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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丝城故事之十
第十二章 九丝城
1
为了实现八月十五日前攻下九丝山,彻底平息都掌地之乱,在中秋月圆之夜痛饮庆功酒的计划,作为朝廷征剿大军统帅的曾省吾,亲临前线坐阵指挥,提督军务,制定了攻克九丝山的若干毒计。这些毒计包括以毒攻毒:即用金钱美女招募各地的地痞流氓,亡命之徒,以减刑、免死、立功嘉奖作为诱饵,在各地大牢中提出那些作恶多端的罪犯组成敢死队,利用这些恶少年疯狂残忍、杀人不眨眼的特性对付义军;以土制土:根据前代招募白▲子兵和这次攻凌霄峰和都都寨时取得的经验,利用当地土兵熟悉当地地形,又能吃苦作战的特点,招募了当地民壮,加入到原有土兵中参战。制造毒箭,利箭箭头用中药材乌头熬浓汁煮过,即成为乌头药矢,含有巨毒,用它来射虎豹,中之即死,射中人体,无法解救。在夔州保宁等府皆善造此种毒箭,速派人去联系,大量制造,用于战争;毁坏田禾:都掌地田禾已熟,派士兵毁坏田禾,切断蛮贼粮食来源,将其困死;对敌用间:使用间谍,里应外合,配合大军进攻,内中原委,因系军务机密,不便对众将领声张……
各路大军调集齐备,一切战前准备就绪。在向九丝城发起总攻的一次众将领会上,曾省吾说:“诸位已经知道,都掌山区的天气比外面冷得早,现在还未到中秋已经阴雨绵绵,开始加衣。如果我们不抢在中秋节前拿下九丝城,彻底捣毁蛮贼巢穴,到了九月天气变冷,于我军更加不利,势必造成朝廷征剿计划落空,重蹈过去十一次大兵征剿的复辙。如果留下九丝山这个后患,让蛮贼利用冬季喘过气来,待到明年春暖花开我们再来征剿时,贼势必然蓬勃,难以收拾。要是那样,不要说在坐各位,就是我也脱不了手,不好向张首辅,向皇上交差。那时按军法治罪,大家的日子都不会好过的。所以我们务必全力以赴,好歹在此一举。此次攻打九丝山只能成功,不许失败!为了确保攻山成功,这里有必要将过去已公布的奖惩条款重申一遍,将这次新增加的特殊条款向大家作个说明。对于攻战中有功将士,原来公布的赏赐银两,继续有效:即捕获和斩首蛮贼首领和荡平巢穴者,赐银三万两;捕获蛮贼生口一人,赐银一千两;斩首一人赐银五百两。另外,地方官吏有知道破贼方略及作向导者,一概举用,有功者依例行赏。有能自己征集地方民壮而破贼,民壮给饷随征,有功依例行赏。征集的首领先赐冠带,事宁之后,具实奏闻,授与官职。军士在破贼
过程中所获财物,统统归本人所有,将官和他人不得侵夺。攻战中凡立功将士均予嘉奖,建有奇功者,破例提升。但是,对违抗军令,泄漏军情,临阵畏缩,放纵逃匿,贻误战机者,或叛逃通敌,接受贿赂,充当内奸,造成失利者,一律就地正法,决不留情!”
这时会场上出现了一片嗡嗡嗡的嘈杂声,参加会议的将领们正交头接耳对奖惩条款说长道短。在这个时候统帅的威望比什么都重要,曾省吾有意干咳一声,不高兴地扫了场上一眼,场上顿时静了下来。他从书桌上拿起一份文件,话声因提高了嗓门而显得有些沙哑:“现在发布军令!朝廷征剿大军督军四川巡抚曾省吾命令:为确保此次攻打蛮贼巢穴九丝山的全胜,特命令征剿大军总兵官刘显全权负责,并从西面进攻九丝山;副总兵郭成全权负责从南面进攻九丝山;副总兵张泽全权负责从北面进攻九丝山;将领韩以甫全权负责从东北进攻九丝山;将领任继祖全权负责从西南进攻九丝山。按照兵法,朝廷十四万征剿大军,分以上五路进军,每路各领二万八千人,五路并进,环络状如连珠,缓急相互照应,所向披靡,无坚不摧,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从明晨起,准时发起总攻。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停顿,不许退缩。若有违抗,是军士,将领有权先斩后奏;是将领,我当用尚方宝剑当即斩首,以严肃军纪!”
次日凌晨,十四万官军分五路从正南、西南、正西、正北、东北方向向九丝城发起了猛烈的攻击。官军人山人海,铺天盖地,杀声震天,气热汹汹。他们或者爬山,或利用云梯、藤索攀援,或用火器,或用毒箭,或用火药枪,五路同时进攻,真是黑云压城城欲摧。尽管官军的进攻异常猖獗,但是九丝城仍然是坚如磐石,岿然不动。阿大王镇守南边大寨门,兼顾西南方面,阿二王坚守西关口,兼顾西北部,阿三王和洪兴义守卫后山北寨门和西北方向。他们按照预先商议制定的“紧闭寨门,坚守不出,保存精力,痛击官军”的方略对付敌军。其时晨雾笼罩,天下着蒙蒙细雨,能见度较差。成万的义军严阵以待,用城墙作掩护,等待敌军靠近,等待反击的命令。整个九丝城静得出奇。官军开初还很胆怯,试探着前进,后来看到没有遇到任何抵抗,胆子便大起来了,当官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接近九丝城的时候,九丝城像一头睡着的雄狮,猛地醒过来了。阿大王一声令下:“打!”阿大王叫打的命令,用旗语和口语,很快传到各望哨楼和战斗岗位,顿时满山“咚咚咚”的铜鼓齐鸣,喊杀声震天撼地。飞箭、镖枪如雨点般落下,滚木擂石似狂涛般倾泻。把官军打得死的死。伤的伤,落岩滚坡的不计其数。原来气壮如牛的喊杀声,刹时变成鬼哭狼嚎,叫爹叫娘的惨叫声。在西关口,早已戒备森严的义军,按照阿二王的“跟我狠狠地打”的命令,猛烈反击敌人。刘显的军队留下一片尸体,退潮般地败下阵去。在阿三王、洪兴义那里,义军同样取得了巨大的胜利。
天空浓云密布,随风走动,乳白色的山雾,飘忽不散,秋雨时小时大,连绵不断。官军一次又一次地发起进攻,一次比一次失败得更惨。眼看这个仗没法继续打下去了。官军各路首领均派人向督战的曾省吾请求暂停攻山,待天气放晴后再行进攻。曾省吾听后,发怒道:“用兵之妙,一鼓作气。倘若现在停下来,不是大长蛮贼气焰,灭了我军威风吗?中秋之前攻下九丝山的计划不是就要落空吗?传我的命令:不要说下雾下雨,山陡路滑,就是天上落刀,地上长剑,代价再大,也要不停攻山。如有违抗,定斩不饶!”
各路官军哪敢违抗曾省吾的军令,只得不断攻山。明知派出攻山的人是去送死,仍然每天派人出去进攻。明知发出的火箭会被雨水淋熄,烧不着九丝山上的一草一木,仍然照常向山上放火箭。明知雾大看不清山上的守军,伤不着被城墙掩护着的义军将士的一根毫毛,仍然闭着眼瞎放毒箭。经过几天的进攻,官军师老将疲,伤亡惨重,火器毒箭损耗巨大。眼看八月十五日拿下九丝山的计划成了泡影,官军失败已成定局。曾省吾这时才无可奈何地下令各路官军停止攻山,进行休整,等进一步商议好对策后,再按令行事。
八月十五日,雨后的天空如洗,格外湛蓝,山间的明月好大好圆。圆月照着九丝城内义军营地,也照着九丝山下官军军营。义军营地,金风送爽,桂花飘香,金菊怒放,银光满地,一片喜气洋洋。官军军营,唉声叹气,尸臭弥漫,怨气冲天,寒光浸衣,一片死气沉沉。这晚,官军没有喝成庆功酒,义军倒是扎扎实实地热闹了一番。大王殿前的广场上,鼓乐齐鸣,笑语欢声,各位首领均来与将士们共庆胜利。
广场这边,阿二王和洪兴义正在与战士们共吃酒肉,笑谈官军丑态。一个战士喝了一口酒,说:“原来听说官军的敢死队都是不怕死的亡命之徒,以为有好凶,打仗时才知道那些市井恶少年都是他妈的一些怕死鬼。看见前面的倒下了,一个个掉头就跑,满山逃,好似一群没有领头的狼。什么敢死队,完全是一伙敢逃队!”
另一个战士吃了一口肉,说:“曾省吾利用当地民壮搞了一个神刀队的新玩艺,说是他们背领上贴了黄印符,喝了印符烧成的灰化的水,个个有神明保佑,刀砍不进,枪刺不进。放屁,吹牛!神刀队攀到城墙边时,我们按照大王说的,为节约兵器,根本不用镖枪、飞箭,仅仅扔点石头,放些滚木,一个个就惨叫着葬身深谷!哈哈……”
“你先别笑。”一个战士说。
“呃,为什么?”
“人家说的是刀砍不进,枪刺不进,可没有说是石头滚木打不伤、落下悬岩都摔不死呀!”
