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烛夜游 怀良辰以孤往
《儒林外史》第一回，作者吴敬梓按照中国古典小说常见的做法，引用当时流行的诗词开篇，借一个独立的故事，暗示了他整个的创作意图。
开篇先是一首《蝶恋花:》
“人生南北多歧路，将相神仙，也要凡人做。百代兴亡朝复暮，江风吹倒前朝树。 功名富贵无凭据，费尽心情，总把流光误。浊酒三杯沉醉去，水流花谢知何处？”
这第一回叫“说楔子敷陈大义 借名流隐括全文”，也就是说这一回是个“敷陈大义”、“隐括全文”的“楔子”，这首词可以说就是“楔子”中的主题曲，如《金瓶梅》卷首的一律和一绝，《三国演义》卷首的《临江仙》，《水浒传》卷首的《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这首主题曲道出了整部书的主题:功名富贵。
“人生南北多歧路，将相神仙，也要凡人做。”这第一句是在说人生的道路充满了偶然性。凡人处在歧路，朝南？向北？这可以选择。将相神仙也是凡人做的，可以走儒家的路去攀将相，可以走道家的路去求神仙。但这些都是虚无的，吴敬梓对读者进行当头棒喝，向读者展示身外之物的瞬息即逝:“江风吹倒前朝树，功名富贵无凭据”，百代兴亡如朝暮般更迭，瞬息之间，江风就把前朝的树吹倒了。这一句是要紧话，可以看做这首主题曲的中心句，二者构成了全书基调的主旋律，与“楔子”中所说的“贯索犯文昌，一代文人有厄！”相呼应:
此时正是初夏，天时乍热，秦老在打麦场上放下一张桌子，两人小饮。须臾，东方月上，照耀得如同万顷玻璃一般。那些眠鸥宿鹭，阒然无声。王冕左手持杯，右手指着天上的星，向秦老道：“你看贯索犯文昌，一代文人有厄！”话犹未了，忽然起一阵怪风，刮的树木都飕飕的响，水面上的禽鸟格格惊起了许多，王冕同秦老吓的将衣袖蒙了脸。少顷，风声略定，睁眼看时，只见天上纷纷有百十个小星，都坠向东南角上去了。王冕道：“天可怜见，降下这一颗星君去维持文运，我们是不及见了！”当夜收拾家伙，各自歇息。
“功名富贵无凭据，费尽心情，总把流光误。”这功名富贵是无凭据的，必然乎？偶然乎？一笔胡涂账。只是枉费尽心情，白白把时光误尽。这是可怜可悲的，为此吴敬梓为读者建议了一种出路:“浊酒三杯沉醉去，水流花谢知何处”，无为处之，听其自然。这是道家的思想。
紧接着吴敬梓进一步解说：“这一首词，也是个老生常谈。不过说人生富贵功名，是身外之物，但世人一见了功名，便舍着性命去求他，及至到手之后，味同嚼蜡。自古及今，那一个是看得破的。”
这段话有两个要点，一是“老生常谈”，二是“那一个是看得破的”。
吴敬梓将这首词定性为“老生常谈”，那读者在这可以停一停，看看其蹈袭何处。我倒是真的在《儒林外史》之外读过一首类似的词。《金瓶梅》第七十九回“西门庆贪欲丧命 吴月娘失偶生儿”的卷首有一首改自宋代无名氏所作的《青玉案》:“人生南北如歧路。世事悠悠等风絮。造化小儿无定据。翻来覆去，倒横直竖，眼见都如许。到如今空嗟前事，功名富贵何须慕。坎止流行随所寓。玉堂金马，竹篱茅舍，总是伤心处。” 对比阅读可以看出，《儒林外史》第一回的卷首词因袭了《金瓶梅》之“功名富贵”这一关键词，只不过《儒林外史》偏重于科场的“功名”，《金瓶梅》偏重于生活的“富贵”。
第二点“那一个是看得破的”，没几个能看得破，哪怕功名富贵如过眼云烟，但还是有许多人去追求。《儒林外史》的主要内容之一，就是要写这样一大批看不破人生，舍着性命去求取功名富贵的读书人。
