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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动态 | 刘复生 : 范仲淹与北宋中期的改革之风

刘复生,1948年生,历史学博士,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治宋史、西南民族史。兼任中国宋史学会副会长、四川省巴蜀学会副会长。曾获四川省社科奖二等奖二次,三等奖一次,中国史学会“中国古代史优秀论文”奖一次。代表作有《北宋中期儒学复兴运动》等。

摘要:

北宋中期,社会矛盾日渐凸显,社会危机逐渐暴露出来。“庆历新政”的领导者范仲淹(989-1052)以敏锐的洞察力揭示出隐伏在“太平”表象后面的深刻危机,以“穷则变,变则通”为思想武器,急切呼吁改革,对“旧思想”和“旧势力”进行了猛烈的批判,引领和推动起政治和文化教育诸方面的变革之风,中国历史上波澜壮阔的北宋中期改革与变法运动由此展开。

关键词范仲淹;政风;学风;变革

中华文化源远流长,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随着社会的变化而不断修复再新,有因有革,历数千年而延续不绝。唐宋之际,中国社会无论在经济、政治、文化上都发生了重要变化,历史长河波涛汹涌,这是一个重要的转弯处。在这场称为“唐宋变革”或“唐宋转型”的历史时期,传统文化中勇于革新的精神得到了极好体现,涌现出了许多炳燿千秋的人物,如范仲淹、欧阳修、苏洵、周敦颐、曾巩、司马光、张载、王安石、沈括、程颐、苏轼、苏辙等等被后世目为“新儒”者,领导“庆历新政”的范仲淹(989-1052)是其中的一位杰出代表。范仲淹字希文,苏州人,大中祥符八年(1015)进士,在社会矛盾日渐凸显、危机四起的北宋中期,范仲淹急切呼吁改革:“圣人设卦观象,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非知变者,其能久乎?”他以传统文化的变通思想为武器,对“旧思想“和“旧势力”进行了猛烈的批判,引领和推动了变革之风,政治风尚和文化教育风尚都发生了重要变化,体现了新时代的精神面貌和革新精神,值得我们学习和总结。

一、引领“政风”之变

唐代中叶以降,方镇之势日横,社会险象环生,终于走向灭亡。至于五代,战祸纷起,政治更趋混乱。赵匡胤在“陈桥兵变”中登上帝位,统治基础薄弱,故而处心积虑地寻求安邦治国之道。制定了一系列的政策,颁行了一系列严防文臣武将以及外戚、宦官擅权专政的措施,诸如设置参知政事和枢密使以分相权,“杯酒释兵权”以去肘腋之患,置通判以“监州”,各路设“监司”以收揽地方之权等。宋太宗即位的第二天在“大赦天下”的诏书中说:“先皇帝创业垂二十年,事为之防,曲为之制,纪律已定,物有其常。谨当遵承,不敢逾越。”宋代后来把那些“不敢逾越”的祖宗之制称为“家法”或“祖宗家法”。

在稳固政权的基础上,北宋前期统治者提倡儒释道“三教”合一,以之作为辅佐统治的工具,又标榜黄老“清静无为”之术为治国的思想。七八十年间,因循守旧、不知变化的“俗儒”之气弥漫着整个官场,形成政治风尚的最大特色。宋初,赵普为相,不喜兴立事端,在政事厅坐屏后置二大瓮,“凡有人投利害文字,皆置瓮中,满即焚之于通衢。”这无异昭告天下:一切以安静无事为上,大家循默无为地过日子吧!真宗任命高官的标准是:“必素有名望、端亮谨厚者处之,乃可镇静而责成。”曾对宰相张齐贤、李沆二人说:“先朝皆有成宪,但与卿等遵守,期致和平尔。”在统治者的着意提倡下,因循守旧的政治风气弥漫了整个朝廷。由于“士大夫以冲晦自养”,“相与养成浑厚诚实之风”,使得“人人因循,不复奋励”,故而真宗之世至仁宗初年,多得“重厚之士”。宰相李沆自称“报国”之道是“不用浮薄新进喜事之人”,“惟四方言利事者,未尝一施行,聊以此报国尔。”亦曾拜相的宋庠(谥元宪)任上无所建明,史载:“元宪雍雍然有德之君子,后既登庸,天下承平日久,尤务清净,无所作为,有为者病之。”诸如“浑厚”“清净”“重厚”这些字眼,在北宋前期的含义不言而喻。这种所谓“无为而治”的黄老政治风气,不过是掩盖碌碌无为的苟安政治而已。诚如朱熹论太宗、真宗朝“可以有为而不为”,太过“不过写字作诗,君臣之间以此度日而已”,真宗则“东封西祀,糜费巨万计,不曾做得一事”。循默苟且的政治风气弥漫了整个官场。