“哈哈……”众人笑得前俯后仰,更是开心。
广场那边,阿大王和阿三王正在一堆篝火旁观看战士们吹拉弹拨,唱歌跳舞。阿香和阿柱的歌舞可精彩哪。阿香穿着节日盛装,牵起长裙,口里唱着僰族的民歌,翩跹起舞。歌声清脆婉转,舞姿阿娜多姿。阿柱吹起短笛伴奏、伴舞。二人配合默契,恰到好处,引来了一阵阵的巴巴掌声。
僰族歌舞下场了,上来的是范吉等人表演的别具特色的苗族芦笙舞。芦笙是苗胞在长期生活中创造的一种独特乐器,其形状是在一根竹制的主筒下端分设长短不同的六节竹管,长约七八寸。吹奏时能发出音调高低强弱和谐受听有节拍的乐调。吹着它走着,跳着,使音调与步伐相配合,便成为各式各样的芦笙舞,在苗族的踩山会、婚礼、各种喜庆的节日上必定要跳芦笙舞,成为欢乐吉祥、幸福的象征。范吉等人跳的芦笙舞又有特点,他一人当主角在中间一边吹着芦笙,一边进进退退,左左右右跳着舞蹈。与他同上山的几个人,则吹着唢呐围着他团团转,边吹边跳。由于九丝山的义军除了少数汉人以外,绝大多数都是人,所以这个芦笙舞还颇能吸引人。
坐在阿大王和阿三王之间的阿大王妻子阿蓉,看到阿三王看得入神,眼波在月光下闪着异样的波光,好像想到了什么。她在阿大王的耳边说了一阵悄悄话。阿大王听后点了点头。等芦笙舞跳完后,他便同阿蓉一起起身离席,并叫上阿三王和他们来到大王殿后的阿大王王宫。阿蓉说:“阿方呀,大嫂想给你说一门亲事,不知你肯不肯?”
哪个大姑娘不思嫁?刚才看到阿香和阿柱一起歌舞的时候阿方都眼红眼热的了,哪有不肯的事?不过现在可不是谈这种事的时候呀,她说:“我从前不是说过的吗?要等打败了官军,家乡安宁了才谈这事!”
“是这样的,”阿大王说,“幺妹,人们常说,父母过世,哥嫂应代替父母主事。父母生前常对我说,如果他们去世后,叫我一定要照看好惟一的妹妹——你,其中也包括为你找一个好的婆家,完成人生的婚姻大事。可是,这些年来,虽然我心里也想着这件事,但由于战事频繁,戎马倥偬,一直未帮你解决好这件大事。你的婚事成了一块巨大的石头,一直压在我的心头。现在想起来内心极为愧疚不安,对不起父母的嘱托,也对不起你!原来我也曾想过,等打败了官军,家乡安宁了,再来好好地办这件事。可是年龄不饶人,情况不允许呀!你今年已经二十多岁了,不说我和你二哥的孩子都已好大了,就是与你同龄的那些女友,甚至像阿香这样的比你的年龄小得多的人,都相继结了婚,或有了孩子,你已是应该解决婚事的时候了。再说同官军这场战争,要依我内心,巴不得今天就停止,让大家过安居乐业、和平友好的生活,可是朝廷不答应呀,他们非要完全剿灭我们才罢休。这次九丝城守卫战,我们凭借险要的地形,坚固的城墙,再加上团结一心,众志成城,取得巨大的胜利,不仅没什么大的伤亡,还意外地收到了官军射来的许多利箭、毒箭。官军在这场战斗中元气大伤,伤亡惨重,军心涣散,士气低沉,遭到了从未有过的重大失败。虽然这样,但是我们要看到,官军数倍于我,亡我之心不死,而我们仗着九丝城内的粮草,加上开春后还可以在山上耕种粮食自给自足,也可以长期坚持,这样势必形成短时间内官军攻不下九丝城,由于敌众我寡,我们也难于吃掉敌军的僵持局面。如果这种僵持局面今后要坚持三年五载,难道你的婚事也要拖延三年五载吗?那样不是把你宝贵的青春时光完全荒废了吗?要是那样,我这个当长兄的,拿什么脸去见父母在天之灵?何言以对同胞亲妹妹的你?”
“就是结婚了,也不会影响你打仗呀!”阿蓉说,“你看阿香和阿柱结了婚,不也照常打仗?听说他们俩还互相比赛,看谁杀敌多,这次守卫战中两人都立了功哩!”
“男方是谁?”阿方动心了。
“你看范吉怎样?”阿蓉说,“我看他年龄与你相当,相貌不差,文武都来,还能歌善舞,又有口才,还是印把山的寨主,也算是百里挑一了!”
“他!”阿方先是一怔,继而想到范吉上山后的一系列表现,她感到倒不全是喜欢他的人才、文才、武才、口才、能歌善舞,而是他冒死投奔九丝山,立志抗击官军,为父兄报仇,同情义军战俘,不怕受屈辱这些事给她留下了良好的印象。想到这里两朵红云飞上了脸蛋,她羞涩地低下了头。
阿大王等得不耐烦了,催促说:“你光说一个他字,他到底合不合你的意,究意怎么样嘛,你倒是说一句呀?怎么老半天都不开句腔?”
阿大王这一催,反而把阿方弄得更不好意思起来,将身子扭过去不说话。
“阿虎,你别再为难幺妹了!”细心的阿蓉说,“你男子家家的,不懂得我们女人的心,阿方现在不开腔,就是同意这门亲事了。你快叫人去把范吉喊来,听听他的意见。”
阿方退到后屋去了。不多时范吉被叫来了。阿大王说:“范吉呀,听说上山后这一阵,你为解救你父亲,为兄报仇的心很急切呀!其实我们的心何尝不是这样?心急吃不得热稀饭嘛,路还得一步一步地走,事也得一件一件地办!”
“父在敌营,生死未卜,谁不着急呀!”范吉说,“大王,你今天找我——”
阿大王没有回答,只看了看旁边的妻子。阿蓉说:“是这样的,听说你在印把山还未成亲,我想为你说一门亲事。”
“亲事!”范吉先是一惊,继而心情又恢复了平静,探问,“本来,我们苗族的一些青年在一年一度的踩山节上寻找心上人也还是比较自在的,并不是都要依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并不是都不可以与外族通婚,可是我现在这个落魄的穷样子,哪个姑娘还看得起我哟!”
“你看我的幺妹阿方怎么样呀?”阿蓉说。
“阿三王!”范吉激动中带着感谢之情,说,“她文武双全,德高貌美,又是义军的三王。
我一个小小的印把山寨主,说什么也高攀不起,高攀不起!”
阿大王说:“只要你同意了,其它的事都好说!”
2
官军全面围攻九丝城,以全面失败收场。官军内部垂头丧气,军心浮动,士气低落,相互指责。曾省吾更是气急败坏,恼羞成怒,在各路首领的联席会议上,将满腔的怒气向部下倾泻。他拍着桌子责问:“你们说朝廷哪一点亏待了你们!给你们的官位不能说不高,给你们的利禄不能说不丰,有的人甚至是被人劾罢的情况下。”说到这里他瞟了坐在旁边不远的刘显一眼。刘显心中明白,慢慢地低下头,避开他那刺人的目光。然后,他转过眼珠来继续说,“我费了好大好大的劲,东奔西忙,到处作辑求情,才留下来戴罪任职出征的。当初张阁老是有言在先的,如果这次征剿都掌蛮之事搞得好,可以将功赎罪,而且还要给予嘉奖。如果这次平息蜀南都掌蛮叛乱之事,没有效果,可是要将原来在闽的事一并逮治、清算的哟!张首辅定的这一条,对于其他诸位将领也是完全适用的。如果现在大家消极应付,敷衍塞责,欺上瞒下,指一下动一下,不主动积极想办法尽快拿下九丝山,而是企图拖时间混日子,待到天冷后撤回去,让征剿之事失败,朝廷计划落空,到时候上面追究起责任来,大家都不好说的,就算我再有本事,到那个时候我这个督军都受到处罚,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哪还有能耐来为大家说话求情!推卸责任,怪蛮贼狡猾,怪天不作合,这些怨天尤人的话,现在一律不准再讲。在这里,你们回答我:过去以一万人马三日破凌霄峰,再后用数万大兵五日破了都都寨,这次动用十多万大军,前后攻了两个月还拿不下一个九丝山,这到底是何原因?”
曾省吾讲话的意思,就是要有意显示一下威风,运用大棒敲打一下部属,施加一点压力,使他们紧张起来,激奋起来,一改过去那种暮气沉沉,烧不红、打不扁的拖拉疲沓,无所谓的精神状态。他这法子果然立即生了效果。连总兵官刘显这么有头有面的大官都敢新帐老帐一起算,敢治他的罪,其他的小官算得了什么。在皇帝手里处罚他们,只当宰一只鸡那么大一回事。还有,曾省吾不点名指责的在围攻九丝山时消极应付的事是人人都有一份的。就是抓住这一条辫子,认真追查起来,也是吃不消的。他们心里能不紧张吗?至于刘显,久泡官场,深知官场倾轧中,对无大后台硬臂膀的人总是不利的。如果敷衍不过去,追究起责任来,他当然斗不过曾省吾、张居正,必然成为替罪羔羊。所以他这时也是如坐针毡,惴惴不安的,同时也不得不用心思考。他想了想说:“刚才老公祖的鞭策是对我们极大的关怀,极大爱护,是在挽救我们于悬岩,也是非常及时的,尤其是我更应感恩戴德,世代不忘。今后只有竭力报效朝廷,将功赎罪,求得宽恕。老公祖要我们回答的问题,非常重要,是启示我们的思维,让我们冷静地回忆分析征剿以来的战事,总结经验,吸取教训,打好攻克九丝山这一仗的关键所在。都掌蛮作乱,凭借的主要据点不外有三:即凌霄峰、都都寨、九丝城。回顾半年来的征剿战事,拔除凌霄峰据点,我们利用了长宁武举李之实作间谍。利用他与凌霄王阿苟的老朋友情谊,将阿苟骗下山予以擒获,使凌霄贼军群龙无首。接着继续利用李之实再骗断颈岩守军,采用土兵经过四十八道拐,官军正面强攻,前后两面夹击,始得成功。在拔除都都寨据点时,我根据在凌霄峰运用火器得手的经验,先是进行火攻。因天下大雨,火被淋熄,贼军复起,使我军失利。最后采用大军全面强攻,阻死贼军撤退暗道,方得胜利。因为守卫都都寨贼军人数不太多,加之地形不那么险要,修筑的城墙寨门不那么坚固,所以还算顺利。而近两月来攻打九丝山的情况,开初还算顺利,很快擒获了蛮贼巨首阿虎。可惜因内部出了一个奸细,致使曾督军亲自制定的将阿马、阿方、洪兴义等九丝山首领一网打尽的计划落空。现在想来,我还深感痛心疾首。据我分析,这次十四万官军分五路围攻九丝山受到挫折的原因,大致有以下三点:一是盘踞九丝山的蛮贼首领,所谓阿大王、阿二王、阿三王和军师洪兴义皆非等闲之辈,而是一些颇具强力,通晓军事,能征贯战,具有智谋,又会笼络人心之徒。九丝城聚众上万均是都掌蛮的精锐,有多年与官军周旋作战的经验。一是九丝山地形奇特,位于中心地位,周围众多山寨城堡,有如众星拱月护卫着它。再加之它四壁如削,地势远比凌霄峰和都都寨险要。九丝山方圆四十里,长期以来,沿山岩建起了异常坚固的寨门和城墙如铁桶一般,无从攻破。城内有山有水,有沟有谷,有森林耕地,有前殿后宫,成千囤的粮仓,积蓄丰厚。另外,山上还可耕种粮食,吃的烧的,均不用心焦,所以围困三年两载,是困不死的。一是当时白雾蒙蒙,阴雨绵绵,坡陡路滑,火器失效,天不作合,这也给我军攻山造成不小的困难。如是观之,天时地利人和与以前拔除凌霄峰、都都寨时相比都大不相同,这就是两月来攻山失利的主要原因。”
“照你这么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曾省吾老大不高兴地说,“我们也该像朝廷前十一次征剿那样,卷起铺盖卷打回转了?”
