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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之谈《龙须沟》与《茶馆》

文/于是之

       ( 一)

  我读老舍先生的书是在我上初中的时候。那时有个大胆的同学, 竟带我进了文津街上的大图书馆。那么大的庭院和大楼, 我从没进去过走上台阶接近大楼的门口时, 我踌躇了。只见我的同学大模大样地进去, 非但不交钱, 还有人给他一个卡片。同学在门里回头等我, 我也学他的样。

  于是也拿到一个卡片。进到厅堂, 肃穆极了, 简直没有什么人, 我的大胆的同学似乎有些炫耀, 一如当今的“ 导游”。连怎样上厕所和渴了怎么喝水都教给了我。那水自下而上冒出来叫人们喝。

  现在已普及, 当年可是新鲜玩艺儿。上了二楼, 办了手续, 我第一本借的书就是《老张的哲学》。为什么单挑了这一本? 现在记不清了, 大概是在翻目录卡片的时候, 这个书名和作者名字都亲切些. 比较好懂。书送来了, 就安静地读下去, 从此我便有了个好去处, 记得当时我一连把《老张的哲学》、《赵子曰》都读了一遍。

  好像还读了一些短篇。那时候, 我绝想不到将来会见到这个作家。1 9 5 0年夏天在东单西堂子胡同一号见到了他, 李伯钊(当时的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院长) 陪老舍先生来读他的新作《龙须沟》。老舍先生穿着一身黄卡叽布的衬衫裤子, 请他在沙发上读, 他跟我们说: “ 您给我换一把硬椅子吧, 我腰有毛病。” 我们给他换了, 他坐下来。

  没有废话就读起来。读过叫大家提意见, 我们被他74写的“ 龙须沟人” 震住了, 说不出话来, 一位老同志说了一句话我始终记得: “ 潜移默化” 。他的话代表了我们的心情; 这个剧本里不直接“ 讲政策” 、“ 搞宣传” , 这在当时是不多的。剧本定下来, 伯钊同志很高兴, 她跟我们讲, 老舍生活丰富, 她说: “ 拉车的在什么地方解手他都知道尸经金紫光推荐, 当时任教于师大的焦菊隐做《龙须沟》导演,结果, 成就辉煌( 随后, 焦菊隐同志任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副院长)。

  焦菊隐是仔细人。他发动演员根据体验生活的心得, 给剧本提意见, 发现好的语言记下来还可以变成台词。大家这么做了。焦菊隐也根据大家的材料加以取舍, 补充到剧本里面去。他是看到原剧本老舍先生的语言太简炼, 阅读非常好, 放在台上说就显着不饱满了。因此, 他要丰富剧本。焦菊隐是第一次与老舍合作, 不知老舍先生的脾气, 他于是就在连排的前一天给老舍写了一封长信, 说明原因, 请求原谅。信送走, 焦先生十分忐忑。第二天连排, 老舍到了, 剧院还约了些文艺界的人看。看后大家觉得满意, 老舍先生也很高兴, 一起吃了顿晚饭, 对演员都说了鼓励的话, 对我说的是“ 您活脱儿是个谢茜芝啊。” 饭桌上没有谈焦先生改剧本的信。焦先生也没提。这以后就是彩排、演出, 然后就是文艺界的座谈会。这次老舍先生对于改剧本的事说了话了: “ 这本戏写起来很快。我差不多是一口气写完了三幕的。这, 可就难免这里那里有些漏洞;经焦先生费心东安一个锯子, 西补一点油灰, 它才成为完整的器皿。不过, 我还是用原稿去印单行本, 为的是保存原来面貌。我希望人民艺术剧院把焦先生的舞台剧本也印出来, 两相参证, 也许能给关心戏剧的人一点研究资料。” 老舍先生的这番话, 大概是经过这一两天的思索说出来的, 既尊重导演“ 焦先生的费心” , 又保存了原稿的本来面貌, 这是最好的处理。接着, 老舍先生还跟焦先生说他作了一幅对联念给您和大家听: “ 老舍焦菊隐, 伏园黄药眠” 这就表明了他愿意和焦先生长远合作下去。果然, 《茶馆》, 两位又合作了。这可以成为一段“ 文坛佳话”。


  ( 二)

  “座谈会”后, 老舍先生曾邀请导演和主要演员去他家吃了顿便饭。在通兹府丰盛胡同老舍先生家。一溜北房, 堂屋两间算是客厅, 两边的屋子就是先生的书房, 书房另有一个门通向小挎院, 小挎院里养着花草, 东边有一个小厨房。房子一律不高, 与北京一般的住户一样, 毫无轩朗之貌。只是显得干净、整齐。那天导演、主要演员都去了, 大家在客厅与老舍先生说话儿,叶子就跟老舍探讨台词里的方言的问题, 如“遇退”、“ 日崩”等老舍又向大家介绍美国的戏剧情况, 他说看一个戏, 第一幕是导演在台下排戏, 演员在台上表演、或演员要求停止, 互相讨论。第二幕, 就演讨论后共同达到一致的那个戏。我们都觉得这个结构有意思,可以试试。”

