鸟时,被告诉,现在秋收了,帮家里干活,不能打鸟了,等明年开春吧!

  我们好失望,仿佛那烧得焦糊的、带着香味的麻雀,在我们嘴边划过,眼巴巴的看着,就是吃不到。

  深秋的早晨,外面的世界己覆盖了一层严霜。做饭时锅里冒出的热汽在窗户上凝结了一层水雾。刚吃完了饭,我站在炕上用手指在窗上乱画着,忽然,外面传来一阵杂乱的锣鼓声。咋回事?不是只有过年扭秧歌才敲鼓吗?我看向奶奶,奶奶把头扭向一边儿,又看向妈,妈!有打鼓的!

  小孩子家家的,别啥事都管!

  看样子她们都听到了打鼓声,也知道是咋回事。我急忙下炕穿鞋,往外跑!真弄不懂大人们,有热闹都不看!

  在村子的东西两头儿,立着两个全村最雄伟的建筑,大人们管它叫跃进门。我家靠近东边的跃进门,在跃进门下边聚集了一些人,锣鼓声从里面传来,我跑到门外时,人群己经沿着街道往西涌动。路过我家门口时,我跟上了人群。两个人肩膀上挂着绳子,下面抬着大鼓,一个大哥哥兴奋的打着鼓,旁边还有个拎着锣的,不时的敲一下。鼓的前边是一个被绳子绑着胳膊的女人,头上戴着纸糊的、高高的帽子。哇!这不是传说中的游街批斗吗!终于看到开批斗会了,我高兴起来。那个女人低着头呜呜哭着,被人扯着头发拽起的瞬间,我一下子愣住了,这是珍珠妈妈呀!可是……珍珠妈是好人啊,我去她家找珍珠玩,还给我烀土豆吃呢!不是说坏蛋和特务才游街吗?好人咋也游街?我在人群中寻找,看到了山子,没有看到珍珠。珍珠妈被推搡着,泪流满面。如果珍珠看到妈这样,该多难过!我没了兴奋劲。山子窜到了我身边,我问她,珍珠呢?他摇摇头。我拉起他的手就往后跑。

  在她家园子的角落里,我们找到了珍珠,她蹲在墙角,用袄袖子擦着鼻涕眼泪。咬着嘴唇,没有哭出声,我和山子着急的问她,咋的了?出啥事了?她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嘴一撇,哭出声来。

  我妈是好人,不是小偷!我妈说咱家人口多,劳力少,三个哥哥都上学,在长身体,队上分的粮不够吃。地里庄稼割完了,都收到了场院,我妈就去地里捡漏掉的豆子和苞米。他们就说我妈是小偷,是坏蛋……呜呜……我妈才不是呢……

  我和山子不知该咋劝慰她,漏在地里的粮食咋还不让捡,不都便宜老鼠?只是对她说,珍珠,你妈是好人,是那些人弄错了!珍珠停止了哭泣,问道,你们真的相信我妈是好人?我和山子使劲的点头,相信!

  珍珠满眼感激的看着我和山子。

6

  冬天来了,一天比一天冷。天还没有下雪,大地都是干枯的,小河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这个时候最无聊,外面没什么好玩儿的。爸爸托人买了一袋煤,留着腊月最冷的时候烧炉子。那个时候也是我最喜欢的,红红的炉火烧着,奶奶在炉盖上放几个土豆,上面扣个铁盆,等上一阵子,把土豆拿出来,乍一掰开,热汽腾腾,香味四溢……我和妈帮着爸爸把煤扛回院子里,靠着墙根放在仓房外面。看着一堆黑亮的煤块,我好像看到了冬天屋子里满炉子的红火和又香又面的土豆。

  盼啊盼,终于进了腊月,大雪盖住了田野,封住了小河,覆住了村庄。外面开始天寒地冻了,这下可得烧煤了!可是,这时我家的煤却丢了。

  冬天的早晨,天亮的晚。外面还有些黑乎乎的,爸爸和妈就起来做饭生炉子。天放亮了,爸爸点着炉子,屋里热乎起来了,奶奶和我开始起炕穿衣服。

  今天外面太冷了,咱烧煤吧,爸爸说着,就拿了簸箕去外面装煤,刚到外面转一圈就回来了,焦急地对奶奶说,妈,咱家煤丢了!我一听就急了,光着脑袋往外跑,心里想,是哪个大坏蛋偷了咱家煤。

  我站在仓房的房山边上,愣愣地看着地下,只剩下约小半筐煤,其余的不翼而飞了。一道煤屑洒落的痕迹伸向院门外,我在前面走,奶奶和爸妈在后面跟着,一直到了街上,洁白的雪地上,一溜黑线是那样醒目,延伸到后院斜对角的一家门口。我呆住了,那是孟四哥家,是四哥偷了我家的煤!我抬头看向爸爸,爸骂了一声,这个混蛋,我去找他……奶奶一把拉住了他。

  你干啥去?