在这种无限哀伤与无奈的氛围中，王冕出场了:“虽然如此说，元朝末年，也曾出了一个嵚崎磊落的人。这人姓王名冕，在诸暨县乡村里住。”
王冕是全书中第一个出场的人物，吴敬梓用了一个“嵚崎磊落”来形容他，这个词用以比喻人之品格卓异、杰出不群。
“嵚崎磊落”的王冕自然与上文“那一个是看得破的”那些人不一样，他是不寻常的。后文中的放牛、读书、学画、向吴王进言等情节，便细致入微地描绘了王冕的嵚崎磊落、超脱时俗之处。
王冕，历史上实有其人，是位怪且狂的名士。吴敬梓笔下的王冕与历史中的原型有些不同，不再是一个可敬而不可亲的名士，而是一个可敬可亲、通情达理、温柔敦厚的读书人，对母亲很孝顺，对乡邻很友善，对官员不卑不亢。
王冕七岁死了父亲，家里靠母亲做针线维持生计，后因家中贫困，难以生活，母亲让儿子辍学去放牛。王冕听了母亲的话，也不生气，反而宽慰母亲说：“娘说的是。我在学堂里坐着，心里也闷，不如往他家放牛，倒快活些。假如我要读书，依旧可以带几本去读。”放牛快活，是安慰母亲。带书去读，是述明志向。真正想学习的人在哪里都能学习。
放牛的过程中，王冕读了很多书，读的是“古人的诗文”，这是吴敬梓明确写出的，为什么不是读其他的内容呢？可以猜想，如果王冕读的是四书五经，或许天资聪明的他已经受到了“圣人之教”的蒙蔽；读诗文则不一样，诗是关乎心灵的事情。我猜王冕应该读了很多山水诗，他的心在山水诗中得到安慰，也因如此，王冕方能在放牛时感受到大自然的美好：“须臾，浓云密布，一阵大雨过了。那黑云边上镶着白云，渐渐散去，透出一派日光来，照耀得满湖通红。湖边上山，青一块，紫一块，绿一块。树枝上都像水洗过一番的，尤其绿得可爱。湖里有十来枝荷花，苞子上清水滴滴，荷叶上水珠滚来滚去。”美好的景色触动了王冕的心，使其想到古人说的“人在画图中”，并决定自学画画。
诗文启迪了王冕，自然安慰了王冕，艺术丰富了王冕。王冕享受着生活的美好，他按照《楚辞图》上屈原的衣冠，自造衣服和帽子，用牛车载了母亲，哼唱着歌曲，“到处顽耍”。这种行为惹得三五村童“跟着他笑”，但务农秦老却认为他的举止“如此不俗”，是个“有意思的人”，更是“敬他、爱他”。
至此，读者越发可以看出王冕的嵚崎磊落，他已经从看不破功名富贵的士人圈子中跳脱出来，成为了一位心灵美好、行为脱俗的高士。
一个圣洁的人自然厌恶丑陋与黑暗。第一回中王冕对科举制度大力鞭挞： “此一条之后，便是礼部议定取士之法：三年一科，用'五经’'四书’、八股文。王冕指与秦老看，道：'这个法却定的不好！将来读书人既有此一条荣身之路，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这是他对科举、功名的清醒认识。此外，从王冕对待不知姓名的胖子、瘦子和胡子以及翟头役、时知县、危素等人的态度中可以看出，王冕实在是厌恶这些人身上阿谀奉承的媚态和攀结权贵的欲望。
在我看来，王冕就像一面镜子。他一出场就端正地立在了那里，后面的几十回中，王冕虽再没有出现过，但他并没有真正消失。每出场一个负面人物，他们身上的弱点便会在王冕这面镜子的照射下显得更加龌龊。比如读范进中举一回，范进越是令人作呕，就越令人想起王冕的纯洁与珍贵。吴敬梓将王冕置之卷首，是将明镜高悬，有以他作为士人楷模的寓意，王冕为人与行事实在是有“隐括全文”和“敷陈大义”的功用。
在
一
起
摄影治疗熟视无睹
读诗缓解生命局促
有山小猫是真善美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