“也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刘显说,“这些天来我一直在琢磨,你蛮贼凭借险要的地形,坚固的城墙,紧闭寨门,坚守不出,我可不可以想办法把你引下山来打呢?”
“什么办法?”曾省吾问。
“就是调虎离山计。计曰:‘待天以困之,用人以诱之,往蹇来返。’就是说等待自然条件包括天气,对敌方不利时再去围困它,用人为的假象去诱骗它。向前进攻有危险,那就想办法让敌人返过来攻我。这个计策是一个调动敌人的谋略。计里讲的‘虎’,指强敌,‘山’,一般情况下比喻良好的阵地条件。强敌又得地利,那就如虎添翼,强上加强。如果设法调动其脱离良好的阵地条件,那就会使敌人化强为弱。我认为目前我们面临的九丝山地情况,正好与计中所说的情况相似。当然,在实战中,对此计有两种用法:一是引诱敌人脱离坚固的据点,就我所范;二是把敌人引诱在我次要方向或对敌不利的另一战区,以减轻我正面战场上的压力或解救我这一战区的危机。对于我们目前面临的九丝山敌军来说,当然是采用前者而不是后者。”
“说了半天,你葫芦里究竟装的什么药呢?你究竟有什么好办法呢?”曾省吾听得不耐烦了,说,“你别再像说书人一样老卖关子了,就都说出来吧!”
“调虎离山,调虎离山,难就难在一个‘调’字上,到底用什么办法造成蛮贼错觉,将他们引下山来打呢?唉!”刘显右拳捶在左手心,一筹莫展,失去主张,“这个我一时还没有想出来。”
曾省吾被刘显高高吊起的胃口没有得到满意的回答,似乎是受人愚弄了一样,丧脸噘嘴,显得很不高兴。
作为刘显内弟的郭成看到姐夫窘迫,曾省吾即将再发脾气,急忙为刘显解围说:“刚才刘总兵所言,使我想起了古代的一个战例来。春秋时期,晋文公的军队攻破卫国后挥师东进,把曹国的都城陶丘团团围住。但是在攻城时,遭到了曹国兵士的顽强抵抗,晋军伤亡很大。曹国人把晋国兵士的尸体陈列在城头,晋军士气低落,晋文公进退两难。这时,一个赶车人献计说,‘陶丘北边的仿山有曹国国君祖宗的坟墓,把军队驻扎在曹国祖坟墓地上,他们会因担心挖掘祖宗坟墓而涣散守城斗志,咱们就可以找机会攻城。’晋文公采纳了这个建议,把军队开到仿山去。曹国人一看,惟恐晋军掘了祖坟,慌忙把战死的晋兵用棺材收好,送出城来,企图感动晋军,不掘他们的祖坟。就在曹国人抬着棺木出城的时候,晋军乘机发动攻击,攻破陶丘,活捉了曹国国君曹共公。”
刘显被郭成讲的战例提醒了,插话说:“郭副总兵所说的情况,与我们目前面临的情况,除了蛮贼未将我军战死的士兵暴尸九丝城头外,有着惊人的相似。但是蛮贼没有祖坟可掘,如何能将他们引下山来打?”
“有。”郭成说,“我是本地人,所以对于都掌蛮的事较为熟悉。都掌蛮虽由僰、汉、苗、倮倮等族组成,但人数最多实力最大、充当主力、位居首领的是僰人。僰人不兴土葬而兴悬棺葬。传说古时候僰人是没有定居的游动部落,人死后,就地土葬,常常不是因为埋浅了传染时疫疾病,或者尸体被野兽撕咬拖走,就是埋深了后来找不到祖坟。后来,人死以后,他们便将尸体装入棺材悬棺高岩。据说采用这种悬棺葬后,族从此就人丁兴旺起来,所以他们的祖坟高挂在悬岩上。他们也十分尊敬祖宗,俸苦神灵,十分尊崇悬棺,四时祭祀,如果谁毁了悬棺,等于掘了他们的祖坟,要他们的命,非得与毁坏的人拼杀,甚至不惜舍命保护。而僰人这些祖坟在蜀南的珙县、戎县、筠连、长宁、庆符、高县等南六县境内的崇山峻岭、河岸江边比比皆是,尤以珙县、戎县为多。据我所知,珙县那边的悬棺与戎县的悬棺因地理差异,其置棺方式又有所不同。在珙县麻塘坝、苏麻湾,以及罗星渡、上罗、下罗、符黑水两岸,因山峰高耸,岩壁如削,所以那里多采用的是在高耸的岩壁上凿孔栽桩悬棺于桩上,或将棺木放置天然岩穴的置棺方式。而戎县九丝山下的小溪两岸,由于山势不那么高险,陡峭,便于人工打凿,因而大多采用岩穴墓的形式,就是在岩上用石工打凿出头大足小形如棺木嵌在岩穴内。我们如果要毁坏悬棺,现在当然不会舍近求远,舍矮求高,舍易求难,去选择珙县那边的高岩悬棺,而应选择九丝山下小溪两岸的岩穴墓为佳。刚才大家不是正在为调虎离山计无调动猛虎下山的妙计吗?我敢担保,只要我们放火烧毁了僰人九丝山下小溪两岸的岩穴墓悬棺,这就等于掘了他们的祖坟,毁了保佑他们兴旺的神灵。九丝山上的蛮贼势必打开寨门冲下山来,保护悬棺。那么猛虎离山,跑到平坝上来,失去了威风,就可以任我们宰杀了。或者他为保护祖宗坟墓,为了民族的生存延续,说不定还会乖乖地来投降我们。总之无论哪种结果,都对我们有利,都能绝对保证我们取得平息都掌蛮作乱的完全胜利!”
郭成的话音刚落,刘显马上附和说:“我看郭副总兵说这法子是个万全之策,准行!”
曾省吾又牵着下巴上的胡须掂量掂量了一阵,横想竖想,再也没有比郭成说出的办法更妙的计策了,拍板说:“好吧,就用烧毁悬棺引贼下山之计。各路将领特别要注意,在毁悬棺之前,要在蛮贼下山可能经过的地方,设好埋伏,予以全歼。同时要布置善于攀援、骁勇善战、勇武过人的特别行动队乘机突入九丝城,捣毁蛮贼巢穴,取得彻底胜利。好,现在各就各位,按计行事!”
3
官军果然在九丝山下大肆放火烧毁僰人悬棺了。消息传到九丝城内,义军群情愤慨。将士们纷纷奔来大王殿请战,要求下山同官军拼杀,说什么也要保护悬棺。阿大王和洪兴义来到望哨楼,观察官军的恶行怪径。看见山下火光熊熊,浓烟滚滚,官军正肆无忌惮地烧毁悬棺。阿大王愤怒已极,有如万箭穿透他的胸膛,骂道:“卑鄙,无耻!这事非同小可,官军欠下的血债必须叫他们加倍偿还!洪军师,走,回大王殿去,召集众首领商议报仇的事!”
阿二王早已看到官军焚烧悬棺的惨状,他肺都差点气炸了,在会上怒气冲冲地说:“官军这一手也太毒了!烧毁悬棺,就是掘我祖坟,叫我人从此衰败,这怎么能容忍呢?容忍了官军这一恶行,就等于同意官军灭我民族!其它事情上还谈得上商议二字,在这个关系民族生死存亡的大事情上,有什么好商议的?我们就只有马上下山,痛击官军,阻止他们的恶行,保护悬棺。大哥,你还犹豫什么,快下命令吧!”
阿大王心里也十分着急,不过他没有立即下命令,而是转过头来,说:“洪军师,你看这事怎么办才好?”