在苟安政治之下,社会危机潜积而累,社会矛盾日益加深。欧阳修指出:“国家自数十年来,士君子务以恭谨静慎为贤。及其弊也,循默苟且,偷堕宽驰,习成风俗。不以为非,至于百职不修,纪纲废坏。时方无事,固未觉其害也。一旦黠寇犯边,兵出无功,而财用空虚,公私困弊,盗贼并起,天下骚然。”在“太平”的表象之下,“有为者病之”,努力寻求变革之道。范仲淹得风气之先,结合一批有志之士,纵论时下之务,吹响变革之音。天圣三年(1025)四月,时为九品官的他奏上《时务书》,要求“改作”说:“傥国家不思改作,因循其弊,官乱于上,风坏于下,恐非国家之福也。”矛头直指守旧的执政大臣。天圣五年,丁忧中的范仲淹又陈《上执政书》,力言变革之道:“圣人设卦观象,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非知变者,其能久乎?”以敏锐的洞察力揭示出一系列隐伏在“太平”下的深刻危机,他说:

朝廷久无忧矣,天下久太平矣,兵久弗用矣,士曾未教矣,中外方奢侈矣,百姓反困穷矣。朝廷无忧则苦言难入,天下久平则倚伏可畏,兵久弗用则武备不坚,士曾未教则贤材不充,中外奢侈则国用无度,百姓困穷则天下无恩。苦言难入则国听不聪矣,倚伏可畏则奸雄或伺其时矣,武备不坚则戎狄或乘其隙矣,贤材不充则名器或假于人矣,国用无度则民力已竭矣,天下无恩则邦本不固矣。

《上执政书》中又说:“今圣人在上,老成在右,岂取维持之功而忘磐固之道哉?……务因循而重改作,岂长世之策哉?”同时提出了改革的具体建议,初步形成了十多年后庆历新政的基本构想,引领并推动起一股强劲的改革之风。

历史的进程正如范仲淹所预料的那样,不十数年间,成堆的问题就暴露出来了。面对“天下弊事极多”(朱熹语)的形势,朝野士人不得不作出新的思考和判断,要求改革弊政的呼声日国强烈起来。他们怀抱儒家“王道”的政治理想,志切救世,“言政教之源流,议风俗之厚薄,陈圣贤之事业,论文武之得失”,沉闷的政治空气被打破了,引领和推动北宋政风之变的,正是后来庆历新政的领导者范仲淹。

景祐三年(1036),时任权知开封府范仲淹向朝廷进献政论四篇,多角度地对“清静无为”烟幕下的苟安政治和守旧官僚集团进行了有力的批驳:

其一为《帝王好尚论》说:《老子》所言的“无为而治”乃述古之风,并不适于后世。据史而言,好问、好贤、好谏诤、好仁义、好恭俭,才是免除“丧乱之祸”的可靠保证,从根本上否定了数十年来无所作为的苟安局面,而且君王应该“身先教化”,树立有所作为的新风。

其二为《选任贤能论》说:“圣人以俊义为得,不以柔讷为行。如以柔纳为行而宠之,则四海英雄无望于时矣。”直指以“重厚质实”为尚的政治风气,要求朝廷选任贤能之士,不能闭塞英雄能人之路。