  我找他去,把咱家煤要回来……

  他媳妇正坐月子,再凡有烧的,他能干这事吗?你去要回来,他媳妇孩子就得受冻,不能把事出绝了……咱家的苞米穰子也够烧的了,再冷能冷几天?趁着这功夫没人,去拿条帚扫扫,让人看着不好……

  我看着爸爸把那一溜煤屑的痕迹扫没了影,妈拉着我冻得冰凉的手回了屋,我还三步一回头的看着路上和孟四哥家的门口,对奶奶的话,我似懂非懂。

  又过了几天,家里杀年猪了,要把亲戚邻居们都请来吃一顿。奶奶告诉爸爸,把孟四哥也请来。爸说,他干了这么丢人的事,咋还好意思来吃肉!奶奶拍了他一巴掌,你不会说找他来帮忙?人啊,心眼别太小了,前几年,咱家叉墙脱坯的,人家不都来帮着了?到多暂儿,得记着人的好儿呀!

  孟四哥还是来了,虽然叔、婶的叫着,可连我这小孩子都看出了他脸上的不自在。只是低头干活,绑猪蹄,烧水,刮猪毛、摘下水,恨不得把所有的活都干了。奶奶强拽着他坐下唠会儿磕,老四啊,孩子省事不?媳妇奶水够吃不?四哥尴尬地笑着,挺好,都挺好地……吃完饭,临走时,奶奶又盛了一碗肉,让他带回去,他推让着,三奶奶,这咋还能连吃带拿呢?又不给你的,是给你媳妇的,补补身子,奶也多,快拿着!孟四哥红头胀脸地接过碗,转身的瞬间,我看见他眼睛里盈着泪水,几乎快掉了下来。

7

  这一天,我几乎就没离开过锅台边。一大锅酸菜煮的肉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奶奶一会给我切几片肉,一会又切一段血肠,等到上桌吃饭时,己经吃不下了。吃了饭人们都走了,奶奶又让我去给瞎奶奶送两块肉。

  她不是刚吃完,咋还送?

  她一个人,能吃多少?去给送两块,也够她吃几天!你爸小时还吃人家奶呢,到啥时候,咱都得记着。

  那……我爸还经常帮瞎奶奶挑水呢!

  那才多大点事儿?别说是邻居住着,就是不认不识的,该帮也得帮呀!

  我端起锅盔去给瞎奶奶送肉。在她家里,瞎奶奶摸着我的脑袋不住的夸我,小涛啊,今年又长高了,越来越懂事了,好孩子,呵呵……我走到了门口,她还在喃喃着,吃都吃着了,还送啥哟……

  回到家,妈和奶奶还在忙着分肉、冻肉。我站在一边不动,妈看了我一眼,都吃饱了,喝得了,还不玩去?过了一会,我支吾着说,特务爷爷总给我豆腐皮吃,奶奶说要记着别人的好,我想给他也送一碗肉,奶奶听了呵呵的乐,夸我这个大孙子心里有事了,不象以前就知道蔫淘!

  我觉得特务爷爷挺好的,咋大人们说他是大坏蛋呢?妈和奶奶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奶奶叹了口气,都七老八十了,土埋到脖根了,再坏还能坏到哪去?

  我两手捧着一碗肉,来到生产队,在一间打更的小黑屋里,看到了特务爷爷,还是一个人在抽着烟袋,看见我进来,嘿嘿笑了,小子,今儿来晚了,没有豆腐皮了。我把肉送到他跟前,我不是来吃豆腐皮的,是给你送肉的,我家今天杀猪了!

  他一下子愣住了,过了好一阵,把烟袋放在炕沿上,伸出两只满是裂纹的手,把碗接了过去。

  老爷爷,你快吃肉吧!还热乎呢……我怕他伤心,没敢叫他特务爷爷。

  哎!哎!吃,吃肉!他又从旁边的案子上抓起一双筷子,连肉带菜夹起一大堆,放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含糊不清的和我说话。为啥?为啥呀?咋还给我送肉?

  你总是给我豆腐皮吃,奶奶说要记着别人的好,所以要给你送来。

  他又停了一下,然后就夹起一大块肉吃了起来,呜……嗯,要记得别人的好……

  我又看见有眼泪从他老花镜后面流出来,淌进嘴唇上边一丛花白的胡子里。

  这肉……香!这猪……得有三指膘啊……

8

  珍珠妈妈被批斗的第二天就病了。起不来炕,熬了一冬天还是时好时赖的。珍珠再也没有出来找我们玩。眼看着一天天暖和了,大人们开始下地刨榨子了。我们又开始像马驹一样到处撒欢儿。我和山子商量,把去年做的泥弹换成鸟,给珍珠送去,让她一个人吃鸟肉,我俩不吃了。我们找到了打鸟的哥哥,想用泥弹换鸟,大哥哥又说,现在的鸟用弹弓不好打,得用夹子。想换鸟得用虫子换,一瓶虫子换一只鸟。他说完就拿出一只装药的小瓶。

  就这么大的瓶儿,捉满了一瓶虫子来换鸟!