“呃,”正在苦苦思索的洪兴义听到阿大王向他征求意见的话声,回过神来,说,“官军在山下焚烧悬棺这事确实狠毒!对我们来说特别棘手难办。事情是明摆起的,官军强攻九丝山遭到惨败,狗急跳墙而采取了调虎离山这一着。官军知道骁勇善战的义军,加上九丝山的险要地形,坚固的城墙,丰厚的储备,好比如虎添翼,他们就是再调来十万大军,也是攻不破的,于是他们便利用我们对祖宗悬棺的尊崇,采取烧毁悬棺的恶毒手段来激怒我们,引诱我们下山,以便他们利用兵多将广的优势,在山下歼灭我们。我们现在怎么能够贸然下山,中计就范,上敌人的当,伸起脑袋去让敌人砍呢?”
阿二王听不下去洪兴义的话了,说:“照你这么说,那就只有让官军在山下烧毁祖宗棺木了!”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洪兴义说,“我是说,愈在这种危急的情况下,我们愈要冷静,不可单凭一时感情冲动而铸成大错。其实,用掘祖坟的办法来引诱对方上当,已不是什么新鲜花样,古已有之。战国时候齐国的一个有名将领田单,在齐国被燕国占领了七十多个城市,只剩下莒和即墨两个地方没有攻下,即将灭亡的时候,他还派人到城外散布说:‘城中的人坟墓都在城外,如果被燕兵挖掉,那怎么办啊?’愚蠢的燕将骑劫即下令叫挖齐人的坟墓,这样有意让燕军挖齐人在即墨城外的坟墓,以激发城中齐人的反燕之心,仇恨燕军之心,誓死抵抗的决心。后来,齐心的、愤怒的齐人利用火烧牛尾的神兽和精壮的神兵,杀出城来,不但大败了燕兵,解了即墨城之围,而且很快地就收复了全部失地。这个事启示我们,即使像官军焚烧悬棺这样对我们大不利的坏事,只要处理得当,运筹得法,也是可以转化为对我们大有利的好事的。”
阿二王动怒了:“嗬唷,照你这么一分析,官军焚烧我们的悬棺,倒是成了一件大好事喽!像你刚才讲的,我倒要怀疑,官军这种恶劣的行为,是不是你暗示他们这样干的?嗨,真是人各有志,知人知面不知心哪。官军没有掘到你的祖坟,烧毁的又不是你祖宗的棺木,你当然冷静,不会心痛,不会感情冲动。可我,还有山上的这么多兄弟们与你不一样,我们就是拼个鱼死网破,也要向官军报这个仇,讨这笔债的!”
“阿马,不得无礼!”阿大王责备说。
“阿马,你怎么能这样说?”阿方实在听不进阿二王那偏激的话了。她既想立即下山去与官军拼杀,以解心中之恨,又觉得这事是该周密商议,以免义军吃大亏,心里真像五味瓶打翻了,什么滋味都有啊!她感情激动地说,“阿马哥,你知道洪军师的身世吗?他在成都川西坝子上,忍受不了官府的欺压,扯旗造反,不仅祖坟全被官府抄了,家被烧了,就是家中的亲人也全被万恶的官府杀了。他流着眼泪,隐姓埋名,他总是兢兢业业,勇挑重担,磨了多少心,吃了多少苦,哪一点与我们有二心?就说这次官军在山下焚烧悬棺的事吧,他当时正在和阿虎哥走象棋。我亲自看到,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后,他异常震惊。当时他脸色都气白了,深感事情的严重,猛地将棋子一掷,站起来气得直喘粗气,手叉着腰骂道:‘哼,官军太可恶了!’这么多年了,我还从来没有见到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哩!随即就同阿虎大哥去望哨楼察看情况。这怎么能说,官军烧了悬棺,他不心痛、不气愤呢?阿马哥,你好生想想,刚才你都说了些啥哟?本来,当妹妹的也不该在这个时候来责备你,可是我心里有话,怎么也憋不住要说呀!”
正在这时,住在大王殿后山祠堂里的阿竹老人听到消息,拄着一根拐杖,风风火火地闯进大王殿来了。他不顾首领们开会的场合,也不管现在是不是该他说话。走进殿堂,来到阿大王跟前,将拐杖“笃笃笃”地在地板上连拄了几下,气愤地说:“阿虎,你给我听着!你当了大王,当真就不管族人的死活了?告诉你,九丝山下的悬棺内躺着我们僰人历代的祖先。他们人虽去世,灵魂还在,与日月长存,每时每刻都看着我们的。我们尊崇祖先,四时祭祀,他们就保佑我们,消灾祛病,降福给我们,使我们的民族兴旺发达,繁衍不衰。要是我们不敬祖先,忘记祖先,他们就会降罪下来,让我们受苦受难,吃尽苦头,甚至引起族人衰败。现在官军在山下焚毁悬棺,煎熬祖先肉体,伤害祖先的灵魂,我们后人怎能够袖手旁观,无动于衷呢?你是大王,快下命令叫大家下山去,保护悬棺吧!不然,祖先灵魂是不会轻饶我们大家的,更饶不了你这个领头的人!”
“阿竹老伯,你请坐。”阿大王说,“我的心情与你是一样的。我们这不正在商议如何对付官军吗?你老放心,我阿虎一定不会愧对祖先,当一个不忠不孝的罪人的!”
“我来就是听你这句话的!不坐了,我还得回祠堂去,祈祷祖宗保佑,消灾免祸。”阿竹说罢又急匆匆地返回去了。
“阿虎哥,快下命令吧!”阿二王催促起来。
“阿大王,快下命令吧!”参加商讨的众多首领也一齐呼叫起来,“快下命令吧,快!”
阿大王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将拳头一攥,站起身来,说:“好吧,为了祖宗和族人,我阿虎就是肝脑涂地也心甘!”
“大王,请你再思!”洪兴义见阿大王就要下令叫义军下山,急忙叫住,“山下悬棺内的祖宗们已经被官军烧毁,难道我们还用得着把山上的活人一起搭上去吗?”
阿大王为难了。是呀,不下山吧,眼看着悬棺被烧,他感情上过不去。下山吧,义军将士们明明是去送死。他痛苦地捶着脑门,说:“嗨,为什么世间上的事就这么难呀!”
“哼,我可没有工夫跟你们在这里磨嘴皮子!”看到阿虎又坐回了椅子上,阿二王气愤地冲走了。
“阿马,阿马!”尽管阿大王接连呼喊,阿二王连头也不回冲出了大王殿。阿大王说,“嗨,老二这个脾气,哪天才改得过来!”接着便对大家说,“大伙继续商议,看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没有?”
大家议论开了。有的说,我们应该下山去痛击官军,保护悬棺,报仇雪恨。有的说,官军烧毁悬棺的目的就是引诱我们打开寨门,让义军下山去钻他们事先设好的口袋阵,借以打开九丝山严密防御的缺口,我们不能去上当。有的说,悬棺不烧已烧了,就目前的情况,我们是一时吃不下官军十四万大军的,如果我们不能彻底打败官军,就是下了山也不能把还未烧毁的悬棺抢救回来。对于这事是不是等一等,看一看再说。有的说,我坚决反对再等看的做法,就算不能抢救悬棺,总不能让官军如此猖狂,真是欺人太盛了!等看下去,还会把我们义军的士气也搞得灰溜溜的,那成什么话?有的说,是该狠狠地打击一下官军的嚣张气焰了,只是方式上要慎重考虑,如果有一个两全之策,那就太好不过了……
阿大王见洪兴义的眼睛一直盯着地板,闷不作声,说,“老洪,大家都谈了,你有什么想法?”
洪兴义一下从沉思中回到会上来,说:“要说防守,我们九丝城当然是没说的了。但是老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我老是在想,我们完全有力量另外多做些事。官军烧毁山下悬棺后,更促使我想这个问题。想来想去,觉得是应该趁这个时候扎扎实实地敲打官军,教训它一下,但是不能去碰硬的——”
这时,忽然阿柱慌慌张张地跑进大王殿来打断了洪兴义的话。阿柱说:“禀大王,刚才阿二王已带领一队人马杀下山去了。我们再三劝说都劝不住,你看这拿来怎么办?”
“口安 ?”阿大王一怔,“没有我的命令,他怎么敢带领人马下山?简直是胡来!”
“下山的有多少人?”洪兴义急切地问,“从哪里下山的?”
“大概有几百人,范吉他们也去了。”来人紧张得来连话在喉里都有些顺不转了,“是从西西关口口下下山的。”
“不行!”洪兴义请求说,“阿虎,我得马上下山!”
“阿马下山已经错了,你——”阿大王说。
“我得马上去将阿马追回来。”洪兴义说,“不然他们会吃大亏的!”
“好吧,小心为妙,必要时你可以代我行令!”阿大王说,“哼,这个老二哟!”
洪兴义带领一队人马急急忙忙下山了。当他赶到山下时,阿二王带领的人马早已与刘綎的军队交锋了。由于是突然遭遇,只是与刘綎的前沿日常防守的军队交战,尚未钻进敌人设下的口袋阵,所以开初双方伤亡都还相差无几。刘显得知义军已下山,马上调集了主力对义军实行围歼。官军大批人马铺天盖地地从四边压来,使义军遭受到了重大的伤亡。洪兴义赶到后,马上找到阿二王,要他立即收兵回山。阿二王根本听不进去洪兴义的话。洪兴义没有办法了,眼看着义军战士们一个个倒下去,急得流出泪来,对阿二王的旗鼓兵说:“阿大王叫我传令:立即鸣金收兵!”
收兵的铜锣敲起来了,义军士兵们才纷纷朝山上撤退。洪兴义负责断后,边战边退,同阿二王一起撤退中,他甚至用身子挡住官军射向阿二王的飞箭,中箭负伤。
下山的义军返回西关口了。阿大王见到阿二王,说:“你目中无人,擅自下山,造成这么多兄弟伤亡,洪军师也为你负了伤,你看该怎么办?”
阿二王见返回来的战士确实不多,洪军师又为自己负了伤,低下头说:“我鲁莽了,对不起弟兄们,对不起洪军师,大哥,你就处分吧,我认了!”