其三为《近名论》,批驳“黄老之道”提倡的无名无欲的消极思想,高唱儒家“名教”之说,激励献身社会、勇于建功立名为“国家之用”的思想风尚。

其四为《推委臣下论》,认为百官各有职司,“若乃区别邪正,进退左右,操荣辱之柄,制英雄之命,此人主之权也,不可尽委于下矣!”该论主要针对长期任相的守旧官员吕夷简稳操大权,进用显要多出其门而言的,希望宋仁宗不可放弃自己的“人主之权”。

“四论”讥刺时政,充满了战斗精神,力扫无所作为的腐朽气息,引起了朝野的巨大反响,为日后“庆历新政”的实施打下了思想基础。天圣年间(1023-1032),刘太后听政,事多徇情,范仲淹多次抗章忤太后意旨,并斥责宰相吕夷简辅佐无方,有损君德。范仲淹因忤上意多次受到贬责,然而他无所畏惧,以致被视为“怪人”:“范文正公初数以言事动朝廷,当权者不喜,每目为怪人”。范氏虽迭遭贬斥,然而名望益高,其引领政风之变,功载史册:“至范仲淹空一时所谓贤者而争之,天下议论相因而起”,由此而带动“国论为之一变”。从此舆论大起政治气氛趋于活跃而一改旧观,一时群臣纷纷上言,要求延引忠直敢言之士,在政治上改弦易辙。

面对社会危机的日益加深,宋仁宗亟欲摆脱困境,不得不启用新锐之士,一批具有以天下为己任的儒者,怀抱宏扬“王道”的政治理想,使朝政有了新的气象。庆历三年(1043)三月,吕夷简罢相,守旧势力受到沉重打击。在此前后,以范仲淹为代表的新派人物纷纷被进用。石介作《庆历圣德颂》,欢呼一时的盛况。欧阳修作《朋党论》,公开为“君子党”正名。此时,议论蜂起,朝野动荡,侈谈理想,倾言改革,一发而不可收拾了。政治风气的大变,为庆历新政的推行扫除了障碍,庆历三年七月,宋仁宗把当时深孚众望的范仲淹等人召入政府,责成他们有所更张以“兴致太平”。范仲淹及时奏进新政的改革方案《答手诏条陈十事疏》,开篇首先指出政治改革的必要性和紧迫性:

我国家革五代之乱,富有四海,垂八十年,纲纪制度,日削月侵。官壅于下,民困于外,夷狄骄盛,寇盗横炽,不可不更张以救之。然则欲正其末,必端其本,欲清其流,必澄其源。

以范仲淹为代表的改革派开创了正本清源的新局面,中国历史上波澜壮阔北宋中期改革与变法由此展开,“庆历新政”揭开了这一史诗般的伟大序幕。

二、推动兴学,改革贡举

唐代后期,官学废弛,如唐代宗永泰二年(766)说:“顷以戎狄多虞,急于经略,太学空设,诸生盖寡。弦诵之地,寂寥无声,函丈之间,殆将不扫,上庠及此,甚用闵焉。”大和二年(828)刘蕡说:“生徒堕业,由学校之官废。”降至唐末五代,学校长期处于废弛的状态,宋初除中央有国子监收有少量“国子”而外,也未在州郡建立正式学校。在官学缺废的情况下,地方上便出现了私学,如《旧五代史·罗绍威传》载,魏州人罗绍威“服膺儒术,明达吏理,好招延文士,聚书万卷,开学馆,置书楼。”《新五代史·石昂传》载,青州人石昂“家有书数千卷,喜延四方之士。士无远近,多就昂学问。”北宋太宗、真宗时前期,有密州杨光辅“居山聚徒讲学三十余年”,永康军进士李畋“明经术,聚徒教授”。这些私人聚徒教授的行为毕竟有限,适应不了宋初人材的需求。