  说着说着又说到了《龙须沟》, 老舍先生相当郑重地说: “ 咱那第一幕就是高尔基! ” 那时候, “ 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 , 文艺上只有一个主义就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 而“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奠基人就是高尔基。老舍先生不管这些, 不含糊。说他傲气, 不然。后来我们排老舍的《青年突击队》. 老人跟我们研究剧本, 他突然发问: “ 这篇稿你看书记写得像不像? 我不懂, 我是按照我们文联的一位党员写的, 你们看看, 行不行? ” 他跟我们说这段话的时候, 态度与说“ 龙须沟、高尔基” 是一样的真挚。— 我写得好, 就是好; 我不会写, 就是不会写。一个作家、艺术家, 做到这样, 不能以虚心或骄傲议, 我觉得这是很高的境7 6界, 我说这是一种“大家的天真!'

  (三)

  《龙须沟》有三个版本: 19 5 1年初, 舞台第一版; 1 9 5 2 年电影版; 1 9 5 3年末, 舞台第二版。

  1 9 5 1年舞台本是最接近老舍先生原著的。人物都依原著。当时也听到对刘巡长的意见。大意是: 警察是专政机器, 不能够新旧社会都使用一个人。一版我们未改。当时对两篇评论大家特别觉得写得好: 一篇是当时中国青年艺术剧院院长廖承志看戏后写给李伯钊院长的祝贺信。他说:“这戏充满着爱、感情, 并且每个人物都是有思想的, 所创造的形象是真实的, 言语是活生生的… … ” 这里“思想”、“形象”、“语言”还在其次, 宝贵的是廖承志同志一眼看到了“ 这戏充满着爱”, 这就是他敏锐地看出了作者老舍的心, 一颗很大的爱心!还有一篇是周扬同志的文章, 《从(龙须沟>学习什么? 》( 1 9 5 1年3月4 日《人民日报)。周扬同志说: “《龙须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故事, 老舍先生不过忠实纪录了修龙须沟的事件, 但他没有做新闻报道式的纪录, 也没有写真人真事, 他创造了几个真正活生生的有性格的人物, 他使这些人物都和龙须沟联系起来”, 他并且“锐利地观察到了革命的影响所引起的各种人物的深刻的心理变化。”这就造就了《龙须沟》这篇华章。

  1 9 5 2年电影版就有了变化。老舍的刘巡长没有了, 换成一个拧眉瞪目的恶人。演员韩众是北京剧社的老演员, 脾气也好, 他本以为是演第一版舞台上的那个巡长, 突然变了, 使他很为难, 找我们几个帮助, 我们也没办法。我们在龙须沟体验生活时, 那位巡长与原剧本差不多, 也有相似的经历, 解放前为党在地下做过工作。找个“拧眉瞪目”的也没有现成的人。韩众同志非常用功, 我们也帮不上, 只好那么演, 那么拍了。另外, 为周扬同志十分称道的狗子找疯子来赔不是, 疯子看着狗子手说了一句“你的手也是人手啊? !”那一个片断, 也为电影所不取。为什么呢? 不明白。这个情节从政策上、人道上都没有什么错误啊!刘巡长与冯狗子, 是老舍在小院之外的两个重要的人物, 他说:“院外的人物, 只有刘巡长与冯狗子。刘巡长大致就是《我这一辈子》中的人物, 冯狗子只是个小流氓而已”。他还说: “在我想到一个人之前, 我已阅读了好几篇关于龙须沟的社会调查报告; 可是, 这些报告并没能拦住我去运用自己的想象, 赶到我已想出这几个人物, 我才教他们与报告中的资料相联系。”

  老舍孕育一个人物仿佛真是造成一条生命, 而我们却往往没有一颗乳母的心。老舍是要用人物心理深刻的变化, 反映龙须沟的革命和建设的发展的。对此我们也没有充分给予注意。解放后的部分, 就有些新闻片的味道了。这个毛病被我们的前苏联的电影代表团所发现。代表团成员是契尔卡索夫、拉迪尼娜、契尔坷夫等。他们看了片子, 说了些好话, 但也友好地指出: “革命前后, 其间好像有一个魔术棒, 只要它一挥, 革命后就都好了。” 这个意见是拉迪尼娜提的。我参加了这部片子的拍摄, 但那时也没有想到这些。只是文革之后这个片子重放, 我才愈看愈觉得很遗憾的。

  1 9 5 3年舞台第三版;不知是谁的手笔, 刘巡长离老舍更远了, 比电影版的还要远,一幕中上了两次. 第一次是为“ 分局的三太太, 新添了个少爷, 要做满月, 巡官分派下来, 叫各段凑份子” 。第二次才是讨“卫生捐”。1953年1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老舍手定的本。刘巡长恢复1 9 5 1年版, 回归自己的本来面目。

  (四)

  我知道老舍先生写出了《茶馆》, 是在1 9 5 6 年秋。《虎符》演出成功郭老用他的上演税, 请剧院和科学院的人们去周口店参观猿人遗址, 并共进午棍。维人遗址有郭老亲自指点、