阿大王激动了,从来也没有这么激动过。他流着眼泪,伸出手去紧紧握着阿二王的肩头,说:“老二,我们都是骨肉兄弟,情同手足,作为兄长本不该处分你。但是作为都掌地的大王,作为义军的最高首领,为了严肃军纪,为了众多的义军,为了九丝城的安全,为了僰族人的生存发展,同时也是为了你好,今天我不得不执行军纪,不得不停止你的指挥权,让你进行深刻的反省。如果不这样,你叫我这个大王还怎么当?叫我拿什么去服众位义军战士?如果大家都像你一样,凭个人意气,使性子,想干啥就干啥,那还成什么体统?那不是要不了多久,大家都一起完蛋了吗?你想过没有?”说到这儿,他用手掌擦了一下左右眼角的泪水,向身边的战士扬了扬手说,“先把阿马带到大王殿去关起来,等忙过了再作理会!”
阿二王的莽撞行为,使曾省吾认为义军已经就范,马上命令刘显猛攻西关口,命令郭成猛攻大寨门。刘显调集大量官军向西关口进攻了。一会儿大寨门来人报告,郭成也集中了兵力发动进攻。企图从这两处打开突破口,攻下九丝城。看到这种情况,洪兴义忍着伤痛说:“阿虎,阿二王是我们义军的一员猛将,就连官军听到他的名字也不寒而栗。现在形势紧迫,战事繁重,急需用人,把他关起来反省,实在有些不妥。”
“你为何站出来给他说情?”阿大王说,“难道军纪都不要了吗?我知道你是看到官军在西关口和大寨门大举进攻而担心。但是,现在不用阿二王,我们仍然能有把握对付进攻的!”“我知道我们有能力足以对付官军的任何进攻,我也不是为阿二王的过错说情,我是想可以让阿二王将功补过。”
“将功补过,怎么补法?”
“让阿二王带领队伍再下一次山。”
“下山?”阿大王睁大了眼睛,心想,你洪兴义是叫伤痛折磨糊涂了吧,怎么在这个时候说出这种失去理智的话来,“怎么能再下山呢?”
“这次阿二王贸然下山,官军以为我们已中计,调集大军围攻下山义军。在山下,我发现围攻的官军中除了刘显统率的西路官军外,还有敌将任继祖统率的西南路的官军。现在,南路军的郭成和西路军的刘显均向我猛攻,为了集中兵力尽快打开突破口,必然调用了任继祖的军队。这样官军本来实力薄弱的西南方向就更加薄弱,加之又是刘、郭主力的结合部,这就给了我们一个机会:让阿二王这员猛将带领队伍从西关口山梁和九丝山主山之间的峡谷悄悄下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地敲击一下西南方向的官军,打击官军的嚣张气焰,即返回来。如果官军纠集力量追击,那么正好顺手牵羊,将敌军引入口袋,利用峡谷两壁间我军的防御优势,痛击敌军。这样,既能达到教训官军的目的,又能釜底抽薪,减轻西关口和大寨门官军对九丝城的压力,这样划得来的事,我们为何不为?”
“好,就这样办。”阿大王对阿马说,“老二,你这次下去,可一定要速战速回,不可杀得兴起,吃饱了都不晓得搁碗。好,具体行动,你再和洪军师合计一下。”
阿二王带领一支义军下山了。官军西南方向果然空虚。他们痛快地打一个漂亮仗。敌军遭到袭击,伤亡重大,大为恼怒。任继祖一面派人向西路和南路的刘显、郭成求援,一面集中左中右三股官军,追杀而来。阿二王的人边打边退,到了峡谷,迅速向两面山上爬去,与山上两壁间守军配合,打击敌人,使敌军又受到了一次沉重的打击,遭到了惨痛的失败。
战斗结束了。阿二王在西南方向打的胜仗,使在西路和南路方向进攻的官军灰心泄气。曾省吾想打开突破口,得了个偷鸡不着反蚀一把米的下场,不得不命令刘显和郭成暂停攻山。下山的义军战士们不但消灭了许多官兵,每人都收获了不少的武器,一个个嘴巴都笑圆了。来到西关口,阿柱说:“阿二王,原来我听你摆过孙膑赛马的故事。那个故事说,战国时期,齐国的将军田忌常常和王孙贵族们赛马。他们的马力相差不远,都分上、中、下三等。可是他在和齐威王比赛时,总是连赛三阵都是失败。后来,孙膑向田忌献策:用下等马对上等马,用上等马对中等马,用中等马对下等马,比赛结果,田忌输了一局,赢了两局,以二比一获胜。这次下山袭击战中,敌我双方都是左、中、右三军,你为何要改变阵式,采用我力量最弱的左军对付敌人最强的中军,用我力量处于中等的右军对付敌人处于中等的右军,而用我力量最强的中军去战敌人最弱的左军呢?”
“哈哈……”阿二王说,“你只知道孙膑赛马,却不知道孙膑赛马的续篇——桂陵之战。在那次战斗中,魏军分左、中、右三路回救本土,其中的左军力量最强,中军次之,右军最弱。齐军主将田忌原准备以赛马之法,将自己的军队按战斗力强弱分为上、中、下三等,以自己力量最弱的下军击敌最强的左军,依次再以上军击其中军,以中军击其右军。孙膑提出,这次作战不比赛马,不是争个二胜一负,而是要大量消灭敌人。他经过阵图演算,采取用自己的下军对敌人最强的左军,以自己的中军对敌人的中军,前者敌强我弱,后者势均力敌。孙膑提出,这两军要依托有利地形,尽量缠着敌军,拖延时间,作钳制活动,不搞死打硬拼。与此同时,孙膑令自己力量最强的上军采取速战速决的办法,击敌最弱的左军,得手后再与中军协力,合击敌中军。两军齐胜后,再与下军协力,共击敌人最强的左军,这样——”
“哦,我懂了。”阿柱说,“我们这次下山的打法,就是根据快打快收的要求和我军下山的人比敌军少的特殊情况,仿效桂陵之战的打法进行的。战斗中,不拘泥于胜负场次的多少,而只管消灭多少敌人。用少数兵力钳制官军,以我最强力量迅速吃掉敌军最弱的一股。然后分次合军,各个击破,快打快回,使我们在人数少,处于劣势的情况下,争得每一个具体战斗都取得胜利。”
“差不多!”阿二王点头说。
“口也 ,前次你下山我再三劝都劝不住你,怎么一会儿工夫,你变得这么会计算来了?”“这个嘛,”阿二王抿嘴瞟了瞟旁边的洪兴义,终于忍不住“噗”地一口笑出声来,“军事机密,不能泄露!”
第十三章 男儿泪满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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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的一天,阿大王把洪兴义叫到他住的王宫里,说:“洪大哥,今天找你来就为一件事,我们族一年一度的九月九日赛神日就要到了,你看今年的赛神日怎么过法好呢?”“阿虎呀,你说这事,近几天来我也听到下面的将士们在议论:往年家,老早就在为赛神会作准备了,今年怎么搞的,离九月九日还有几天了,都还没有动静,究竟还过不过赛神日?”洪兴义说,“对于这事,这些天来我也一直在想,到底过好呢,还是不过好?经过反复考虑,最后认为:今年过赛神日的事,还是免了为好。”
“免了?这怎么行呢!”阿大王大概发现自己刚才高声说的这句话太急躁了,有失礼节,冒犯了请来的客人,很快把声音平和下来,说,“洪大哥,你知道的,我们僰族的九月九日赛神日可不是一般的节日。它是祭天地神灵祖宗的社日,是一年之中最宏大最隆重的节日,好比你们汉族的过年。这个节日,是祖传下来的传统节日,千百年来,每年的这一天都要热热闹闹地过的,早已成了祖宗定下的一种制度,怎么能够免掉呢?”
“过社日也得看时候呀,现在是什么情况呢?”洪兴义说,“大敌当前,官军压境,虽然我们利用敌人指挥上的失误,在敌方防守薄弱的西南方向主动出击,狠狠地敲了官军一闷棒,迫使他们暂时停止进攻九丝山。但是,据我所知,官军亡我之心并没有死。特别是他们这次在西南方向的失败,是由曾省吾直接指挥造成的,他更不会甘心,必然要以十倍的疯狂,百倍的猖獗,利用冬季到来之前这段时间,进行反扑,达到他彻底剿灭义军的目的。据山下来人报告,曾省吾最近已向各路官军下了死命令,叫官军不惜一切代价,抢在冬季到来之前攻下九丝山。并传令加紧运送粮草,叫官军作好在九丝山下过冬的准备。在这种关系到整个民族和义军生死存亡的时候,我们怎么能够掉以轻心,麻痹大意呢?”
“你说的也有道理。”阿大王说,“只是每年九月九日举行赛神会,是祖宗定下的规矩,大家都已习惯了。如果轻易改动,得罪了天地神灵祖宗,他们降罪下来,可不得了呀!一旦大家听说不举行赛神会了,吵闹起来,势必骚乱,也不好收拾,这样天怒人怨,大祸临头,何言僰民族和义军的生存兴旺?我无论作为僰族的一个后人,还是作为义军的一个首领都不愿看到这种情况。正因为大敌当前,官军压境,情况严峻,我才感到肩上担子不轻,责任重大。我不能让僰民族和义军都葬送在我的手里,当一个不肖子孙,千古罪人!所以我只能尊崇祖先,恪守祖制。祖宗定下的规矩,千万改动不得!”
