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祝羽捷
摄影丨北 野
编辑｜艺拉图
前几天公号后台收到一位高中生的留言，正在备战高考的她，纠结于专业的选择，她问了一个问题：靠写作，能过上理想生活吗？
这是一个好大的问题，我一时无法回答她，索性写了此文，写写这些年，写作于我，究竟有何种意义。
01.
是你选择写作，
还是写作选择你？
小时候，虽然很喜欢阅读，但从没想过当写作者，印象里的作家都是勇士，他们把自己的想法和心扉毫无保留地展现给大众，特别在那个没有互联网的年代，作家的一切都被印刷在白纸黑字上，一经发行，便无法更改，反悔不易。而那时的我十分内向害羞，甚至跟别人多说一句话都脸红，总是站在人群后面，当作家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将自己完全地坦呈在大众的目光之下，我没有这样的勇气。
三年级的时候，班上调来一位姓孙的语文老师，我的作文批改里多了被鼓励的评语，她甚至推荐我去参加全市的作文比赛。现在想来，那时的我像是被某种命运推着走一样，反正听老师的话总没错，就这样，我获得了全济南市小学生作文比赛一等奖。奖项对于我这样一个经常自我怀疑的人来说，是最好的肯定。那次以后，从被推荐参加作文比赛，到自己投稿杂志，拿到的第一笔稿费有10元，写作成了阅读之外我最爱的事情。
我的第一本书《时光不老，我们不散》出版后，我还未将写字当做一生的事业，自觉写的都是一些不值一提的小机灵，只是为自己的写作爱好留个印记。转折发生在《万物皆有欢喜处》，决定记录手艺人，一开始是源于闲心。所谓闲心，就是没有逼迫，从内心自然流淌出的心愿。
对手艺人来说，时间是加冕手艺的唯一途径，任何一门手艺的精进，都需要累积经验和技术，每进入一个新阶段，都会有新的视野与领悟，这种不断打开自己的过程，让每一个手艺人甘之如饴。我因为看到了这个过程，知道人世间有如此美妙、踏实的一条路，逐渐确立起想要一门“安身立命”的本领的心愿。
后来我读到陈春成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中的一个故事《裁云记》。一个深山中的公务员，他的本职工作是修剪云朵的形状，他的老师在去世前将几千册藏书留给了他。他先是拿出了《海洋古生物学》，看了半年，深知如果再往下研究，深蓝色的魔咒会席卷他的余生，永远出不来了，就放下了《海洋古生物学》，开始研究建文帝的去向。但三个月后，他发现如果再看下去，他的后半生将笼罩在公元1429年那场大火的火焰里，永不得脱。于是他结束了钻研，开始翻阅永动机的历史……那些年他就像在洞穴中行走，每到分岔口，前方有许多通道，每一条都深不见底，随手扔进一颗石子，数十年后仍传来回声。
究竟选择哪一个洞口？哪一条通道？
人的一生有限，你也许只能选择一个洞穴，甚至有时并不是你选择洞穴，而是道路选择了你。
写作于我而言，大概是从小学三年级时的某一天，懵懵懂懂地走到了这个洞穴口，并不知道洞里面有什么，洞有多深，一路试探着，小心翼翼地走着，走了二十年，发现这个洞穴仍然深不可测，但我仍抱着绝不回头的信念，一路向前，让时间赋予这个选择价值。
02.