  讲解, 多么难得啊! 人们的兴致都很高, 觉得过了一个很有意义的秋天。这时, 老舍先生我说: “ 我写了个新戏, 主角的词几百句, 从小演到老,” 一” 我没说话, 但我已经要演这个“ 从小到老” 、“ 几百句” 了;老舍先生又说了些人物, 说到还有“ 太监” 的时候, 我就张了嘴了: “我小时胡同里就住个太监… … ” 尽管先生的新作刚透耳一点头儿, 我就觉得这个剧本准好无疑, 非演不可。在进餐的时候, 老舍先生向大家介绍了他的新作, 它的名字叫《茶馆》。这个《茶馆》就与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有了渊源了。这以前, 老舍先生写成一部《秦氏三兄弟》的话剧, 四幕六场, 人物众多。主要写三个兄弟: “ 秦伯仁, 首次出场年约二十四岁, 读书人。要证明自己能改造世界, 挽救祖国。秦仲义, 伯仁之弟, 商人。秦叔礼, 伯仁之三弟, 京戏票友” 。戏从光绪二十四年( 1 8 9 8 ) 写起, 直写到1 9 4 8 年春学生运动,“反饥俄、反迫害气反动派“ 选举北京市参议员” 。初稿完成, 先生就来到剧院读给曹禺、焦菊隐、欧阳山尊、赵起扬、刁光覃、夏淳等听。其中, 第一幕第二场, 写了一个“ 北京裕泰大茶馆”(与现在演的仿佛)。

  曹禺等听了剧本后, 一致认为第一幕第二场茶馆里的戏非常生动精彩, 以外几幕较弱。后经研究, 认为可以以第一幕第二场为基础发展成一个戏, 因为通过茶馆这样一个地方, 是能够反映整个社会的变迁的。于是, 由曹禺、焦菊隐、赵起扬带着这个想法到老舍先生家中去商量。老舍先生听后立刻说: “ 好, 这个意见好! ”“ 我三个月后给你们交剧本!' 老舍先生说到做到, 三个月后果然完成这部传世之作。定名《茶馆》。你不能不钦佩他的这种精神: 从善如流。一部《秦氏三兄弟》说扔就扔。他对曹禺是佩服的, 他几次跟我说: “ 写戏那得看曹禺啊… … ” 曹禺这个意见也确实提得好, 使老舍先生的长项完全发挥出来了。曹禺至今赞叹《茶馆》第一幕, 说: “ 那是经典啊”。《茶馆》剧本1 9 5 6年交稿, 1 9 5 8 年才演出。中间有一个酝酿的时间, 老舍先生的稿子几次读给我们听, 现在我只记得有一稿最后落在茶馆说书上。说书人是革命者, 以说书的面目宣传革命, 不幸暴露, 王掌柜掩护革命, 救了“ 说书人”和“听书人”。王掌柜饮弹牺牲等等。问我对剧本还有什么意见。我那时只有一点: 我希望戏的最后有一小段“ 几个老头话沧桑” 的戏。然后王利发就拿着一个他常用的道具进屋上吊去了。— 我说得不大气足, 老舍先生“嗯嗯”两声就说别的了。我也觉得弄不好也是一种老套子也随他说点别的就告辞了。

  不料几天以后, 先生写出来了, 不是一小段, 全是王利发、秦二爷、常四爷三位一生的掏心的话, 是他们最后的倾诉, 又是说出了他们迟到的顿悟。这时, 他们掷起满天的纸钱! 他们为什么不笑啊, 死的不是三个老人, 而是那些混帐王八蛋啊! 这一段戏, 成为《茶馆》的“ 华彩乐段”。这是我始料未及的。我特别喜欢《茶馆》。它是通俗的, 平民的, 但又是非常深刻的。

  有些同行们常说自己要死在舞台上。肃穆而潇洒。我是办不到了。现在就因病不能上台, 我还怎么跑到那上头去结果自己呢?那份肃穆与潇洒是领不着了。我觉得在还能演的时候, 演上了《茶馆》这样的剧本, 以后再去干什么别的事, 我都知足了。

  我喜欢《茶馆》里的人物, 对他们我都似曾相识。我小时候住的南长街老爷庙的那些街坊、邻居们, 对我演《茶馆》都有益处,何况还有那些本家、亲戚呢! 而且他们还要“ 发酵” 。随着年龄长大,好像更懂他们了, 偶尔想起故人, 我的认识就会更深些、丰富些。这一点使我更容易与老舍先生的作品接近。

  我喜欢《茶馆》的语言。老舍曾跟我说过, 写话剧的台词, 要像写诗一样的地推敲。他的手稿总是写得干干净净的, 不轻易下笔。他的台词多用动作性语言, 尽量少写叙述句子。他总用北京话写作, 但他的北京话文明、不俗、幽默、有力。他的语言艺术是炉火纯青的。我狭隘地不喜欢高贵的、情节太多的作品, 喜欢以性格为主的作品, 觉得后者更真实些, 不喜欢浪漫主义而喜欢现实主义。以此, 在戏剧上, 喜欢《龙须沟》、《茶馆》。不是不想更开阔些, 始终未能突破。大约与身世有关。或者可以说: 从《龙须沟》到《茶馆》塑造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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