  我俩闷闷不乐的回来了,大哥哥骗小孩子,说好的春天用泥弹换,又变成虫子了。等我们长大了自己打鸟,再也不找你!为了让珍珠高兴起来,我俩决定还是去捉虫子。

  生产队给每家都会分榨子,家家门口都堆了一堆。我们挑榨子上带虫子孔的,把它掰开,很多时候里面就会有一条或几条白白胖胖的虫子,捏在手指间,软软的,放到胳膊上爬,痒痒的。这样的榨子很多,所以,我和山子很快就捉了一小瓶,看着满满的一瓶虫子,我们都舍不得去换了!

  终于,我俩换回了一只盼了很长时间的死麻雀,欢天喜地的来到珍珠家,找她一同出去烧鸟吃,并且表示这整只鸟都给她吃。珍珠眼睛里放出一阵光彩,随后又暗淡下去。

  我不能出去玩了,妈有病了,我要照顾她,要帮着爸做饭、喂鸡、喂猪。

  你好几个哥哥不帮着做吗?

  爸说哥哥们要上学,做功课……

  我妈说今年秋天,我也要上学了,山子咱们仨同岁,都得上学。你要是上学了,家里的活谁干?听我这样说,珍珠的眼神愈加暗淡,还有些忧郁和无助……我爸说,我是闺女,就不上学了,正好家里也缺人……

  珍珠还是没能出来和我们一起烧鸟,被他爸爸叫回去抱柴禾。山子把鸟塞在了她手里,她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欣喜,说等往后妈的病好了再出来玩。

9

  日子清清浅浅,短短长长。这年的秋天,我和山子上学了,珍珠没有上学,那天早上,我和山子背着书包手拉手往学校走,回头的一瞬,我看见珍珠在她家门口,躲在一扇小角门后边,正偷偷的看着我俩。发现我看见了他,慌忙躲在了墙里边。我心情莫名的低落,后来回想,这恐怕是一个孩子别样的、淡淡的哀伤吧!

  我和山子没有分到一个班,开始时很不开心,但是,很快这种孤独感就消失了。因为我又找到了新的伙伴。我的同桌是村西头的,长的又瘦又小,还总是咳嗽。他叫二刚,说话声音也小,柔弱得像个小姑娘。看见我也非常高兴,他说他有病,邻居家的小孩儿都不跟他玩。可能是怕我也嫌弃他,总是和我说这说那,新买的小刀要我俩一起使,新买的橡皮也分一半给我。看他弱小得像小猫一样的身体,我有了想要保护他,不让别人欺负的想法。没过几天,我俩就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一天早晨,我匆忙跑进教室的时候,二刚己经坐在了坐位上,还没等我放下书包,二刚从兜里掏出一个东西,塞到我手里,你看!好玩不?我张开手一看,一下就被吸引住了,是一个金属做的银色的小鱼,用手指捏起来,鱼尾巴还来回摆动着。看我喜欢的样子,二刚抿着嘴乐。

  哪来的?

  我爸领我进城看病时给我买的。

  啊?你还进过城呢?城里好玩吗?

  城里可大了,有很多人,还有汽车呢……

  我羡慕极了,又问他为啥进城看病,我有病时妈给我吃几回安乃近就好了,要不奶奶用饭勺敲门槛给我叫魂儿,第二天准好!二刚脸上有些忧愁的样子,爸爸说我得的是大病,咱这治不好。

  放学了,一边写作业,一边想着二刚说的城里的模样,啥时我也能进城玩一回就好了!吃饭时,我竟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要是我能得大病就好了!妈大惊失色,扯过我的屁股,抄起条帚疙瘩就打,让你胡说八道……让你胡说八道!我夸张的大叫,看向奶奶,心里疑惑着,每次奶奶早就拉着了,这回咋没动静,我看向奶奶,没想到她也在瞪着我,打的好!看他再顺嘴瞎说不?

  一条小银鱼给我俩带来无限的快乐。一年级快结束了,还有一个月就要放暑假了,因为身体原因,二刚断断续续请了好些天假。那天早上,他终于来上学了,脸色白白的,好像更瘦了,愁眉苦脸,也不说话,放学时,他拉住我,把小银鱼掏出来,放到我手里。

  把小鱼送给你了!

  为啥?不都是咱俩一块玩吗?

  我要死了!

  我吃惊的看着他,好好的咋胡说八道,你妈妈听见会打你的。

  就是妈妈说的,他和爸说话我偷听到的。这几天,妈妈一直背着我在哭。我得的好像叫啥白血病,治不好的。下学期,我可能不和你一起上二年级了……

  二刚死了,还差两天期末考试的时候,看着旁边空空的座位,我的心也是空空的。

  整个暑假,没有了我期盼中的快乐,有时会看到珍珠匆忙的身影、无助的眼神。有时会梦到二刚满脸忧愁的样子……和山子出去玩,看到那色彩斑斓的蝴蝶,再也不想抓住捏在手里,就一直看着它,扇着翅膀,绕着青草,嗅着野花……

  我快乐的童年丢失了……

【作者简介】

于同,哈尔滨市作协会员,冰城布衣,理工男混迹于文学圈,噬诗成癖,略工七律,亦作小说。诗左书右,堪慰蹉跎。 随缘聚散,若得二三清水知己,风雅同流,诚可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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