写作重要的不是开始
而是一直写下去
选定了这条道路，很好，往下走，真正的挑战开始了。
一名职业写作者与一个写作爱好者的区别在于：爱好者往往在灵感乍现时创作，有如在某些时刻，上帝握着你的手，写下绝妙的文章，让世人震惊。但灵感并不是每时每刻都会出现，对职业写作者来说，更如同一个兢兢业业的打工者，每天早上9点，准时坐在书桌前，打开电脑，开始写，写，写。无论写得好坏，都必须将这一天头脑最澄明，精力最充沛的时刻，留给写作。
这就是一个职业作家的生活。它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辛苦的一个工种，辛苦的程度绝不亚于去互联网大厂打工。同时，你还要忍受世界上最极致的孤独。一篇文章完成之前，一本书付印之前，你都仿佛在孤独的旷野中独自前行，唯有将作品完成，才能重回人间。
开始写公众号之后，创作的孤独感被消减了一些，因为一篇文章发出去，迅速就能看到反馈，读者的留言给了我很大的动力。但某种程度上来说，你又陷入了另一种焦虑——你为何而写的焦虑。
你是为了自己而写作？亦或是为了读者而写作？还是为了数据而写作？
数据成了写作者的指向标，我常常会对着惨淡的公号后台数据发呆：到底大家喜欢看什么？也会对着突然暴涨的数据疑惑：为什么大家会喜欢看这个？没想到除了写作，我竟成了市场调研和数据分析的多面手。
作家都是敏感的生物，在创作中有优势，但在互联网里却令人苦恼。我得挪出心力应对外界对自己的评论甚至是谩骂，说不在意评价是假的，毕竟谁都想得到认可，我又是一个极度不自信的写作者，所以经常会在自我怀疑和自我肯定中往复。
我曾在《羽来信》中与《上海文化》杂志社的张定浩老师谈及写不出内容的困扰，我经常在书桌前枯坐到深夜，一个字也写不出。那种感觉非常糟糕，会一瞬觉得写什么都没有意义，就连活着也毫无价值。每每想到写小说的朋友告诉我，完成小说就像是被上了发条，是一种自发的开始，想停都停不下来，真是让我好生羡慕。那种平顺而流畅的写作是体会到极端幸福的时刻，而我还没有被幸运之神眷顾。
张定浩老师在回信中写：
“写作重要的其实不是开始，而是可以一直写下去，是把无论自我感觉多么糟糕的小说先努力写完，给它一个句号，就像努力过完一个糟糕的日子一样，再迎接下一个即将到来的日子。”
写不出来痛苦，想法太多也痛苦。写作时常常会因想法太多而分身乏术，无法全然实现。每当我打开电脑，面对着一张洁白的word页面，就像建筑师面对一片可任意使用的土地，我要建造一座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从地基到结构，从外观到内饰，我是这座房子的唯一挖掘者、泥工、木工、钢筋工、浇铸工、漆工、管道工、粉刷匠、质量验收员，一旦开始就发现这项任务多么复杂，就像赫拉克勒丝要完成的十二项苦役，每一项听上去都难如登天。我思考的越多，就更难下笔了，下笔意味着走上一条钢丝绳，迈出第一步最为危险。
好了，如果文章开头提到的这位高中生，你此刻还在看这篇文章，是不是已经要偃旗息鼓了？世界上有太多比作家更轻松，回报也更大的工种是不是？
为何我们还要决意走上这条路呢？
03.