私学发展的重要形式是书院的建立,名闻后世的宋初六大书院如白鹿洞书院、石鼓书院、应天府书院、岳麓书院、嵩阳书院、茅山书院都创立和兴盛于唐末五代至宋初这段时期。元初马端临说,宋初“未有州县之学,先有乡党之学”,州县之学是“有司奉诏旨所建”,而乡党之学是“贤士大夫留意斯文者所建”。所谓“留意斯文者”实际上就是一批传播儒家思想的士人,正是这批儒士推动了北宋思想学术的发展和转型。吕祖谦述宋初儒风渐盛时说:“国初斯民新脱五季锋镝之厄,学者尚寡,海内向平,文风日起,儒生往往依山林,即间旷以讲授,大率多至数百人。”朱熹亦云:“予惟前代庠序不修,士病无所于学,往往相与择胜地,立精舍,以为群居讲习之所。”宋初私学的倡导者是以传习儒家经典、振兴儒学为己任的,这就是冲破“旧儒之学”的束缚了。陈傅良就说:“宋有戚氏,吴有胡氏,鲁有孙、石二氏,各以道德人师,不苟合于世著名。”戚氏一家累世业儒,宋初戚同文绝禄仕,诵《五经》,聚徒教授,真宗时在此建立了应天府书院。范仲淹曾依戚同文学,后来晏殊知应天府,闻仲淹之名而召之。书院聚集学人,开通新风,发挥了重要影响。范仲淹在《南京书院题名记》中说:

风乎四方,士也如狂。望兮梁园,归欤鲁堂。章甫如星,鏠掖如云。讲义乎经,咏思乎文。经以明道,若太阳之御六合焉;文以通道,若四时之妙万物焉。

包括书院在内的私学是以传习儒家经典为主要内容,受到士子的追捧,也受到朝廷的鼓励。私学的发展造成了大批士人,北宋前期科举取士名额的扩大为儒生们找到了政治出路,例如,虞城人杨慤开学舍“教授生徒”,宋初名士戚同文早年从其学,后来同文“隐居教授,学者不远千里而到,登科者凡五六十人”。为数众多的儒士走上仕途,又促进了儒家教育事业的更大发展,形成了朝野唱和的局面。儒士步入官场,借助政权的力量,逐渐将私学纳入官学之中。如大中祥符二年(1009)二月赐额应天府书院,洪迈《容斋随笔》认为这是“天下州府有学自此始”,这是民办有了官办性质。宋仁宗乾兴元年(1022)即位后,境内普遍兴起了办学潮,得到朝廷支持,或赐书与学田。

但是,“民办官助”毕竟有限,在范仲淹领导的新政时期,兴学运动得到了更大发展。庆历三年九月范仲淹在《答手诏条陈十事疏》中,特别强调了学校教授与科举取士配合以培养“经济之才”的重要性。由于范仲淹“意欲复古力学,数言兴学校,本行实”,宋仁宗诏近臣讨论,于是翰林学士宋祁、知制诰欧阳修等九人合奏建议:“谨参考众说,择其便于今者,莫若使士皆土著而教之于学校,然后州县察其履行,则学者修饬矣。故为设立学舍,保明举送之法。”庆历四年三月,朝廷正式下达了兴学诏令,主要有如下三点:第一,“诸路州府军监,除旧有学外,余并各令立学。如举者二百人以上许更置县学。若州县未能顿备,即且就文宣王庙或系官屋宇。”要求各地政府无条件兴办学校。第二,“本道使者选属部官为教授,三年而代。”若不足则“取于乡里宿学有道业”并“三年无私谴”者。对教授提出了学问和品德两方面的要求。第三,“士须在学习业三百日乃听预秋试,旧尝充试者百日而止。”这是对学员的要求,意在加强学校无私谴者对的作用。范仲淹在《褒贤祠记》中说:“有贤守令,学校必校。”庆历兴学是兴学运动蓬勃发展的产物,它又反过来极大地推动了兴学的全面展开。欧阳修云:“诏下之日,臣民喜幸,而奔走就事者,以后为羞。”于是各州郡很快就把学校建立起来了。

