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

1

我和你一样讨厌装，不论是装大爷还是装孙子。

若自己装神弄鬼是无用无聊，看别人装模作样是无趣无味。

直到遇见智慧如海的师父，彻底颠覆了我对装的理解。

他为我们树立了一个极高目标，像火星一样，听说过没见过，更别提看到谁上去过。我只能眨巴无知双眼反问：俺是凡夫啊，如何能达到这等境界？

师父的答案几乎当场雷倒我：装！

我不相信这一切会出自智者之口：装是很招人烦的啊？！

师父居然说：那是你不懂装，不会装。猴子学人穿衣戴帽是不是装？小孩子学大人走路说话是不是装？徒弟跟师父学拳架是不是装？你会烦吗？

我被师父一棍打晕，只能呵呵了：好像真的不会烦。

师父继续反问：东施效颦式的装腔作势的确讨厌，请问你讨厌的是装还是装背后的动机？

我终于恍然大悟：小孩子装大人，动机单纯，一派天然，非但不讨厌还可爱；大人装模作样常常是掩盖缺陷误导别人，不是图名就是图利，动机不纯，自然不受待见啊。看样子遇事要学会把动机与表象区分对待。

师父点头：孺子可教。

其实人类从古到今、从小到大，装一直是最高效学习方式，小女孩好装过家家，小男生愿装大丈夫，多少人岂非装着装着就名至实归了？如果一开始连装都不敢装，如何能最终真实做到呢？今天流行的情境教学正是装的范本啊。

我只能摸摸脑袋：照您的意思，装怂就会真怂，装酷就定能真酷？可为什么我们看不到结果呢？

师父说：你问到了关键。这里有两个原因：

一是名至之装与实归之果常在不同时空，故难以现见；

二是装一时容易，装一生很难，世人太半中道而废，自然不见结果。

听上去很有道理，却还不能说服我：戏子装皇帝也没见谁黄袍加身，朱元璋是个小和尚未见如何装却成了真皇帝，该当何解？

师父说：那是你未解装之三昧。有人只是外表假装心里不装，自然谎花不结果；真正高手装在心里，装而不装，岂足为外人道？

世间简单技能，在同一空间及短时之内能完成，一目了然、一学就会，谈不上装不装；但高远目标、抽象命题，无法短时间或者同一空间完成，超越当下感官，一时不见希望，此时最后从装开始，否则人会绝望的。