“你刚才说的,使我想起了蚕来。蚕是蛾的幼虫,它要经过先变成蛹,再变成蛾,然后产卵,一代一代繁衍下去。在这个变化过程中,它要吐丝,用茧把自己包围起来,其目的完全是为了创造一个有利于自己蜕变的安全环境。最终它还是要把茧咬破,出而繁衍后代,使后代兴旺延续下来。有人说蚕是作茧自缚,这完全是一种误解,是我所不能同意的。蚕的这种行为完全是使自己生存兴旺的绝顶聪明之举。而愚蠢的、时常作茧自缚的,不是蚕,倒是自以为万物之灵的人。这些茧可多啦,有些是祖宗留传下来的,有些从别人那里搬来,自己钻进去的,有些则是我们自己亲手制作的。其中最大的顽固的茧,莫过于祖宗留下来而又为后人所习惯了的制度、规矩了。当初,祖先制定的制度、规矩,在那个时候说来,完全是为了后代生存发展,繁荣昌盛的。但是随着星移斗转,时代的变迁,历史的沉积,有的制度、规矩就不完全适合变化了的情况而成为束缚后人手脚、窒息后人呼吸的坚固厚实的茧了。在这种情况下,后人如果不大胆地咬破这种茧,而仍然因循守旧,一味恪守,甚至新制作一些茧来束缚自己,那样,不但谈不上后代兴旺发达,还可能被闷死在茧里面呢。所以历代有作为的人,在艰难困苦环境中发奋图强,求得生存,求得发展的民族,对待已不合当时情势、束缚手脚、窒息呼吸的祖宗之法,无不是像蚕一样,顺应当时的情势,迎合历史发展的潮流,不拘泥祖制古法,勇敢地咬破厚茧,大胆地进行革新,才得以成功、前进的。”
“举行九月九日赛神会,又仅仅是让大家吃吃喝喝,唱歌跳舞,娱乐热闹一番。它的主旨是举行祭祀天地神灵祖先,祈祷神明祖先保佑免除灾病,风调雨顺,人寿年丰。在现在这个时候还有统一大家意志、团结一心、共同抗敌、夺取胜利的意义,可不是你说的那个茧呀!”
“诚然,赛神会的意义如你所说,在现今这个时候还有团结大伙一心抗敌的作用,但是目前是战争时期,又是九丝城处于官军重兵包围、虎视眈眈、随时都准备一口吃掉我们的危重关头,我们怎么能够不根据这个情况的变化而有所改动呢?祖宗定下赛神日的制度和我们今天举办赛神会的目的都是为了民族的兴旺发达,如果因为在战争中举办赛神会而危及民族、义军的生存,我们还要不要举行呢?战争期间是千变万化的,有时是无法预料、难于控制的。万一因此而造成与祖先和我们的愿望相反的后果,那不是太悲哀了吗?我这样说,完全不是夸大事实来吓唬人,实际情况就是这样的。我完全没有要取消赛神日的意思。不要说在丰年就是在平常年景,甚至灾年,如期按制举行,都是无可非议的,有一定意义的。而在现在这个时候就不宜举行。我相信这一点,就是祖宗知道了也会同意的。如果向大家说明,今年暂不举行赛神会,待胜利后再隆重庆祝,大家也会通情达理的。我们一定要看到和牢牢记住,现在是特殊的战争时期,特定的严峻环境。在历史上许多具有雄才大略的风云人物,为了大局,为了战争的胜利,其它什么都舍得,难道我们仅仅是暂不举行社日活动都办不到吗?”
阿大王想了想,说:“这事牵涉老小族人,义军上下,关系重大,不是我一个人决定得了的,还需把其它首领也找来一起商量。”说着他便向外屋喊道,“黑娃,黑娃!”
“在。”黑娃从外屋跑来,“阿虎哥,叫我有啥事?”
“你快去把阿马、阿方叫到我这里来,快!”
“站住!”黑娃刚走到门口,阿大王又把他叫住,“还有,到后山祠堂内把阿竹老人也请来。”
“是!”黑娃一溜烟出门去了。
不多时,阿二王、阿三王来了,阿大王向他们讲了刚才和洪兴义商量今年过赛神日的事说,“今天找你们来商量,听听你们的意见,以便定夺。”
“嗨,过赛神日的事,祖宗定制,习以为常,早就该动手准备得了,还有什么商量头?”阿二王说。
“只是今年的赛神日正值战争期间,十四万官军包围九丝山,我们可不能忽视这个特殊的事实呀!”洪兴义说。
“官军包围怕什么?想我九丝城地势险要,城墙坚固,城内大王仓等处粮食堆积如山,咱们义军就是固守三年两载也莫得问题。他官军无论如何也攻不上来,困不死我们。相反,十四万官军天天要吃,如果把十四万张口连起来,该是多大的一个洞?每天要往里倒多少粮食?曾省吾再有本事,也填不满这个无底洞。加上冬季就要到来,穿的、住的必然大成问题,那些从外省调来的官军更是过不下去,那时,不用我们去打,官军不卷起铺盖退回去才怪喽!明朝开国两百年来,朝廷对我们的屡次征剿,小的不算,仅大规模的征剿就有十一次之多,哪次征服了我们?其中最大的一次征剿莫过于天顺成化年间兵部尚书陈信奉皇帝佬倌之命,提兵合三省汉土官军十八万驻在都掌地进行大规模的征剿。经历四年之久,大坝和其它许多地方都被官军占领了,惟我九丝城巍然不动,官军每望不敢进,奈何不得,最终落得个大败亏输,得不偿失,还不是灰溜溜地退了回去。”阿二王越说越起劲,越说越得意,以至脸颊都变得有些涨红起来,“就说官军这次征剿吧,虽然我们暂时失去了许多村寨,但官军得不补亡,也没有捡到什么便宜呀!在麻塘坝之战中,义军巧施分兵计,大败郭成,斩首郭威,大获全胜。在凌霄峰保卫战中,义军夜袭了官军的火药枪队,让刘显的所谓王牌特种兵失去效力。在保卫都都寨的战斗中,义军神兵从天降,智毁粮草,伏击刘綎,打得刘显父子焦头烂额。就是在这次九丝大战中,曾省吾亲自坐阵指挥,分兵五路大举围攻,每攻一次就失败一次,碰得头破血流。正是他们最猖狂地攻山的时候,也是他们在西南方面失败得最惨的时候。曾省吾挨了这一闷棒,现在连痛都还未痛过来,自守尚且艰难,只能龟缩不动,哪里还有还击之力?所以,我认为今年的赛神日,不仅照常办,而且从庆祝反击官军攻山胜利的意义上说,还应该办得更红火,更热闹才是!”
“自古以来,骄傲自满,麻痹轻敌,失城失地的教训举不胜举,真是太多了,太多了,不能不引以为鉴!”洪兴义说,“远的不谈了,就拿眼前我们这个对手刘显来说吧,他不是一个草包、饭桶,而是一个既有沉重教训,又有作战经验的战将。惟如此,我们就不可小视。这里我仅举出他任广东总兵官时的一件事来供大家思考。嘉靖四十一年(公元1562年)冬天,倭寇六千包围了兴化府城。当时任广东总兵官的刘显领兵七百人去救援。由于他顾及兵力单薄,人马疲乏,估计不能取胜,便离城三十里扎营不战。刘显率领的明军逗留不进,结果军中虚实全被倭寇刺探去了。刘显想和城里的人取得联系,派了八名士兵进城送信,不料送信人在路上被倭寇捉住杀掉。倭寇派人穿上绣有‘天兵’字样的明兵服装,带着伪造的刘显移文,混进兴化城,说刘显准备在当天夜里率兵进城,希望城里勿击刁斗,勿举火作声,以免惊动敌人。城中将吏信以为真,自动解除戒备。到了深夜,那几个冒充明兵的倭寇,杀掉城上守卒,大队倭寇自西门布设梯子登城,乘风放火,一拥而进,就这样坚守一个多月的兴化城就在麻痹情况下被倭寇占领了。刘显也因逼城不战,麻痹大意至兴化城失守而戴罪被劾。我举出这个例子,是想说明刘显过去既然有这类的深刻教训,这次他充当征剿总兵官后,又有因过去的罪行被人告发劾罢,后由曾省吾保举,首辅张居正求情让他戴罪立功而来的经历。张居正曾说,若这次征剿我们义军刘显不能取胜,还会将他从前在福建等处犯下的罪行加在一起进行清算。大家想想,在这种情况下,曾省吾会让刘显轻易退走吗?刘显这阵并没有睡大觉。愈是临近冬季,他愈是心情紧张。他时时刻刻都在窥测我们的动静,抓住时机进行报复、反扑。在这个时候,我们的麻痹轻敌,大搞社日活动,不正是他求之不得的吗?我们怎能做这种危及自身、使敌人高兴的事呢?”
“照你这么说,今年的赛神日就不过了?”阿二王说,“那么原先定了的取天长地久,久久之意,让阿幺妹和范吉的婚礼也在九月九日赛神日这天举行的事也要告吹了?”
“阿马哥,我的婚礼的事好办。”阿三王说,“原先我就说过,不打败官军,没有都掌地的安宁,哪有我们自己的家哟!我的婚事要等到反征剿胜利后再说,只是在大哥大嫂的劝说下,才提前考虑的。再说,举行婚礼的好日子多得很哪,现在为了九丝城和义军的安全、民族的生存兴旺,连举办赛神会这样大的事都要停下来,我个人小小的婚礼又何足挂齿呢?”
提起阿方的婚事,阿大王心里更不平静了。阿方的婚事一直像一块石头压在他心里,作为大哥的他,常常因没有及时帮助幺妹解决好这事而愧疚,对不起父母在天之灵,后来费了好大的力,好不容易才选到九月九日这天举行婚礼,怎么能随便改动婚期,又耽搁幺妹的前程呢?想到这儿,他说:“幺妹的婚礼,到九月九日那天还是要照常举行的,只是在王宫这个小范围之内热闹,无关大局,不会碍事的。”
“这也不行呀,阿幺妹不仅是我们家的幺妹,她还是义军的阿三王。她的婚礼,不仅是我们家的大喜事,同时他还是全体义军的大喜事,怎么能够小家子气,只控制在王宫这个小范围内?”阿二王说,“你不先问问,到时候全军上下同意吗?”