庆历兴学在中国文化史上有着重要意义,它改变了数百年来地方官学不振甚至缺失的状况,“新政”虽然短暂,但兴学之令并未取消,地方兴学仍然在各地次第推进。如范仲淹于庆历五年正月出知邠州后,即于其地筹建学校,六年夏方“厥功告毕”,撰有《邠州建学记》记其事。地处湘南,介要荒之地的郴州,“向之为州者,往往陋其俗而不教之”。故旧祠圮毁而不闻弦诵之声,知州及通判奏陈其事,朝廷赐钱三十万,至皇祐五年(1053)才把州学建成,事见祖无择撰《郴州学记》。兴学向边远地区发展,出现了如刘敞在嘉祐二年(1057)《上仁宗请诸州各辟教官》中所说的“今州郡皆有学,学皆有生徒”盛况,教官却短缺起来,因此又发出征辟教官的指令。在庆历三年范仲淹所上《十事疏》中,就曾强调教授设置的重要性,接着有臣僚上言指出,兴学以来未尝设官典教以重其任,这是违古之制,于是朝廷始令各议处府军监有学校处拣选“有文行学官讲说”。在他的积极倡导下,各州郡学校相继“奏辟教官”,取得了很大成效。此后神宗熙宁、徽宗政和年间继而有“兴学”之举,宋代的学校教育发展至于鼎盛。

在宋代,学校的发展是和科举考试制度的发展联在一起的。范仲淹早在天圣五年(1027)《上执政书》中,就呼吁对贡举考试进行改革,中心在于选拔有用于国家的人材:

今士材之间,患不稽古,委先王之典,宗叔世之文。词多纤秽,士惟偷浅,言不及道,心无存诚,暨于入宫,鲜于致化。有出类者,岂易得哉?中人之流,浮沉必矣。至于明经之士,全暗指归。讲义未尝闻,威仪未尝学。官于明上,贻笑不暇,责其能政,百有一焉!……傥使呈试之日,先策论以观其大要,次诗赋以观其全才,以大要定其去留,以全才升其等级。有讲贯者,别加考校,人必强学,副其精举。

此议将策论这种“有所利用于天下者”(清王夫之语)置于诗赋之上,抨斥批评“明经之士全暗指归”即不明儒经大义,已初步形成庆历“精贡举”改革的思想基础。庆历三年,朝廷接受了范仲淹、宋祁等一批新儒的建议,仁宗降文,批评了“学者不得出聘其说,而有司务先声病以牵制之”的现象:诏云:“本学校以教之家,然后可求其行实。先策论则辩理者得尽其说,简程式则宏博者可见其材。至于经术之家稍增新制,兼行旧式,以勉中人,其烦法细文一皆罢去,明其赏罚,俾各劝焉。如此则待士之意周,取人之道广……建学兴善,以尊士大夫之行,而更制革弊,以尽学者之才。”以新制为主,兼顾了旧式。诏既下,“人争务学,风俗一变”。

上引范仲淹天圣五年《上执政书》中,他就提出了“慎选举、敦教育”的建议,面对“师道不振,斯文销散”的状况,他要求“复其学校之制,约《周官》之法,兴阙里之俗”。又说:“夫庠序之兴,由三代之盛王也,岂小道哉?孟子谓天下英材而教育之,岂偶然哉?行可数年,士风丕变,斯择之本,致理之基也。”范仲淹认为,国家乏人,完全是缺乏教育的缘故,所以他以坚定的态度推进兴学的发展。其在《邠州建学记》中也说:“庠序者,俊义所由出焉。三王有天下各数百年,并用此道以长养人材。”于此可以窥见,庆历新政中范氏大力推动兴学的思想原因,实则是以“复古”为创新,革新时政的重要举措。

三、倡导学风的转变

北宋中期,学风大变,不仅表现在上述“人争务学”和对实用人材的重视,还表现在主流学术的“经学变古”和文体书写方式的改变两个方面。

有必要简单回顾一下“经学”的历史。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儒学成了我国古代社会的正统学术,后世儒者,莫不以解释、阐述和研究儒家经典为本分。流传过程中,师出多门,章句繁杂。唐太宗有感于此,乃命诸儒撰定《五经》义疏,名曰《正义》,以之作为科举考试的标准,此后士子皆谨守官书,莫敢异议,史称“经学统一时代”。其治经方式承东汉经古文学多详章句训诂的传统,与社会现实脱离,这是统治者提倡的结果,正如冯友兰所指出的那样:《五经正义》在当时不过作为书本知识来传播的,“他们并没有把儒家的经典和当时政治、社会、人生各方面的问题结合起来。他们并不准备这样做,唐太宗也不要求他们这样做。”唐代中期,政治上危机日渐暴露,一些具有新思想的儒者指斥这种脱离社会的经学传统是“儒风不振”的表现。《新唐书·啖助传》说,中唐以降,一些学者研究儒经,并不遵循定于一尊的“正义”,其中啖助、赵匡、陆质考论《春秋》三家短长,在开“蹈空说经”之风中影响最大,形成一股强劲的“疑经思潮”:啖、赵以前,“皆专门名家,苟有不通,宁言《经》误”,其后学者“喜援《经》击《传》,其或未明,则凭私臆决”。但是,谨守注疏的习气在终唐之世直至宋初都没有得到根本的改变,传统经学仍然占据“主流”。

