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恶、好、坏这些概念都是怎么来的？
在尼采之前，欧洲的道德史学家们普遍认为——
“最初不自私的行为受到这些行为的对象们，也就是这些行为的得益者们的赞许，并且被称之为好；后来这种赞许的起源被遗忘了，不自私的行为由于总是习惯地被当做好的来称赞，因此也就被当做好的来感受——似乎它们自身就是什么好的似的。”
《论道德的谱系》三联书店1992年出版
尼采在《论道德的谱系》中提出了一个在当时来说十分惊世骇俗的观点：
“好”的判断不是来源于那些得益于“善行”的人！其实它是来源于那些“好人”自己，也就是说那些高贵的、有力的、上层的、高尚的人们判定他们自己和他们的行为是好的，并用以对立于所有低下的、卑贱的、平庸的和粗俗的。亦即，“好与坏”、“善与恶”，乃至于一切积极意义的词与消极意义的词的对立，都起源于政治阶级的对立。
“政治上的优越必然导致精神上的优越。”——尼采在词源学中为自己的观点找到了具有说服力的论据。
所有不同的表述“好”的词，基本含义往往是“高贵”，由此转化出含有“精神高尚”意思的“好”；而那些基本含义为“普通的”、“粗俗的”、“低贱的”终于被转化成“坏”的概念。
比方说，德语“schlecht”（坏），和“schlicht”（简朴）通用。因此“坏”这个字起初就是这样把简朴的，普通的置于高尚的对立面。（尼采《论道德的谱系》三联书店版第14页，如今德语没有这种用法）
尼采还在拉丁文中找到了更多的例证，高尚者用于称呼自己的词，最后都演变成了带有积极意味的词汇，而高尚者用于称呼卑劣者的词，最后都成为带有消极意味的词。
尼采最后不无轻蔑地说道：“古人类的所有观念都应当从一开始就被理解为一堆我们几乎不能想象地粗糙的、笨拙的、浅薄的、狭窄的、直截了当的，特别是不具有代表性的东西，‘纯洁的人’的最初意思不过是洗澡的人，拒绝吃不洁食物的人，不和肮脏的下层妇女睡觉的人，厌恶流血的人——只此而已，岂有他哉！”
虽然尼采提出了一个令人耳目一新的观点，但是他的论据显然还不够充足，因为他主要在拉丁语和德语中寻找材料。
尼采的发现其实是一个引子，我想借此探究，汉语当中好与坏、善与恶的起源是否也如尼采的发现一样，起源于政治阶级的对立，如果并非如此，那么如何解释这种起源比较妥当。
汉字中的“好”字，是“女”与“子”的结合，在甲骨文和金文的字形中，都像一个妇女牵着一个小孩子的手。我不知道造这个字的人想表达的是一个人有了女人和孩子生活就算圆满了，还是指一个女人能生孩子很能干，很厉害。但无论如何，我们似乎可以放心地说，“好”字的起源与“妇女和孩子”的形象有着紧密的联系，再进一步追索，“好”反映的是当时的人们对家庭、生育的看法。一个人有着圆满的家庭，或者一个女人很能生孩子，那么人们就会评价其为“好”。
个中原因颇易猜测，一则是中国历史早期人口平均寿命很短，由于生产力水平比较低，人民的劳作很难养活自己和家庭，而且还要服劳役、参加战争，在沉重的负荷下，对疾病和伤口感染的抵抗力也很低，并且缺乏医疗手段，因此死亡率也很高，在当时很少有家庭是不死人的；
二则是婴儿的存活率也不高，妇女承担起生育的重任，但同样由于接生技术的低劣，死胎会很多，哪怕孩子顺利生产，要养活养大怕也是不容易。另外为了养育后代而大量生产也会导致很多女性死于难产。贵族在家庭和生育上的境况不会比平民好太多，虽然他们不用服劳役，然而一旦发生战争，贵族仍然要参战，被俘或死亡的几率也很大，贵族妇女生育成功和贵族孩童成功养大的可能性同样不会比平民高很多，这是受制于当时整体的发展水平的。
至此，我们可以明白，为什么人们会用“好”这么一个字来形容一个人有圆满的家庭或者妇女很能生，因为那确实是极难得的。
“坏”字在汉语中的本义是形容建筑物的倒塌。
《说文》：坏，败也。《尔雅·释诂》：坏，毁也。《史记·秦始皇本纪》：坠坏城郭。《左传·文公十三年》：大室之屋坏。
古时候的房屋都是土木结构，在中国历史的早期，人们还没有很大的能力建造精致坚固的建筑物，恐怕只有皇室、地位较高的贵族才有人力物力修建坚固的、不易毁坏的房屋，平民居住的房屋极其简陋，主要用泥土搭建，天长日久房屋就容易毁坏坍塌，倘若发生更不幸的情况，天降暴雨、山间洪水、一场大火，就会把人们居住的房屋毁掉。
我们知道“家”就是房子加上驯养的动物，房子可以说是构成一个家庭的重要部分，失去了赖以遮风避雨的房屋，实体上的家就不存在了。用“坏”来评价房子倒塌，真是毫不为过。
简单的总结一下，“好”与“坏”的起源都与家庭的境况有着密切的联系，反映的是家庭的遭遇。
我们再来看另外一对具有道德意味的字——“善”与“恶”。
“善”的甲骨文
“善”在甲骨文中，是如下形象——中间是一只羊，羊的两边各自是一个人的笑脸。
