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子，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绍兴。著有诗集和长篇小说等十余部，《栖真之地》入选中国青年出版社中国好诗第二季。参加诗刊社第29届青春诗会，获第十二届滇池文学奖、《文学港》储吉旺年度文学奖诗歌奖。
上弦月下
1
熟透的果子掉了下来
如帝王退位
风是前朝的遗老
在枝桠间乱窜
2
一只野兔被追赶啮咬
大而圆的月亮为此向晦暗处鞠躬
3
长喙的大鸟有好的睡眠
明亮的水果 富有光泽的羽毛
仿佛周遭都知道一样
4
夏天是土著
眼瞅着秋天来收走它的果实
5
那些时候
我们总是不会太在意一切的变化
好像世界就是想象出来的
想象中的松果
想象中的流云
想象中的别离
想象中的死亡与老去
6
月亮在最古老的弦上拨出
一个又一个新鲜的夜
▍事情可能在瞬间改变
1
被羊齿植物包围着的月亮
饱满而又危险
2
蚂蚁不可思议的小
不可思议的大
在一枚露珠面前 天空也一样
3
河滩边有一丛丛的篦麻
在那儿 阳光很好
鱼儿很肥
但抓不到
4
葬礼结束
玫瑰凋零
不是死，而是不再活着
5
温差把草原的白天和夜晚
分成两部分
像一只鞋底从旧鞋上脱落了下来
6
几分钟后，月亮升起
仿佛巨兽交出了它刚吞下的一切
一切有把握的事件都显得那么愚蠢
▍撞上了一只深色的蝴蝶
1
有运水果的卡车从山下经过
快速地冲过正午淡紫色的热气
两公里外
它们撞上了一只深色的蝴蝶
或者是它撞上了它们
它们挤着尖叫 一致认为
蝴蝶的连衣裙让它看上去很愚蠢
2
果实充满了秘密
它想写信给獾 花朵和蜥蜴
写信给它们的一部分
它们的脚 头发 或者心脏
3
一只乌鸦偷了一些在它嘴里起泡沫的水果
开始乞求一枚过熟的雪桃
因为它即将从树上掉下来
将地面弄成一团糟
4
看着月亮消失在云层里
番石榴对孩子们说
睡觉时使用的灯
不是醒着时使用的灯
5
成熟的果子像老鼠般地啮入大地忧伤的仓库
多像一个鲜活的饵
无比甜蜜的诱惑
有一段似乎是永恒的时间
（但其实没有超过三天）
▍我的马背上的蓝（组诗）
物换星移
嗨，居住在这儿吧
日头啊
重现紫铜色的光
闲散的体内
苍山有着紫丁香一样的光芒
男人像精疲力竭的孩子
在书中沉沉睡去
风把火苗不停地拍打
镶边于深蓝中的山脉
几乎瞥见了
我们为何而生
山坡上
浓密而蓬乱的草丛中
一轮圆月突突奔袭而来
我们不再躲藏
就在此时此地把自己物换星移
雨天
假如是灰暗的雨天
下关的风会锯开大而笨拙的原木
看苍山如宽幕电影
看花园里灌满泥浆
看远远近近拘谨的道路
在静寂中走动
各自忠贞
身体犹如恰当的词语
散落在夜的深处
语言的极限与世界的极限毗邻而居
合欢花
首先我爱你 言说有局限
落在砧板上的油桃
分切成两瓣弦月
我们总是轻易读到彼此肌肤的暖
有月亮的夜晚
这里所有的房子都敞开
并且没有主人
黄昏
青铜的大澡盆
前来洗浴的人都是情侣
在开满合欢花的枝头
我们做着非常想做的事
到处都是你
不远处有蓝灰的湖
长发的你到处都是
《奥义书》上说：一片蓝天胜过一切
我也这样认为
我的马背上的蓝
我驮着它从苍山而下
走上宽阔的迁徙之途
偶尔栖息于倾斜的雨点之上
颤栗于花朵的原始与新绿的火焰之侧