“我就不同意!”这是从门口传来的声音。原来阿竹老人这时来到门外,正好听到阿二王最后一句话。他以为又是像前次阿大王不同意下山救悬棺一样,这次又不准大家过赛神日了,所以未进门就高声叫起来。一进屋还没坐下,他就将拄着的竹棍在地板上点着,气冲冲地说,“谁不让过九月九日赛神日,我对他可不客气!”
“阿伯,请坐,有话好说!”阿大王将阿竹安顿坐下后说,“阿伯,你刚才逗错膀子了,阿二王说的是别的事。过赛神日的事,请你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伯来,不就是同你商量吗?”
“商量?你少给我绕弯子!往年家像这几天,大家都在忙着作准备过赛神日的事了,今年却还一点点动静都没有,你这个当大王的究竟要干什么?”阿竹异常激动地说,“想我僰族能够在这都掌山区繁衍生息,兴旺发达,全在大家尊崇祖先,恪守祖制,每年九月九日赛神日隆重举行仪式,祭祀天地神灵祖先。我们对他们是否诚心尊崇,天地神灵祖先是有眼睛的,看得见的。像你这样的大王,对他们三心二意,五心不作主,不忠不孝,他们就会降罪降祸下来的。朝廷大军征剿,使我人惨遭屠杀,村寨大部被毁,只剩下九丝山这座孤城。大祸都临头了,你还不着急,难道你真要把整个都掌地,整个人都葬送在你手里才甘心吗?”洪兴义端过一杯茶:“阿伯,请喝茶。你老别太激动了,有话咱们慢慢商量!”
“已经火烧眉毛了,叫我怎么能平静下来!”阿竹撇开洪兴义送来的茶杯,“我气都喝饱了,那有工夫来喝茶!哼,怪我当初瞎了眼,不该把传家的诸葛铜鼓、族谱和鼓语授与你这种人!你阿虎堂堂男子汉,说话还管用不?今年正月十二日,大家为你祝寿,拥戴你当都掌地大王时候,我将宝鼓、族谱、鼓语授与你时,你是怎么说的?你说:‘打从今日起,为了我僰家兴旺,都掌昌宁,我一定尊崇祖先,恪守祖制,四时祭祀,死保铜鼓,就是抛头洒血,肝脑涂地,也再所不惜。’并且当场折剑发誓,如有反悔,愿像被折断的长剑那样。时间才过去几个月,怎么你就忘得干干净净,你到底还算不算僰家的人!我今天就是不要这条命了,也要代表僰人狠狠地惩罚你!”说着他便抓起搁在身旁的竹棍,向阿大王打去。
阿二王急忙挡住了阿竹举起的竹棍:“阿伯,大哥是有过错,看在我们大家的面上,你就饶了他这一次吧!”他转过头来催促说,“阿虎大哥,看来,不过这赛神日,是说不过去的。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闷起干什么,大家就听你一句话了!”
“这,这……”阿大王心急如焚,非常痛苦,他简直是被逼急了,将手一扬说,“好,好好!赛神日一事,过就过吧!”
洪兴义说:“阿虎,你不可性急,感情用事。按照往年的习惯,只要同意过赛神日,这全军大肆吃肉喝酒的事总是怎么也免不了的。过去历史上调动酒肉兵打败敌方的惨痛教训,真是不胜枚举呀!现在官军调动不了酒肉兵来打败我们,难道还要让我们自己人,让你这位大王,调动酒肉兵来自取灭亡吗?你再把细想想吧!”
阿大王皱着眉头想了想,说:“今年过赛神日一切从简,全军将士,不得松懈,欢宴时只许吃肉,不准喝酒!”
“不喝酒?还过什么赛神日?”阿竹说,“你去问问大伙同意吗?”
“是呀,”阿二王说,“我们这里平日管结婚叫吃喜酒。阿三王结婚,不许喝酒,还叫什么吃喜酒,不是成了喝冷水吗?”
“那么就改成大家要少喝酒吧。”阿大王对赛神日这事,始终处于两难的漩涡中。这时他的脑袋已被折磨昏了,将手一砍,果断地说,“就这样定了,谁也不许再多话!”
2
进入九月,都掌山区已是添加衣服的时候了。看到天气阴沉,秋雨绵绵,一天比一天转冷,曾省吾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尽管他下了军令,叫不惜一切代价攻下九丝山,而各路官军却像秋后的蚂蚱,劲头一天不如一天。这天,他在刘显大帐内,召集各路官军首领开会,再次督战。会一开始,他就大发脾气:“你们说,朝廷对诸位还要怎样好?真是器重非常、恩重如山!可你们的表现怎样呢?朝廷原计划三个月踏平都掌地,现在半年时间过去了,十四万汉土大军连一个九丝山都拿不下来,这成什么话?叫我拿什么向朝廷交待?都掌地的冷天来得早,老天爷给我们时间已经不多了,随着冬季的到来,军粮、军衣等都必然大成问题。作战环境也是对我以外籍军士为主的官军大为不利。如果大家再不改掉以前那种等待观望、死气沉沉、裹足不前的精神状态,充分利用冬季到来之前这点点时间,千方百计奋不顾身攻下九丝山,获取全胜,那么,到时候朝廷追究起责任、降罪下来,我们大家都要背书,没有好日子过。这一点,我不说大家心里比我更清楚。现在你们说,下一步准备怎么办?”
下一步该怎么办呢?攻山攻不上,诱敌引不下,围困困不死,稍不留心还挨闷棒,大家能有什么办法好想呢?各路首领知道这是一个极难回答的问题,如果贸然回答,弄得不好,还可能成为曾省吾发泄不满的出气筒,替罪羊。因而一个个只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默不作声。
会场上静极了,人们被曾省吾问得大气都不敢出,就是那微弱的出气声都能使人听得见。人们的视线都集中在刘显的身上了,刘显实在躲不过去了,说:“我这一生打了那么多仗,与海内外的多种敌人都较量过,可就还没有遇到过像都掌蛮这样难对付的敌军。他们熟悉山区地形,凭借像九丝山这样的天险,修筑坚固的城墙,储备大量的粮食,足以同我们进行长期顽抗,使人大伤脑筋。就拿前次那一仗来说吧,我们利用蛮贼尊崇祖先悬棺这一弱点,在山下烧毁悬棺,引诱蛮贼下山,然后利用我军兵多将广的优势,聚而歼之。想来这一作战方案是无懈可击,天衣无缝的了,只要实施,必然是稳操胜券的。没想到蛮贼却来了个将计就计,置悬棺被毁于不顾,利用我们的疏忽,朝我们兵力薄弱的西南方向主动袭击,使我们受到重创,足见其狡猾之至。蛮贼狡猾是一回事,我们的老一套的攻山方式也是值得深刻反省的。九丝山是少见的险要之地,自古以来,兵家攻险之道,必以奇胜。虽然布置有多路围攻,而真正取得成功的不过一路而已。我想,我们现在可以改变一下以前的五路同时发起攻击的打法,先在山下做出一副长期围困、准备过冬的架式,不再四面攻击,让其松懈懒散,然后选择其适当的地方,乘其不备而奇袭之,则必然打开突破口,取得全面的胜利。”
“对,对对。”曾省吾说,“自古以来,有名的战将都是用的刚才你说的这种方法,若不奋死出奇,而想以拖延岁月取胜,这是自我困死的办法。自古云,用兵之法,只有选择好战将,设计了计谋,先有运筹帏幄之因,才有决胜千里之果。你快说说看,究意有什么出奇制胜的妙法?”
“办法倒是有的。”刘显长叹了一口气,“唉,只是现在还缺乏内应配合!”
“内应?”曾省吾说,“口也,前次制定的攻克九丝城的十条计策,其中不是有使用间谍这一条吗?你放上山去的人有消息来了吗?”
“唉,间谍有消息来那又好喽!”刘显一筹莫展,“前次我们烧毁悬棺时,他就该来消息的,结果没有来,我们那次吃了亏,多少也与情报不通大有关系呀,平常看他那个人还蛮精明的嘛,不知在山上闯倒什么鬼了,到现在还杳无音信。”
“是呀,是好是坏,也该带个信呀!”曾省吾垂头丧气地说,“这个人也真是!”
说话间,刘显的亲兵进帐来说:“禀总兵大人,山上来人了!”
刘显一听,十分惊喜:“快,快叫他进来!”
一个穿着义军服装的人进帐来了。刘显认出是自己派上山去的间谍,急忙问:“快说,山上是什么情况?”
“是——”间谍正要开口,看见帐内坐着这么多人,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曾省吾见状,马上对参加会议的人说:“现在没你们的事了,大家先下去休息,有事再通知你们来。”
众人纷纷退出大帐后,刘显对间谍说:“现在你讲吧。”
间谍说:“是这样的,刘祥大哥叫我专程下山来告诉你们,僰人以每年九月九日作为社日,按照祖传的规矩,到了这一天都要举行隆重的赛神会,祭祀天地神灵祖宗,祈求保佑族人兴旺发达,免灾消祸,人寿年丰,太平昌盛。同时要杀牛宰羊,大吃大喝,吹拉弹拨,尽情歌舞,直到深夜。据可靠消息,今年九月九日九丝城仍然要大张旗鼓地举办赛神会,到时将放纵蛮贼将士酗酒娱乐,而且根据都掌地秋季阴雨绵绵的特点,那时也不会放晴,蛮贼肯定无作战的准备。刘祥大哥讲,如果官军要奇袭九丝城,九月九日深夜是最好的时机。那时他和一同上山的其他人将紧密配合,保证成功。”
“噢,这九月九日赛神日确实是天赐良机!”刘显高兴地用手击书案,接着又问,“其它还有什么情况?刘祥没有向你讲,到时用什么方式与山下联系吗?”