何为理想生活？
现在我想回答你的问题，靠写作，可以过上理想生活吗？
我觉得在这之前，首先需要回答另一个宏大的问题，何为理想生活？
是物质上的无虞，良好的社会地位，还是自我价值的实现。
每个人对理想生活的判断不一而足。中年之后，我们过怎样的生活，更多的时候，可能并非与个人的能力有关，社会的环境导致，而是由我们每一个细微的选择叠加成了我们最终成为什么样的人。何为理想生活并不是一个给你十分钟思考就能回答的答案，它是在不断地选择中慢慢才能水落石出。
想必你在高考的关键时刻问我这个问题，可能出于自对现实的考量，写作，是否可以作为谋生的手段，是否可以获得合理的收入，过一种有尊严的生活。
写作作为一种历史相当悠久的行当，在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是女性少数可以依靠它获得不菲收入，获得独立的途径。例如十八世纪的英国女性作家，简·奥斯汀，夏洛蒂·勃朗特三姐妹，她们以及她们笔下的女性人物，都是依靠写作才获得了不需要嫁人，可以独立生活的资本——她们是靠匿名将作品寄给出版社才有机会发表自己的作品。
所以写作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一种相对公平的方式。尤其是在现代社会，写作者可以通过各种平台发表自己的作品，不存在任何当年的阻碍，这个年代几乎是不存在怀才不遇这件事的——只要你的作品足够好。
例如我最近非常喜欢的小说作者陈春成，这个1990年出生的文学新人太过亮眼，他的每一个短篇小说里，都有太绚烂的幻想，读他的文字，宛如颅内在放烟花，这里一朵，那里一朵，忽然间漫天散开，无以言表。
他的成名过程也非常符合一个毫无背景的天才为世人知晓的传奇故事。
陈春成毕业于土木工程专业，在江苏做了一年的地铁工程后，觉得自己没有在大城市工作生活的能力和动力，便回到了老家福建，选择在小城泉州定居，并找了一个钱少事少离家近的工作——当地的植物园工程科。在安逸的泉州，他的生活相当规律，工作之外，他一直保持着写作的习惯。
▲ 安逸的小城泉州。摄影/豆芽
直到2017年，陈春成还没有在任何刊物上发表过自己的作品，但他陆陆续续开始把自己的小说发表在豆瓣上。发了几个故事后，越来越多的豆瓣网友开始讨论他的文章，出版社来询问他的出版意向。去年9月，陈春成的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出版了，并惊动了整个文坛。2021年10月，《夜晚的潜水艇》获得了2021年宝珀理想国文学奖首奖。
成为作家，作品被认可后的陈春成过着怎样的生活呢？
他依然生活在安静的小城，做着原先的工作，依然在构思着新的故事，为了一句话用什么字眼而暗暗较劲。“那些外面的热闹和我生活没有什么关系，很多人问出书对我生活有什么影响，我的生活依然是很平常的。”
所以，那种作品大卖后，走上人生巅峰的故事，在大多数作家身上都不会发生。
最大的变化是，更多人看到了他的作品，讨论他的作品。
陈春成在小说《传彩笔》中写了一位县城的老作家，在梦中得到了一支可以写出伟大作品的传彩笔，然而使用的条件却是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看到这些作品。写不出好作品，和写出了好作品却无人知晓，这两种痛苦孰痛？
今天的陈春成无需再面对“胜事空自知”的痛苦，他的每一个故事写完后都会收到很多评论，不会没有人分享他的狂喜，我想这大约已经是他的理想生活了吧。
▲ 泉州草庵。摄影/豆芽
04.
愿你道路悠长
陈春成毕竟是无数个写作者中幸运的那一个。对于更多没有被看见的人，在孤独的洞穴中写作，会有无数个想要放弃的夜晚，又有无数个在太阳升起后继续拿起笔的黎明。
“我有一些担心，如果一直都是独自写作的状态，要怎么知道自己写的是普通人的诗，还是李白的诗呢？好像在一个没有坐标系的宇宙里漂浮，没有人可以比较。”陈春成在接受GQ的采访时这样说。
文学奖因此而诞生。对写作者来说，一个公平、开放、包容的文学奖的意义巨大。它是一个透明的作品可以被看见的通道，国内外的很多新人作者通过文学奖而被人知晓。同时，它也是一个坐标，你可以明白自己写的究竟是普通人的诗，还是李白的诗。
2021年10月28日，第四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在北京举办颁奖典礼，本届的主题：愿你道路悠长。