画作
交谈吗？
这里的一切因我们而栩栩如生
但我只想有一块亚麻纤维的画布
画出荒原如佛陀
人世如荒原上细茎的草
画出佛陀藏于它的心
做好一件事
后山的山坡不一定陡峭
每天有一大堆云爬上来
并探出身子
露台的灯是被星星点亮的
花园的也是
书中有许多杜撰的情节
所有深刻的东西都与时间有关
有春天的花朵开在十八世纪的墓碑上
每天太阳从东到西大跨越
它只做好一件事
让一切事情看上去不那么艰难
像谈论爱一样
我们谈论死亡吧
像谈论爱一样
这是十月的一天
我们吃甜瓜吃刺莓果
注意到蝴蝶身上有暗淡的金色
珍珠鸟的羽毛闪烁着光芒
我们彼此温存
想象尖叫声中的死亡
无穷的黑夜接替白昼
落日走进了最温暖的一块石头
世界长满了浅黄色的苔藓
精灵
数天，数月，数年
该如何记录我们的爱情
一只精灵住进了一片果园
爱的甜汁
让它无遮无蔽
秋
火焰与火焰焦灼
夜与夜接驳
天荒地老在采撷我们
一个渗透所有季节的季节将我们抛撒
爱情写成太阳之书 玫瑰是它的注脚
不朽的酒杯
我们沿着湖边走
鹁鸪从一缕薄雾中飞起
秋季漫长
我看到了一条路的静寂
我看到了返回云中的雨
我看到十月不朽的酒杯
盛满金色的琼浆
晚风在擦拭铜器
黄昏巍峨如庙宇
我们似两片树叶在风中摩擦
又喧闹又安静
荒凉之城
整个晚上我都在惧怕星星
它在一棵小山毛榉头顶 静静伫立
万物在它的召唤下驶入
荒凉的城
紫色
果子把胡须染成紫色
群山被落日清洗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亲吻
嘴唇是万物愉悦的支点
谷仓
湖边有一座高大的谷仓
里面堆放着从西边运来的木材
野鸭每天早上挣脱这苍穹之笼
去赴一场征战
羽毛发出丝绸样的声响
它看苍山上的雪如巨人脚踝的银器
我所记得的
有一种蓝栖息在花冠之上
鼻子触到了最柔软的部分
或者大相径庭
缠结的葡萄藤上
雨水如黄金般的笑声
花园深处有四种鸟鸣
太阳每天偏航一点点
从不与人道别
三行诗
在阳光下阅读
阅读枝头的花朵开在看上去皆有可能的
无限里
无限里有我们无法拥有的事物
它们栩栩如生
总是能够抵达任何地方
熊月亮
我决心把夏天交出
让自己的颜色再淡一些 在枝头
把最甜蜜的一部分也交出
只留住长长的梦境
危险未曾抵达
炽热的太阳和整个下午的大风
还无关紧要
工蜂在花朵里蹭鼻子
根茎里的水分还有一个广阔而蔚蓝的湖
在无数个无聊的日子
我们做爱 亲吻
不用担心熊月亮爬上树
咔咔作响
明亮的美好
或者躺在草滩上
高大的水杉笔直
秩序向阳的万物
肉体与正午的太阳亲近
说着明亮
明亮
明亮的美好
音符
声音与声音缠绕
果实与果实生长
一旁聪明而害羞的鸟像个甜美的音符
水豆豉
发酵如一场酩酊大醉
肉体的愉悦
最柔软处最迷人
一朵玫瑰开在芬芳的唇齿间
要是你将它轻轻吮吸
胜过将爱情献给强烈的诗行
七月是完美的
七月的天空灿烂
昆虫在花冠里热切地微颤
你枕着我的长发
如睡在缠结的葡萄藤上
果荚正在裂开
聪明而害羞的鸟在一旁等待
不过 那些不是重点
我主要是发现了你年轻紧致
的皮肤
它的色调
它温柔的拘谨
它湿漉漉时的光滑闪亮
这些还不是全部
我们的许多不说话的古铜色的静
像多兰的诗行流淌
通达每一节指骨
或者整晚说话 用牙齿 用舌头
用唇印
用瑞香般柔和的尖叫
和甜蜜的死亡
某种将要到来又要离开的东西