中唐以来的疑经思潮在入宋以后得到继承和发扬。至北宋中期,义疏章句之学受到越来越多的排斥,疑经思潮继中唐而后以更深入更宏大的声势开展起来,学风大变,在思想文化领域内发生了深刻的变革。新儒们指斥旧学“非徒不足以养材,而又善害人之材”,孙复在给范仲淹的信中,对旧注的权威性提出了全面挑战,要求对旧注“重为注解”说:“俾我《六经》廓然瑩然如揭日月于上,而学者庶乎得其门而入也。如是,则虞夏商周之治可不昌日而复矣。”着眼点在于要重新阐释《六经》精神,与社会实际结合,以恢复“虞夏商周之治”。随着书院的兴盛和学校的普遍兴立,大批具有新儒思想的士人步入官场,推动了儒学复兴运动的全面展开,其中范仲淹的活动特别令人瞩目。不少人是具有新思想的儒学家,他们的成就和范仲淹的提携、鼓励是分不开的。例如他在天圣年间掌应天府(今河南商丘)府学时,曾资助困顿中的孙复并授以《春秋》,孙复勤勉攻读,十年后在泰山下讲学,名闻天下,后来又得范仲淹等人推荐被召至太学任职。石介也对旧传注多有斥责,指《春秋》三传、董仲舒、孔颖达等先儒均“不能至《春秋》之蕴”。范仲淹在景祐元年(1034)苏州任上,聘请“以经术教授吴中”的胡瑗为州学教授,为这位创造了“苏湖教法”的宋学先驱人物找到了合适的舞台。庆历时兴立太学,即取其教授法著为令。范仲淹在陕西时,后来成为“关学”大家的张载往谒,仲淹劝他读《中庸》,张载由此走上了服膺儒学的道路。孙复、石介、胡瑗被称为开创宋学的“宋初三先生”,张载是理学的开创者之一,均受惠于范仲淹的引领之功。范仲淹推动学术新风的具体实践,在前述兴学运动与贡举改革中表现淋漓尽致,是全面推动学风转型当之无愧的领军人物。

学风的另一个变化是“古文运动”的兴起。晋唐以来流行的文体是骈俪文,中唐有韩愈、柳宗元提倡“古文”(古代的散文),他们认为深陷对声病对偶的骈俪文阻碍了“学古道”的途径,因而提倡“古文”。所以从一开始,古文运动就不是一个单纯改变文体的运动。韩柳之后,古文运动转向低潮,晚唐五代淫靡华丽的文体并未稍减。入宋以来,那种无病呻吟的,脱离社会实际的文风如“西昆体”或“时文”仍然流行一时。范仲淹对此作了深刻的批评:

五代以还,斯文大剥,悲哀为主,风流不归。皇朝龙兴,颂声来复。大雅君子,当抗心于三代。然九州之广,庠序未振,四始之奥,讲议盖寡。其或不知而作,影响前辈。因人之尚,忘己之实。吟咏性情而不顾其分,风赋比兴不观其时。故有非穷途而悲,非乱世而怨。华车有寒苦之述,白社为骄奢之语。学步不至,效颦则多。以至靡靡增华,愔愔相滥。仰不主乎规谏,俯不主乎劝诫。抱郑卫之奏,责夔之赏,游西北之流,望江海之宗者有矣。