“善”字表达的是一种高兴的心情，至于为什么高兴，也许跟羊有关系。羊和祭祀存在很强的联系，中国国家博物馆里有一件华美的羊头面具青铜器，是巫师在祭祀时戴在脸上的。
摘自《汉字王国》，北京历史博物馆今为中国历史博物馆
上古时候的人们还保留着很强的动物崇拜，巫师祭祀时会头戴公羊角。而更直接的一种联系是，羊是一种通用的祭祀物品。“国之大事，祀与戎也”，祭祀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周礼中对祭祀有着严格的规定，天子祭祀用太牢（牛羊猪全备），诸侯祭祀用少牢（羊猪），平民只能用猪豚。牛是最优等的祭祀物，只有天子能用，其他人用了就是僭礼；羊是次于牛一等的祭祀物，但地位也很高。“善”这个字应该是用来形容祭祀时的状况：祭坛上放着羊肉，祭祀的人在下面笑得很开心。祭祀前要占卜，卦象很好，祭祀的人才会如此开心。《说文》里也写道：“善，吉也。”说明“善”也有吉祥的意思。可见“善”字是用来评价祭祀时顺利、吉祥的情况。
“恶”字，上亚下心，亚古义为丑，心上丑，一个人心里怀着丑陋的念头即为恶。
“恶”字与之前的字不同之处在于，它是一个仅涉及个人内心状态而和家庭、生育、祭祀无关的道德字眼。其实恶并非一枝独秀，据学者考证，“德”字在甲骨文里，表示一个人走在路上，要用眼睛观察看是不是走得正。“德”最早的意思当是举目正视、行动专注。
综合上述讨论的这几对文字，我们可以暂时归纳出三种汉语中道德起源的模式。
第一种是家庭/生育/狩猎耕种模式，这种模式下产生的带有积极意义的字和消极意义的字都起源与人们对家庭生活、生育状况、狩猎耕种的顺利与否的不同评价。除了之前展示的“好”与“坏”，我们还可以举几个别的例子。例如“谢”，从言，射声。它在甲骨文中的形象是一个人弯弓射箭，在演变中还成了姓氏，我们可以推测“谢”字起初是用来评价箭术精准的人；“和”，从禾从口，形容一个人香甜地吃着米饭，不妨揣测其是用来评价家庭中粮食饱足，不愁吃喝的境况。还有“奸”、“奴”也属于这一类，“奸”，古形为“姦“，三个女人加在一起家庭中就会生出事端，这个字委实对女性不太友好；“奴”字，首先“又”在甲骨文中，是右手的意思，“女”和“手”放在一起，也许是代表家庭中主人对女人的控制，这种支配的状态被评价为“奴”。
第二种是祭祀模式，这种模式下产生的带有积极意义的字和消极意义的字起源于人们对祭祀吉或不吉的评价，这些字的字形往往带有祭祀用到的物品，比如说动物、器皿。除了“善”以外，还有“美”，它在甲骨文中的形象是一个人上面顶着一只羊，我们已经说过在祭祀时，巫师会带着羊头面具，有着动物崇拜的早期人类用“美”来形容这种样子，“义”（義，上羊下我）也是同样的道理。“美”的反义词“丑”也和祭祀有关系，繁体“醜”是“鬼”和“酉”的结合，“酉”是一种盛物的器皿，状似酒坛，“鬼”在“酉”的边上，是说“醜”是一种祭鬼的行为呢，还是说“酉”的旁边容易出现鬼？笔者较为赞同前一种理解，但无论如何，“醜”与祭祀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其他的还有如“禮”，“禮”的左半边为“示”，根据它在甲骨文中形象，有的学者认为“示”表示祭坛或者牌位，高本汉认为“示”是占卜时用的一种棍子，唯一确切知道的，“示”与凶吉预示有关；关于“禮”的右半边，有的解释认为是一种祭祀用的容器，另外有学者则认为是鼓，因为这两个字在甲骨文中的笔画很像。“福”字的左半边也同样是“示”，它的右半边是一个长脖子的酒坛，坛子里装满了东西。
第三种模式是个人内心/行为模式，这种模式下产生的带有积极意义的字和消极意义的字起源于人们对个人内心状况和行为举止的不同评价，往往带有“人”或者“心”。除了上述“恶”、“德”以外，还有诸如“忠”（上中下心），“恭”（?是心的变体），“仙”（形容在山上的人）。
基于暂时考证出的这三种模式，我们可以得到如下结论：
从词源学的层面说，中国的道德起源和阶级分化之间的因果关系趋近于无。同尼采令人惊奇的发现比起来，这个初步的结论更使我惊讶，因而也更值得探究，为什么中国没有出现类似于欧洲那样的道德起源。不过对这个问题的探讨，已经超出这篇文章的范围了，在此先按下不表。
参考文献
[1] 尼采.《论道德的谱系》[M].北京：三联书店，1992.
[2] 林西莉（著）、李之义（译）.《汉字王国》[M].北京：三联书店，2008.
[3] 许慎.《说文解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3] 穆萨迪.汉字中的道德精神研究[D].西南大学,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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