在一朵花的中央
实现无穷无尽
深秋图画
铜甲披挂的胜利者
缚住了过往的风
风亮出晃晃的金色
浅色的罂粟荚
骑着高头大马
马蹄声铛铛作响
▍后半夜的一场大雪
1
存在有何意义
在我们面前，这些存在
都是未来
湖，老柳树、石栏杆和雪花
2
我们是卑微之物
而雪花是最终的果实
它诞生
向世间一切晦暗之物
索要光亮
3
这清凉的微光中
寂静在神性的花蕊中颤栗
每一朵雪花的死都滋养着我们
4
雪从自身涌出
径自进入敞开者
如同爱
5
向着僻静 贫瘠的草丛
它们互相触及
隐忍 节制的那部分
并尝试
与一切伟大之物分道扬鑣
▍雪落在午夜的后海
1
湖已经把秘密呈现
在荷花枯萎的细茎上
一只鸟也没有
2
当它们模仿死亡
没有重量的死亡
又由于寂静无声而显得悲哀沉重
3
如此强力的纠缠与深入
以至于任何一种爱都会败北
4
凋零的
不只是那些衰落而无力的
此中有不易觉察的东西
仿佛朝神
它的虔诚是有所指向的
5
雪，最单调的诱惑
一些前所未有空前迫切的情绪
在占据心房
给予吧，或者放弃
6
世间最纯粹者
一小会儿工夫
就把尘世拖进了单调的生死轮回中
7
有天赋的存在者
用死亡将死亡废除
8
它在我们唇齿之间融化
比清晨更澄澈的爱
我们无能为力的事物
也可以有明亮的光辉
▍我供奉这清寂
1
有雪花斜向人间
橙色的路灯让人怀旧
一段时光在怀念另一段时光
2
散落在血液的盐和黑夜的白光
来一场冒险吧
在这十二月
在迅猛的春天动身之前
3
午夜 凶悍的月亮
淹死在我们未曾品尝过的美酒里
4
这是一场永不会融化的雪
如果我们一直相爱
5
它渺如尘土
它吞下了世间一切庞然大物
6
尘世如花瓣飘零后的花萼
雪花填满了它的虚空
感到空旷的人
也感到圆全
我供奉 这清寂
▍在抚仙湖
1
你来这之前
马匹的脖子必系黄铜的铃铛
太阳独一无二
并不代表火焰与精神
饰物和徽章无意义
蓝响亮 如一场庆典
衣褶间有尚未出生的世界
所有的宽广都可疑
2
光亮在湖面上铺开
如火焰
我们在卧榻之上
数对岸七个山头
无数的红嘴鸥贴近水面飞翔
深入温顺而柔软水中的长喙
像情色泛滥的插曲
3
只有你是唯一的
向晚的薰衣草呼喊着绽开
日头在给它们上釉
再过几分钟
它会像大鸟下的蛋
落入孵巢
噢 抚仙湖
像一块画布
被鸟儿攥紧而皱在那儿
4
这些日子 无所事事
就让刺莓果自己在草丛中成熟
让死像豆荚一样在阳光下爆裂
让太阳松开无尽的光芒
林子里有古老的稠密 蜜一样的水
5
十二月是储藏的季节
月亮变肥
黑夜为肌肤松绑
喝酒吧 纯粹的烈酒
再把炉火烧旺
烧成爱情的模样
▍风，总想摧毁我的花园
1
大风吹散了叶子和树枝
但方圆二十里的野蔷薇都开了
双臂环绕下无数个潮湿的雨天
有时衣服也多余
大风再折断一些树枝也无所谓
你的心总是艳阳天
屋外的月亮正被一瓣瓣地吹落
再猛烈些吧
射落二十里地的野蔷薇
可爱的龙胆科植物已经伸出双手
2
风关在门外
白天滑向黑夜
面团般的云朵正跨上苍山的脊背
开始有了浪迹天涯的心
3
大风正穿过茂盛的藤蔓
编钟被敲响
有湿漉漉的唇诱惑了我们
在空寂的山上
除了花朵 月亮
不断生长与分蘖的身体
还有倒挂金钟铛铛作响如荡妇
4
放牧者在草丛中穿行
身子已经租出
那桃红的色彩
有六百个盛夏的热力
看不见的玫瑰插在看不见的花瓶里
蕊中性命攸关