我开始理解了师父，用心良苦啊！不禁频频点头。

师父再进一步：装有两重境界，不可不知。

第一重：把未来之果装到眼前，激励自己不忘初心，鞭策自己锲而不舍，如前所论，以果促因，是实现远大目标的极好方法。传销打鸡血也是这个道理，只是用错了地方。

第二重：用礼仪规范把散乱的心收回到目标上来，可以让生命更专注、高效。日本的茶道、花道、书道都属此类。在平凡的礼仪当中用心，体会到“和、净、清、寂”的侘寂之美。

如果不做足形式，把心思放装到趋向目标的道上，我们就会被外在环境牵着跑，或者被内在习气推着走，再长的一生也就糊里糊涂空过了。

试想，这样装，在动机上不为炫耀自己，也不为误导别人，如何会招人烦呢？

但因一开始只能照猫画虎、徒有其表，故而暂时假名为装。

将得久了，自然会有一种力量提策你加注真实内容，待到名实一体，谁还会说你装呢？

2

从此以后我对于装这件事终于释然，既不在意别人说我装，也很能理解别人装。特别是放到近半个世纪的人生中去检验，师父说的话大抵都能找到印证。

我看到小时喜欢装官腔的伙伴，人到中年后的确坐上主席台发言；

我也看到当年乐于装土豪的朋友，历尽苦难痴心不改终于富甲一方；

我还看到少时乐于装洒脱的人，也的确心无挂碍自在过一生；

我看到一些打小装清高的人，终生淡泊自守，一肩明月两袖清风可好；

我也看到，当初嘲笑别人装的人，如今连嘲笑的资本都没有了；

像我自小喜欢装风雅，可惜装功不纯，如今装疯有余，装雅却不到火候，继续装吧。

所以，当我再看到别人装的时候，内心甚至会油然升起一股敬意，因为我知道我看到了---

一个有梦想有追求、自强不息的人；

一个不服命运、不畏习气、勇敢顽强的心；

一个不安现状、不甘平庸、尊严高贵的魂。

我不会觉着小学生的作文写得像老干部讲话稿有什么不妥，我会想到，没准他就是我二十年后的父母官；

我也不会觉着身在庙堂之人赏月吟风琴棋书画诗酒花有什么不好，我会想到一个有情怀的人，总有一天，会在心里装进家国天下。

我也不再觉着脖子上挂串佛珠去争名逐利有什么画风不搭，我能感受到一个菩提萨埵在努力成长，安知来生相逢时，人家不是头顶祥云，脚踏莲花？

从此以后我也不再把一切形式工夫都当成是装，尽管我本能反应还是：别整那没用的，不如来十块钱干货。

因为我终于知道很多形式可以决定内容，在装的过程中，有一种精神开始回归，有一种力量正在觉醒，有一种能量悄然释放。

那是一种忘我两忘的专注，

那是一种得意忘言的领悟，

那也是一种地老天荒的幸福。

3

后来我渐渐发现，农耕文明的厚道根深蒂固，导致国人天性淳朴，或多或少都有见素抱朴清净无为的基因，总体而言多不善装，也不乐装，不像外国人从小就会男人装绅士，女人装闺秀，一点也不妨碍他们攻城掠地、墙头马上。

在我的印象里，装得最出神入化就属德国哲学家赫立格尔。他在近百年前花数月之功远度重洋到日本学习弓道，完全没有想到，五年多时间，主要都学些看似极其无用的形式，调整呼吸、规范礼仪等等，没有想象中的肌肉训练，眼力瞄准，乍看上去的确是装。

甚至直到结业考试之前都是这样，他回忆说：在考试之前，大师没有鼓励我们为了考试好好练习，甚至没有一句提到考试的话，不仅如此，大师还接二连三的让我们在家中练习仪轨，以及包括仪轨在内的步伐和姿势结构，当然还有正确的呼吸法，深深的自我沉潜等课程。

我们按照大师指定的方法进行练习。

但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不管我们是否习惯不用弓箭来舞仪轨，一旦练起来，我们便发现仅仅两三步之后，我们的精神就变得异常集中，然后由于我们也很容易做到了全身放松，才发现，越是想要愉快的进入精神集中的境界，越是能愉快的进入“精神遍在”的境界，我们怀着没有问题的安心感，平静地等待着许多观众的考试，我们举止堂堂地通过了考试。

通过的标准是他不用力就能拉开巨弓，不瞄准就能射中红心，并且，他虔诚的动作与恭敬的仪轨还能深深地射入观众的心里。

装的极致要属茶道。本来几分钟就可以灌个水饱，茶师去非要弄上几个小时还喝不到嘴，照我的理解，岂非一直在装神弄鬼，喫，不就喝口茶嘛?

四百年前的千利休堪称日本茶圣，他对茶道境界追求登峰造极，不仅仅革新了茶具，甚至还建造了纯金茶室，更把饮食、园艺、建筑、花木、书画、雕刻、陶器、漆器、竹器、礼仪、缝纫等诸多方面融合其中，对事茶流程做出哲学甚至宗教般的规范，创造出了“和、敬、清、寂”的侘寂美学，乃至于为此而献出生命。

他几乎把整个世界都装到一碗茶里，这样做会有什么用吗？

据说他的茶能让人“间、密、素、减”的禅茶一味，看他泡制内心肃然，喝上一口灵魂飞升。

据说丰臣秀吉上位之前，就专程到千利休这里吃茶，甫一入口，热泪长流，感动莫名。

后来虽然因为种种变故赐死千利休，但在自己命终之前还是忘不掉放不下千利休装出来的境界，他在给母亲的信中写道：昨天按照利休的方式吃饭，真是有趣味啊。

问世间装为何物， 直教人生死相许。

当然，你可能会说，这是修行好不好，干嘛说得那么难听，装？

但对于终日忙碌的现代人而言，这种玩法饥不能食寒不能衣，严重影响效率，看在眼里，你心中想到的岂非多半就是装？

即使对于圏内人来说，常常也只学到一点前人皮相，内含却差得远，说装也不能算过分。

但我想说的是，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今天人们貌似特别讨厌装，我们可以批评他的动机，但同时不要否定客观功效：如果是朝好的方面装，那就是变好的开始，给彼此一点时间，他自会努力真地变好。

重点是，要装好人，总比装坏人好，这样装的人多了，自己会更进步，世界也会更美好。

有一幅称赞梅兰芳装功的精彩对联值得反复玩味

看我非我 我看我 我亦非我

装谁像谁 谁装谁 谁就像谁

你装你知道，我装我知道，

谁装谁知道，不装不知道。

赶紧地，装起吧。

说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