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合考察诸多反乌托邦影片，末日是一以贯之、与其骨肉相连的精神产物，时而是催生前因后果的重大事件，时而代表集体情绪的强烈释放，或而标志着乌托邦的崛起，或而预示着乌托邦的终结。总之，有乌托邦的地方，就有末日的踪迹。
当启示录的预言成真
乌托邦可以通过一场毁天灭地的灾难“速成”，很多反乌托邦影片都以一场惊天浩劫作为故事的前提。科幻小说《我是传奇》改编的三版电影《地球最后一人》、《最后一个人》和《我是传奇》，有一个共同的楔子：未知的瘟疫突然扩散，将觉得大多数地球人变作昼伏夜出、半僵尸半吸血鬼的不死生物，拥有罕见免疫基因的主角固守据点，在属于他一个人的世界里奋力求生。《12猴子》的末日灾难更为严酷，残虐的病毒不仅杀死了大部分人类，还将地表化作弥漫着有毒物质的炼狱，幸存者只能在地底苟且偷生。如果放眼全球，将上两个故事的设定宏观化，就与真人版《生化危机》如出一辙，雨伞公司泄露的病毒令全球僵尸横行，城市荒败，人口锐减，大都市被黄沙覆盖，残余的人类依靠巨大的掩体延续文明，却仍在为权力和控制争斗不休，浑然忘了这正是一切灾难的源头，因此细究起来，这套爆米花电影倒也并非全然狗血。
如果说基因病毒仍可归咎于人类自作孽不可活，《雪国列车》的气候突变，则实实在在是上帝对人类的惩罚，一夕之间将他们作为地球主人的特权剥夺，在一列没有尽头的火车上，目睹过无数同胞殒命的劫后余生者们，非但未能精诚团结，反倒为继续争夺阶级权益斗得你死我活，成为末日后无政府主义的一个范例。《人类之子》的末日侵袭更像是一个荒诞的恶作剧，上帝只是对人类基因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改动，没有夺去任何实在可见的生命，但这个从此看不到子孙繁衍、文明传承的社会，顿时集体失去了理智，沦陷在暴乱纷起的恐怖地带中。
冥冥中的秩序管理者们用自然灾难洗刷人类的罪恶，更有天外来客们以征服者的姿态降临，动用灭绝人性的科技和武力建立乌托邦帝国。银幕上的外星人入侵多以失败告终，少数得逞者格外珍惜来之不易的胜利，运用种种异想天开的手段，游刃有余地奴役者残存的人类，维持着乌托邦的正常运作。《移魂都市》里，他们打造了一个巨大的阴郁城市，通过每晚 的记忆移植和城市景观变换，不断重启着世界，几乎消弭了一切揭竿反抗的可能，当然，只是几乎而已。《极度空间》中，他们利用电视信号发射催眠电波，控制人们看到一个和谐的虚假世界，考虑到影片拍摄于电视资讯爆炸的80年代末，导演又是批判精神强烈的约翰?卡朋特，影片真正的主旨，明显是对新闻媒体“蛊惑大众”的控诉。
《遗落战境》堪称是《极度空间》式思维在互联网时代的借尸还魂，英雄被克隆技术、记忆骗术和环境伪装所欺骗，竟然心甘情愿给制造了种族大灭绝的仇敌卖起命来。这种心理操纵术不可谓不精妙，外星人是为地球的水资源而来，由此不难联想到时下发达国家中，穷奢极欲消耗着地球资源的消费主义大军们，而第三世界国家那些做牛做马生产消费品的劳苦大众们，本质上与片中早蒙蔽的主角并无二致。也有外星人资质平庸的，《地球战场》的入侵者消灭了90%的人类，将幸存者打回狩猎时代，就叫人着实费解，他们煞费苦心圈养这一群原始人，究竟有何益处？当然，影片糟糕透顶的口碑已经说明了一切。
紧缚在文明编织的巨网中
末日威胁并不总来自云端和天外，祸起萧墙的典故，在反乌托邦电影中更具现实意义，我们最应该害怕的，其实使我们自身。进入原子时代之后，核战争是最具大众震慑力的未来构想。一个自由、光明、充满人性的繁华社会，经由一场波及全球的核战争，沦陷到万劫不复的反乌托邦世界，是电影人反复表现的主题。《撕裂的末日》以一场全球核战将地球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战后组建的政府如此恐惧悲剧重演，不惜压抑公民情感以杜绝仇恨的萌芽，这种统治逻辑自然荒唐无稽，然而也从侧面反映出，核子污染可以被洗净，人们心中的核恐慌阴霾却如此根深蒂固，持久难以挥散。
每个经历过灭世大战的人类族群，都在试图忘却惨绝人寰的浩劫，但那深彻人骨的心灵创伤永远无法修复。《阿基拉》的开头，从废墟重建的新东京似乎比原来更发达，然而我们很快发现这只是幻觉，只有一个飞车党横行、帮派斗殴不断的混乱东京，一个经济萧条、政局动荡的反乌托邦，才能酝酿出阿基拉这样神秘而恐怖的力量。《饥饿游戏》战后重新划分了世界版图，《特警判官》用超级大城市取代了战前的聚居形态，这些新世界再也无法恢复到往昔的鸟语花香，取而代之的是道德沦丧、暴力频繁、科技成为恶人的帮凶，一切都在默默诉说着人类自我灭绝的疯狂。比起单以核毁灭作结的科幻片，表现战后末日景象的反乌托邦电影，更令人脊背发凉，也更富现实警示意义。