触角敲打着四个季节
我们在天空种一万棵树
一万颗星 累了就躺在洱海上
像溺水者
▍黎明时就该把它拴紧
圣徒
下雨天，每只枝头的鸟儿都是圣徒
它们额头触碰青天
向响亮的苦难行了注目礼
十月
十月，蜜蜂累死在花下
像苍山躺在蜜一样的洱海边
整个白天
太阳萎坠在花蕊中
觉得此外的一切都是多余
孤鸟
太阳，一只孤鸟
黎明时就该把它栓紧
风
大风驾着马车
马车上的贵妇人
正一刻不停地奔向她足智多谋的情人
不幸
斑鸠在半山腰啄食
啄食刺莓果
酸棘子和发烫的太阳
一阵碎雨，玛瑙闪烁
多么严重的不幸啊
它吞下了一枚太阳
黄昏啊，一场上帝的葬礼
▍兀自东流去
——敬献给中国远征军将士
还有谁没见过死亡
就像路边的向日葵
已经无数次看见太阳
毁于尘土和大雨
——题记
行到独龙江
雨和比雨更糟糕的蚂蟥顺着我的脖子往下滑
有人说我们正走向死神的地界
可我还是爱 这个 我的一切
这世界 上帝的皮鞭正在抽打它
星期四和暴发的洪水可以作证
还有三两恐惧 二两花生米 半斤酒
如果边上的小伙子不那么斤斤计较的话
伊洛瓦底江之夜
我以什么与你同在
伊洛瓦底江 圣乔治的龙
曾在暗夜里起身
在我们骨骼里取暖
你曾经的信任如此盲目
想象 我们杀了彼此
一生只流一次血
用以摧毁所有的战争
时间弯成弓箭手
搭上我们这些亡灵的幽魂
伊洛瓦底江 请你原谅
我们将成为历史子宫里的种子
听那些死去很久的自由之歌
在地底
伊洛瓦底江
人类在这儿感到很冷
24小时
他试着让一只缺乏稳定性的动物站稳
在他的饭盒中 有一只雏燕
它24小时前从树上掉下来
一些柔软的叶子铺在它身子底下
他越过警界线 去摘一些好看的果子
又弄了一些蚜虫来喂养它
他一定在它身上发现了一种美德
活着
24小时后，他被一枚榴霰弹击中
雏燕从饭盒中掉了出来
用嘴不停地啄他的衣领
它在他身上发现了一种有害的东西
譬如死亡
柠檬树
那天桑德斯笑着和莱蒙说着话
然后他迈出特殊的半步
从树阴处走到明亮的阳光下
埋在那里的105榴弹炮改装的诱饵雷
将他炸飞到了一棵树上
二十年后 我还能看到他脸上的阳光
看到他在转身 回头看着莱蒙
然后 他笑着迈出那特别的半步
当他的脚落地的一瞬间
他肯定以为是太阳光夺去了他的生命
他的身体就挂在那里
我和詹森受命爬上树
把他拉了下来
我记得一条胳膊的白骨
一片片的皮肤
还有一些湿漉漉的黄色的东西
肯定是肠子 那些血块令人恐惧
而且我摆脱不掉它们
三十年后 使我从梦中惊醒的
是我们从树上往下面扔尸块时
詹森唱的一首歌《柠檬树》
寂静
肉体有更深更广的朝圣之途 死亡之后
墓碑会平息时间的烽火
灰烬属于曾经的勇士
黑夜一再扩张 这铅灰色的油画
过于庞大 对于阵亡谷与孟拱河
无数个悲伤的灵魂来说 又太单薄
那就成全你
为什么要来到这里
这个遥远的地界
腥红的蛇芯子和龙舌兰争相斗艳
这四月的清晨
你想得到的东西很难得到
自然的聪明总是高于人类
为什么要来到这里
一切都已盛开 你看到的
瓦房在炮火中绽放
子弹像节日的焰花
战士空荡荡的袖管飘扬如旗帜
鸟儿已把坏消息驮向了四面八方
为什么要来到这里
就因为我们的名字相仿
就因为我们的年龄相仿
我们的父母爱我们 就像你们的父母
就因为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子