范仲淹在《尹师鲁河南集序》中,揭示了“去郑复雅”之路的艰辛,肯定了柳开(947-1000年)在宋初重振古文运动的努力:“予观《尧典·舜歌》而下,文章之作,醇醨迭变,代无穷乎?惟抑末扬本,去郑复雅,左右圣人之道者难之。……唐贞元、元和间,韩退之主盟于文而古道最盛。懿、僖以降,寖及五代,其体薄弱。皇朝柳仲塗起而麾之,髦俊雍从焉。”严厉斥责了杨亿等人“破碎大雅”的文风。

新政运动与古文运动二者之间本来就存在着内在的联系,范仲淹是兼二者于一身的领袖人物。早在天圣三年(1025年)他在所上的万言书中,就要求进行政治改革,其中特别要求改变文风,以适应政治改革的需要,他说:

文章应于风化,风化厚薄见乎文章。是故观虞夏之书,足以明帝王之道;览南朝之文,足以知衰靡之化。……伏望圣慈与大臣议文章之道,师虞夏之风。况我圣朝千载而会,惜乎不追三代之高而尚六朝之细。然文章之列何代无人,羞时之所尚,何能独变,大君有命,孰不风从。可敦谕词臣,兴复古道,更延博雅之士,布于台阁,以救斯文之薄而厚其风化也。

范仲淹在天圣八年上《议制举书》中,再次阐述了时代盛衰“与文消息”的见解,要通过改变文弊以正时政的。受到范仲淹提携和表彰的孙复、石介、李觏等人,都是推动古文运动复兴的战将。孙复(992-1057年)批评置诸太学的《昭明文选》是“多晋宋齐梁间文人靡薄之作”,又在《谕学》诗中大声疾呼:“既学便当究远大,勿事声病淫哇辞。斯文下衰吁已久,勉思驾说扶颠危。击暗驰声明大道,身与姬孔为落篱。”石介有《怪说》三篇,以佛、老、杨亿为三怪。其中篇斥“杨亿之道”说:“今杨亿穷研极态,缀岁月,弄花草,淫巧侈丽,浮华纂组,刓馊圣人之经,破碎圣人之言,离析圣人之意,蠹伤圣人之道。”李觏(1009-1059年)批评韩柳之后的文坛“颓风未绝”,新进之士“不求经术而摭小说以为新,不思理道而专雕锼以为丽”,自言“生而嗜学,诵古书,为古文,不敢稍逗挠。”在古文运动的倡导者和古文家们的共同努力下,古文运动取得胜利。范仲淹指出:继尹洙之后,“遽得欧阳永叔从而大振之,由是天下之文一变,而其深有功于道欤!”这个“道”,就是要有益于社会的儒家之道。范仲淹特别强调文风与政风密不可分的关系,表现了作为古文家和政治改革家二者兼一的特色。他在《上时相议制举书》中说:“今文庠不振,师道久缺。为学者不根乎经籍,从政者罕议乎教化。故文章柔靡,风俗巧伪。选用之际,常患才难。”他是把文风的整顿和政治的变革连在一起来思考的。

小结:北宋中期,一批批新儒相因而起,蔚为大观,影响所及,包括经学、文学、史学、哲学以及政治、教育、科举等各个领域。蒙文通先生说:“及至仁宗庆历以后,新学才走向勃然兴盛的坦途,于是无论朝野,都是新学的天下了。”时代风尚在庆历时期随之发生了显著变化。

范仲淹是北宋中期推动变革之风的引领者和倡导者,代表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勇于革新的主流精神,得到后世高度评价。他在倡导改革的活动中,是把社会包括政治和文化教育等各个方面当作整体来看待的,表现出宏大的气魄。《宋史·范仲淹传》载云:“仲淹泛通《六经》,长于《易》,学者多从质问,为执经讲解,亡所倦。尝推其奉以食四方游士,诸子至易衣而出,仲淹晏如也。每感激论天下事,奋不顾身,一时士大夫矫厉尚风节,自仲淹倡之。”这段总结,正得其实。

编者按

本文原载《中华文化论坛》2019年第01期,引用请参原文。

又,篇幅所限,注释从略,敬请见谅!

责任编辑:此木

本文转自公众号“宋史研究资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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