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边裁边读买回来的毛边本《古砖花供:六舟与19世纪的学术和艺术》,对六舟这位金石僧越来越倾倒。一个和尚,
对自己的禅修不那么尽心尽力,却用大半生的时间狂热地寻访搜集传拓苍古金石,此正是张宗子说的癖之深痴之深的有真趣有深情之人。这样的和尚也不失为另辟蹊径在孜孜修行。
《古砖花供》印得漂亮,作者王屹峰先生用力甚深,寻访亦广。我觉得自从白谦慎先生那本《傅山的世界》问世以后,从一个人身上挖个极深的口子钻探下去,小中见大,去再现那一时代的美学风尚、艺术风气、士子交往并最终具有了思想史观念史的意味。王先生这本书似乎也是如斯路数,只是读其文章本身,似乎和白先生相比少了一些凝练厚重。
读到第四章《山林猿鸟间》,越来越好看,从六舟的行脚游踪写起,把他的金石之旅勘探得一目了然。六舟限于财力,大部分旅行在江浙之间,故船行往返成为惯常。王先生说那些年月里“雇舟比雇车而行的好处来得更多,成本低,舒适度高,网络发达而便捷。六舟、管庭芬短途雇舟而行的记录很多,远行雇舟的记录也不在少数”。
读到这里忽然想起同为水乡中人的知堂写过不少文字来忆念船行之利船行之美。比如一九五〇年九月廿一日在《亦报》上便有一篇《夜航船里》,颇为用力地讲述船行的优越处。尤其有意思的是,他强调最好的一点“即是旅行者的人海中的孤独感,这在航船里是没有的”。
十余年后,知堂开始写《回想录》,亦专门用《夜航船》和《西兴渡江》两节文字来写船行的好,读来仿佛真有高卧舱中,“欸乃一声山水绿”的意境。其实此前十来年知堂作《往昔》三十首,便有一章《夜航船》,其前半曰:往昔常行旅,吾爱夜航船。船身长丈许,白篷竹叶苫。旅客颠倒卧,开铺费百銭。来船靠塘上,呼声到枕边。火舱明残烛,邻坐各笑言。
二
下午无课,正好把《古砖花供:六舟与19世纪的学术和艺术》翻完一遍。书中所附图版,极大地满足了我对金石拓本,以及在此基础上的全形拓清供图八破画的欣赏。虽然作者在这本书里史学意味的钩玄访胜稍稍弱了一些,然已足以开我眼界,长我见闻。
六舟开创性地弄出来《百岁图》《千岁图》,其美学追求也别开生面。金石拓本本有长寿永固之意,有念远怀古之思,而金石的残破亦具兴亡慨叹的寓意。合此三者为一体,当然和寻常的书画大有不同。同时我也在想,这样的美学创新也是六舟上人童心天趣与博古多知的产物,事实上从某个层面来说,六舟上人的这些纤毫毕现、层次分明的全形拓古砖花供,具有迥异于古典世界的现代性。台湾学人石守谦认为八破画象征了中国古文化的破败现象,发出对旧文化的缅怀情感。至少在六舟这里,应该尚不至于。
翻完这部书,又叫我想起艾朗诺《美的焦虑——北宋士大夫的审美思想与追求》。此书的第一章就是《对古“迹”的再思考:欧阳脩论石刻》,这是士大夫的精英人物第一次有意识地把目光投射到金石拓本上来。要知道欧阳公的“六一”其中之一便是金石遗文一千卷。艾朗诺的文章引用欧阳公的《集古录目序》:“予性颛而嗜古,凡世人之所贪者,皆无欲于其间,故得一其所好于斯。⋯⋯足吾所好,玩而老焉可也。”这末一句把欧阳公遣玩的意兴表露无遗。
艾先生认为欧阳脩的收集整理是有开创性的行为。“那么他在其中获得的愉悦是什么呢?关键之处在将拓片描述为‘怪奇伟丽,工妙可喜之物’的那行字。这些词用于评价书法已有相当长的历史,它们描述了那种极具震撼力的特别优美的或者给人难以磨灭印象的书法作品。”“铭文中包含的事实细节可以用来修正书面记录。”
到了六舟的时代,金石拓本已经拥有了独立于书法或者史料价值之外的魅力,自身便已是艺术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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