此句源自诗人卡瓦菲斯作品《伊萨卡岛》中的诗句“但愿你的道路漫长，充满奇迹，充满发现。”
这一期的主题浪漫且温柔地朝我开了一枪，这大概是每一个写作者所能收到的最好的祝福。而宝珀理想国文学奖也是我十分关注的一个奖项。它已成为中文写作世界里最有生命力和包容性的重要奖项，更是一个联结读者与作者的重要平台。它肯定与嘉奖青年作家的创作恒心和才华，更希望为关心中国文学的当代读者每年提供一份充满价值的创作者名单，为未来回看时留下文学局面的编年记录。宝珀理想国文学奖一直在向大众传递一则简单而意味深长的信息，“读书，让时间更有价值”。
本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的入围名单如下
所有的作品都是
本年度最值得一读的优秀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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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解更多宝珀理想国文学奖信息
2021年宝珀理想国文学奖
初次名单作品及入围理由
《夜晚的潜水艇》
作者：陈春成
精妙飘忽的语言和各种别出心裁相互生发，相互辉映，令人称叹。很好地把知识与生活、感情与理性、想象力和准确性结合于一体的小说，开拓了小说的某一空间。
《九故事》
作者：大头马
用当代的、有共时感的方式“复刻”了经典，借引了经典的想象却有新的力量，感情控制含蓄有尺度，不滥，动人。
《灰衣简史》
作者：李宏伟
这部作品对我们时代的生存经验，作出了别开生面的描述。
《慎余堂》
作者：李静睿
结构森严，感情充沛，人物性格丰富，亦有血肉成长。
《星在深渊中》
作者：默音
从容绵密的笔调，徐徐展开大城市一幅当代市井生活画卷，同时又以悬疑小说的方式提领情节。不疾不徐处见好功夫。
《以鸟兽之名》
作者：孙频
大开大合的情节和语言为当代社会生活注入内在更为阔大的空间，想象力不只是虚构故事的能力，而是创造性地展现现实的内在逻辑的能力。
《小花旦》
作者：王占黑
都是动人的故事，底色哀伤，却写出了悲剧人物的乐观，又或者，写出了无奈的乐观。
《南货店》
作者：张忌
通过对“南货店”这一特殊社会场景的记述，作者对1970至1990年代江南城镇生活的描摹与重现令人信服。不见惊心动魄故事，平淡却引人入胜。人物的挑选塑造恰到好处。下笔轻重得宜，从容说明白了故事。
《仙症》
作者：郑执
故事精巧、迷人，有东北特有的黑色幽默和荒诞的气息。写的虽是现实人物，却常有意想不到的奇特际遇，卑微的身分，却总在卑微里追求和坚持自己的向往，虽未必能至，却可能比成功能足打动人心。
《侦探小说家的未来之书》
作者：周恺
作者有意透过人物（叙事者）的文学生活来思考当今社会的现实境况，并让两者互相观照。具有百科全书小说的知识性和博杂性，对当代知识分子精神和生活内在逻辑有非常艺术性的探索，语言既有某种典雅性，但同时又具有叛逆和多向特点。
《安南怪谭》
作者：朱琺
得古典笔记之真风韵，摭海外奇谭，类中国传奇，加上小说文本外的考据文字，和正本形成有趣互文。特别有创作性的想象力，虚虚实实，几重意象在一起构成传奇般的民间叙事，同时，又有很强的现代性。
经过本届评委会成员阿来、格非、李宗盛、梁鸿、马家辉（按照姓氏拼音次序）按照多数原则表决，进入决选名单的五部作品如下：
2021年宝珀理想国文学奖
决选名单
（按作家首字拼音排序）
《夜晚的潜水艇》陈春成
《以鸟兽之名》孙频
《南货店》张忌
《仙症》郑执
《侦探小说家的未来之书》周恺
理想的文学总是在向外拓展，扩宽边界——这是理想国的文学态度。往时间纵深行进，以文学，做时间的延长线——这是宝珀的文学态度。
而对于写作者来说，将专注和表达倾注到写作中，每一个作品就如同在时间上以绳结记事，去抵抗生命的虚无。是写作，让时间富有价值。
虚度视频号
Vol.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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