孩子也会爱我们 就因为爱
就因为你固执地认为世界必须是奇数
必须有缺陷 必须有责难
必须有忏悔
所以你要不远万里来到这里
好吧 那就成全你！
炮火
蜜蜂一下午都在河岸边忙碌
蚂蚁抬着一小截枯枝一路向西
散兵坑里的几个小伙子一齐被炮弹炸上天
又全无执念地落在地上 归于寂静
炮火真他妈伟大
它一下子填平了贫穷与富饶
信仰与亵渎
四月的孟拱河谷
许多人最初没有把这儿当成归属地
孟拱河谷
阳光在宽阔的地方停留
小舢板泊在岸边 当东风吹来
空气中就有柠檬的香味
薄荷的香味
假如风从西边吹来
就是温暖的蛰气
除非早以习惯
偶尔会飞来一只长尾猴
用灵活的身子去威胁三两只鸟雀
它也观察扛枪的人类
好奇那些伤口上流出的血
是否泄露了秘密
而必须用止血带密不透风地缠紧
它好奇
树下几窝老鼠越来越肥
它们有一尺长
为此眼睛看上去更小了
身上的味道越来越难闻
它们噬血 吃腐烂的肉
吃那些不缠绷带 身子青而绿
没有秘密的人
在如此干净体面而略带庄严的四月里
清扫战场
阴云像祭祀的烟雾
遮蔽大地的脓疮
这儿时不时会下场暴雨
像粉刷工在红泥地上泼溅出一些斑点
尸体有二十七具
还有一些碎尸
翻译官给了每个俘虏一支香烟
盐冢义和谷本谦卑地弯了弯腰
“阿利阿达喔可萨依马司”
然后他们被派上阵地清扫战场
尸体有的聚成堆
有的独自躺着
有一个样子是跪着的
有一个栽到在一块大石头旁
头顶着地 两臂僵硬
双眼斜着盯住一点
好像是倒立或者翻跟斗
那是糟糕的一天
连续几小时，他们把尸体运下山
然后装车
两人数到三 卯足劲儿
把死尸抛起来
看着它反弹 落到其他尸体中间
死者已经死去一天多了
全都肿胀不堪 衣服紧绷
犹如外皮
有的身体会发出尖细的咯咯声
死人很沉
双脚青紫冰凉 气味十分难闻
“嘿，老兄，我刚得出一种认识。”
“什么？”
盐冢义擦了擦汗 话音极低
仿佛被自己的睿智吓着了
“死亡真恶心。”
拉班追击战
我想活着，生活让我留恋
——普希金
他喉咙中弹已经死亡 头浸在水里
他的躯体中有个乔装的冬天
苍白而空洞
他太年轻
如一只春天的鸟埋在了夏天
太阳已经出来 来参加葬礼
在孟拱河谷这个四月的清晨
蚱蜢四处跳跃 蝴蝶翩翩飞舞
空气中弥漫着野花的香味
这名大尉的地图和双语字典被放在矮树丛上
兀自滴着水
很快会有人把他埋葬
让他沉睡 但也许没有人会这样做
那么他会随下一场雨和上涨的河水
一直漂到更远的地方 但无论如何
一定回不到神户或者长崎那个春天了
去收拾他们吧！
——大洛的奇袭
去收拾他们吧！
向裸露的天空开枪
倒挂树梢的毒蛇交织出的天空
去收拾他们吧！
腐尸的污秽洗净了罂粟的罪名
去收拾他们吧！
让云雀掉落在高岗
雨从雄性的大海中起身
洗濯血液
因死亡而大跨越
群星也将不朽
别害怕 孩子们
再过几小时
天神就穿上黑色的丧服
从山谷走下来哀悼
死过了一次
就不会再有第二次
一次进攻
这一次进攻
我们前进了二十码
迫击炮连的班长殉职
半小时内他完成了指挥
冲锋 中弹 流血 死亡和被埋葬
葬在了阵地的另一端
大地必定感受到某种异质的入侵
不是纵横的弹药筒和刺鼻的烟硝
而是凝固的血和死亡者的温度
雨徒然安慰自己
最洁净的灵魂只活在深渊里
有冒雨到班长新坟上的战士
拿走了他的武器
红土地就躺在大雨中
与刚下战场的士兵一样无聊
要么数数
要么发疯
熊本正
我没有再想背水阵和梯次射