拜长达四十年的冷战所赐，几代人建立起对核子力量的敬畏，也积极采取了许多手段避免蘑菇云的升腾，但在一日千里的技术跃进下，《终结者》的天网一朝发难，足可利用人类自己制造的核武器完成大清洗。
大步走在自我毁灭之路上
我们的文明发展轨迹预留了太多隐患。一味向地球索取资源，以满足当前无限膨胀的物质需求，必将导致大自然毫不留情的报复。《疯狂麦克斯》铺陈的未来世界，石油耗尽，惯于享受现代文明的人们瞬间变为争夺资源的暴徒，血腥的枪战、飙车、 搏斗，每天在这个荒蛮颓败之地上演。最近几十年温室效应话题甚嚣尘上 ，电影人也做出末日式遐想，令南北极冰川融化，许多大都市重蹈亚特兰蒂斯没入地平线的覆辙。《未来水世界》中，文明直接倒退回工业时代，人们活得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一口淡水、一把土壤，成了比黄金更稀缺的资源。《人工智能》表现得稍微温和，人类发明了智能机器人以应对恶劣的环境，然而伴随着机器人大卫的流浪之旅，一个被过度物质消费掏空了残破世界，一览无余，影片结尾也交代了令人心悸的末日面貌。
与资源枯竭并列，环境污染是文明发展的另一大副作用，一旦反噬同样触目惊心。《月球》虽未正面表现地球的污染，但从当局欺瞒克隆人，远赴月球采矿满足人类需求，已经能管窥能源的紧缺，可以想见，当克隆人最终逃脱牢笼，奔向地球，只是为这个岌岌可危的文明的棺材加了一颗钉子。经典老片《绿色食品》更为直观，未来的美国乡村被污染得不能住人，所有公民挤在城市中，塞满建筑和街道的每一个角落，人人精神萎靡，到处死气沉沉，而“人吃人”撼人真相一经揭露，无疑是对当今人类过度消费而走向自我沉沦的最逼真隐喻。
不少乌托邦世界并非由末日式灾难催化而经由“自然演变”形成，但没有短时间巨量的生命消亡，没有急骤而致命的文明倒退，并不意味着能与末日划清界限，当秩序、规则、希望、互爱，这些我们赖以生存的财富被摧毁殆尽，当世界陷入一片了无生趣的无政府大泥潭，浓浓的末日情绪便弥漫到空气中，使人望之窒息。《末世纪暴潮》将故事放在1999年最后一夜，整个洛杉矶陷入动荡，各种恶性事件接连发生，千禧年将至引发的汹涌末世情绪，令这座城市短暂被乌托邦附体，现实中的世纪之交没有这般轩然大波，但2000年来临前也确实让各国政府如临大敌了一阵，这部拍于1995年的影片对于四年后的预言算得上精准。
《末世纪暴潮》好歹留有光明的结尾，而《人类清除计划》中暴徒血腥屠戮平民，则是劲道十足的一黑到底，毫无任何救赎希望可言。乌托邦世界在跌进末日深渊的悬崖边跌跌撞撞，一如晚期的古罗马帝国，民众以自我注射麻醉剂来忘却绝望。《过关斩将》那一档让罪犯和打手互相屠戮的电视节目，满足了广大观众的嗜血欲望，将他们的注意力从现实的不满稍稍转移。《疯狂轮滑》的体育财团不断令该运动更血腥野蛮，以换取电视机前越来越狂热的呼喊。《死亡车身》飞驰的赛车比拼的不是速度，而是沿途杀人的数量，杀死老人和儿童甚至可以得到更高的奖励，而大众竟也对获胜者如痴如醉，真叫人叹息。如此娱乐至死的世界，距离血流成河的真正末日，只有一步之遥。该类影片密集的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恰逢电视娱乐、媒体节目大爆炸，电影人用媒体影射末日灾难的源头，对于电视污染大众精神、摧毁大众智力的担忧，可见一斑。
徘徊在末日的悬崖边
《纽约大逃亡》中的未来美国犯罪率飙升，政府将曼哈顿改成庞大监狱任罪犯在其中自生自灭，封锁线内尽是残破的街道、鲜艳的涂鸦、奇装异服横行街头的恶棍，蔓延着强烈的末日幻灭感。近几年新版《全面回忆》、《时间规划局》和《极乐空间》掀起了两极式乌托邦片的新一波浪潮，综观粗类作品，几乎无一例外都会诞生一个英雄，冲破两个世界间的屏障，另优渥闲适一族遭受灭顶之灾，以酣畅淋漓的末日降临，令饱视贫富悬殊、阶级歧视产生的压抑情绪得到宣泄。
两极之间天壤之别的物质供给、基础设施、生存环境，在现实中可以找到更多的对等，种族隔离曾是西方发达国家盛行一时的景观，然而自上世纪60年代平权运动以来，如今即便最狂热的种族主义者，也不敢在公共场合倡导恢复隔离制度，这便是人性改变社会的鲜活例证。
诚然，我们目前生活的世界并不美好，有罪恶和丑陋，有混乱和压迫，飞速发展的科技冰冻者情感的温度。但这仍然是属于我们的最理想的社会，因为它由人性铸就，只要人性不死，就不会有真正的末日。我们可以满怀自由精神，迎接更富于人性光辉的未来。希望那些满目疮痍的末日景观，那些在末日的漩涡边缘沉浮的生灵，永远不要与我们的世界产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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