想酒中的夏日之血
人释放了血 击碎了太阳
我看到射击手将鱼雷形的重弹
一个个向炮口内直塞
怪物以五十多度的发射角直冲而去
这时候只少了班长
班长就长眠在炮盘右面三十码的地方
过去整十六小时了
炮战完毕 步兵长驱直上
在丛林里发现一具敌军的尸体
颈上腮旁都长满胡须
子弹穿过了他的喉头和左胸部
地上一堆米饭 一群蚂蚁
我拾起了军帽 里面写着
第四十七部队 熊本正
请原谅
倘若我有什么过错
就请原谅
但愿宁静能够包容我们曾经疯狂的喧哗
但愿死者能够原谅我们日久衰老的记忆
焦土筑起野蛮人的坟墓
每当夜幕降临
黑暗带来庇护
这也是我们家乡的苍穹
请原谅
我为日后的喜悦淹没今日的痛苦而致歉
我为没有任何事物可以取悦时间而致歉
雨季泛滥的洪水已经改道
淹没了良田村庄
我为不曾细细注视过你的美而痛心
战火已经烧到了天边
紫色的芒草卷曲着我年迈母亲的腰肢
我必须致歉
向被追捕的弱小者
请原谅我自私的残暴
虽然我们都曾是猎物
被不同的命运驱使
被死亡所威胁
请原谅
我们拿着手枪急冲冲地闯进了花园
请愿谅我无法让飞行的子弹停下来
无法让所有的枝桠再在下一个春天萌芽
无法保护好母鹿
挡住瞄准的枪口
远方啊
请原谅我不能早早来到你的身旁
在你被战火蹂躏之前
原谅我
虽然你将从苦难中长葆青春
我为眼泪从笑涡里经过而致歉
我为最后一滴从身体里流淌出来的鲜血而致歉
请原谅
我为人生短暂而战事不休而致歉
我为死去的人从舞台的角落复活
重新列入生者之间谢幕而致歉
我为我幸存于战争而致歉
全人类战斗的意志超乎想象
永远在我们离去之后继续存活
请原谅
死亡碰撞死亡的声音如此尖锐
别怪我们一夜无眠看星星起落
假装天神在赦免一些罪
原谅存在的镣铐铛铛作响填满寂静的裂缝
而自由正飞进辽阔的世界让人手足无措
请原谅
中弹经历
中弹是种多少可以引以为傲的经历
我是说你应该能够常常谈起它
弹头的猛击犹如重拳
它使你喘不过气来
还有眩晕的感觉
自身血肉的气味
中弹后你的所想
所说 所能做的事
你盯住一颗小白石子
或者一根草叶的样子
你知道
那是我所能见到的最后的东西
那石子
那草叶
它让你想哭出来
而德文也中弹了
他被击中了头部
躺在地上
嘴张着 牙齿被打碎了
颧骨没了
他死了 这家伙死了
我是说真的死了
不会错！
围绕他周围的是浓雾
潮湿的土壤
《圣经》的气味和奢华的黑夜舒适
洗澡
（您将从一个角度写下我们——约瑟夫·布罗茨基）
黑色的大鸟翅膀锋利
在我们赤裸无遮的注视下
停止了飞翔
猫头鹰有旧派的作风
正检点大树上六个空位
也观看
为一枚坚果打架的长尾巴松鼠
水波洗涤着我们的身体
盛宴每天都有
钻石般耀眼的炮火
是天空雇用的杀手
死亡井然有序
魔法和巫术都有规则
太阳根本不会落下
星星一直挂在天空
再洗洗吧
顺着水流就能找到
上一次你无忧无虑的笑声
而现在百合花挤进了黄昏
一切短暂都将永恒
我们在河里洗澡
猪一样形状的云朵
在天空奔跑
雨落下 似一万颗流星
仿佛一阵枪弹齐发
万物总是比我们活得更长久
伊洛瓦底江沉到了时间之外
只余上帝空空如也的双手
光
细小的叶子总是难以分辨
战栗来自
日光还是炮火
死亡如此尖锐
白光一闪
仿佛黄蜂蜇了花房的静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