“哦,你不提醒,我差点给忘了。”间谍“哗”地一声撕开衣缝,从夹层里面取出一张纸来,递给刘显,“联系暗号,蛮贼鼓语,还有九丝城驻兵屯粮和布防情况都在上面。”
刘显接过那张纸,与曾省吾仔细端详,只见上面除写有僰人铜鼓鼓语,画着标有九丝城军事情况的简图外,最引人注目的是抄录的一曲唢呐的曲调和下面相应的一首暗语:
呜哩呜哩哇,
啦哩啦哩咧。
……
都哩都掌地,
九哩九丝城。
前门进不去,
侧边有道门。
见人顶篷草,
来把沟填平。
曾省吾看到,皱着眉头说:“这是什么意思呢?”
刘显解释说:“这暗语的意思是,九月九日深夜时分,刘祥他们在九丝山上吹起纸上写的这曲唢呐调子,就是在向我们传送下面这首暗语。九丝城共有前面的大寨门、后山北寨门和西边西关口三道城门。暗语叫我们九月九日夜袭九丝山,不能从前门,只能从西关口进攻。同时每人顶篷草去填沟通路,才能成功。”说到这儿,刘显转问间谍,“我说的对吧?”
“对,正是这个意思。”间谍点头答应。
“九丝山防守这么严密,你是怎么摸下山来的?”刘显问。
“我这一遭可险啦。”间谍说,“我还是站在九丝山城墙上,把带钩的绳索扔出去挂到对面的大树枝上,人吊着绳索才越过城墙,乘着月黑头摸下山来的。”
“好。你先下去吃饭休息。”刘显待间谍走出帐后,回过头来,将那张纸全展开来对曾省吾说,“老公祖,关于奇袭的方式,我有个想法,你看可不可以?”
“好吧,你说说看。”曾省吾也凑到纸前……
九月九日,九丝山上被一种抑郁阴沉的气氛笼罩着,天像一口巨大的铁锅倒扣着,天空阴云密布,一团团的乌云在天空漂浮着,走动着。已经下了好些天的秋雨,仍然没有停歇的意思,氵蒙氵蒙细雨飘个不停。混浊的山雾愈来愈浓,四处弥漫。萧瑟的秋风一个劲地刮,发出飕飕的响声,使人禁不住打起冷噤来。枯草在秋风中挣扎,树枝在秋风中摇晃。枯叶被秋风刮落,在空中打着旋儿,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坠到了地上。落到地上的枯叶已有好厚的一层,不时又被秋风卷起,翻动开来。
尽管阿大王已下令今年的赛神日从简过,但是各个军营还是作了较为充分的准备。到了这天,九丝山上还是充满了隆重的节日气氛。大王殿、王宫和大寨门等处仍然张灯结彩。大王殿前的广场上,高高的万年灯杆上飘扬着红底黄边白心黑字的“阿”字大王旗,灯杆前设置了长长的祭坛。祭坛上供着僰人祖宗的灵牌。灵位前大红烛高燃,烛光明亮,三柱香高烧,香烟袅袅,还供着煮熟的、身上插着竹筷的整头的鸡鸭鹅和猪牛羊牲头以及酒饭时令瓜果。那面庞大精制的诸葛铜鼓和其它几十面各式铜鼓悬挂在两旁的木架上。吹奏的乐班也分立两旁,除了守卫哨口寨门的人,九丝城的全体将士、族人都冒着氵蒙氵蒙细雨,一早就来到这里隆重举行庄严肃穆的祭祀祖宗的仪式。今天的祭祖仪式,仍然由德高望重的九丝山老人阿竹主持。祭坛下,都掌地农民起义军首领阿大王、阿二王、阿三王,军师洪兴义等在前,各军营士兵在后,面向祖宗神位肃立。仪式开始,须发雪白、身着黑色长袍的阿竹老人呼喊道:“击鼓奏乐!”
随着“咚咚咚”三声震耳的诸葛铜鼓响过,数十面铜鼓和上百人的吹奏乐一齐有节奏地响起来。鼓乐齐鸣,汇成巨大的声浪,震人耳鼓,震人心扉,一下把众人引入了庄严肃穆的境地。
鼓乐奏完后,阿竹站在祭坛前,端起一杯酒,恭敬地呈“一”字形洒在地上。一共要洒三杯酒。同时,口中念念有词,表示向祖宗敬酒,请祖宗取食供品。接着他便用那颤巍巍的声音,像往年一样照例说了一番歌颂人祖宗恩德,表达尊崇祖宗、恪守祖制的忠心和祈求祖宗保佑族人免灾去祸,人寿年丰,子孙昌盛的话。然后,他提高了嗓门高呼:“现在,全体向祖宗跪拜!一拜一叩……”
广场上的人,无论是首领还是士兵族人,齐刷刷地一下跪在地上,在阿竹的呼唤下,先作揖,后连续三次将头叩地,如此反复三拜九叩。
祭祖仪式结束后,人们便各自回到驻地,依军营分头进行赛神日娱乐活动:或比赛骑射,或比赛歌舞,或观看舞龙舞狮、走高跷等杂技表演,或进行各种游戏娱乐……晚上,娱乐活动达到高潮,人们在驻地的敞坝上架起大铜锅,用干柴烧起熊熊大火,煮起宰杀的猪、牛、羊肉,抱来酒罐,开始了赛神日最为热闹的一幕。大家围着篝火,从铜锅里捞起肉来大口大口地吃着。打开酒罐,用大碗盛着酒,传递着喝。鼓乐班敲起了铜鼓,奏起了器乐。人们踏着鼓点和曲调的节拍,欢快地唱着僰歌,跳起铜鼓舞等僰族舞蹈。过赛神日就是要唱歌跳舞,吃肉喝酒,尽情娱乐,不玩个肉饱酒醉,直到深夜疲乏不堪不会甘休。这是千百年来僰人已经养成了的习惯。虽然今年阿大王下了从简过赛神日的命令,到底还是禁不住,改变不了这个千百年来形成的老习惯。白天人们还把阿大王的命令当一回事,大家互相监督,少少喝酒,收敛情绪,不敢狂欢。到了晚上,在夜幕的掩护下,人们再也按捺不住那激动的心情,控制不住那已被眼前的情景和酒力激发起来的异常高涨的兴致,早已把山下虎视眈眈的官军、把阿大王的命令全都忘到了九霄云外去了,只是一个劲地狂欢。就说喝酒吧,开头大家记住少喝一点,后来便大口大口地开怀大饮,最后甚至猜拳行令,互相灌酒,到深夜回营房时,一个个早已走路偏偏倒倒,迷迷糊糊,倒在铺上鼾声如雷大睡起来。
阿三王和范吉的婚礼,按照阿大王只在小范围内举行的意见,晚上在大王殿内举行。十数张书案分别摆在殿堂的两侧,书案上摆着各种肉食、美酒、瓜果。请来的客人们,包括义军首领、王宫和各军营的人分坐在书案后。婚礼按照族的风俗进行。今晚新娘阿方被女友们打扮得格外娇美,头上的插花,大红绣花上衣,色彩斑斓的桶裙,五彩缤纷,锥髻上的金首饰,耳垂下的银制大耳环,脖子上的金银项圈,手腕上的玉手镯,光闪闪,亮灿灿。加上她菲红的脸蛋,羞涩的眼神,轻盈的步态,真要使花羞,使月闭,使云想衣裳花想容了。新郎范吉也是身穿红袍,佩金挂银,春风满面。新娘新郎拜了天地,拜了祖宗和互相对拜之后,新娘新郎便恭敬地依次向客人们敬酒,劝菜,客人们一边吃菜喝酒,一边听音乐,看专门为婚礼准备的僰人铜鼓舞。
殿堂的一角有一处竖着两根木柱,两根木柱子顶端横搭一根木杠,木杠上分别用绳子系着铜鼓一侧的二耳,悬吊着三个铜鼓。旁边站着吹奏唢呐等乐器的乐班,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都是范吉上山时带来的乐师。开始演奏时,三个鼓手右手执鼓槌,弯腰敲击铜鼓面中心的太阳纹,左手执竹片,敲击鼓胸和鼓腰。另外三个人,双手捧持接音的木桶,站在鼓后将桶口对着鼓足,随着鼓手击鼓的节拍,一前一后晃动着,用木桶接音。不断改变的鼓音,变得十分悦耳动听。唢呐等吹奏乐也随着动听的鼓声伴奏起来。随着鼓乐的响起,一队打扮一新的僰族姑娘、小伙来到殿堂中间,跳起了铜鼓舞。小伙在前,姑娘在后,或疾步向前,或徐步后退,或左摇,或右摆,舞姿优美,配合协调,看了使人心旷神怡,大饱眼福。
婚宴上,新郎倌范吉显得很活跃。他上下应酬,左右逢迎,一碗又一碗地向阿大王、阿二王等首领敬酒,一次又一次地感谢他们对他的厚爱。碍于情面,阿大王、阿二王等首领也没有固执推杯。只有军师洪兴义显得有些心事重重。他假托近日伤风,不宜过多饮酒,婚宴未完,便离席回去了。深夜,婚宴结束了,这时好多人都已喝得醉醺醺的,阿大王、阿二王也带着醉意,觉得迷迷糊糊,轻飘飘的,被人扶着才回到王宫。
新娘新郎被人们簇拥着进了洞房,按照僰族的风俗,女伴们又围着新娘唱了一阵祝福的歌,才纷纷离去。洞房里只剩下阿方和范吉了,阿方心里真是甜蜜极了。她问范吉:“你现在有什么想法?”
范吉说:“在这个神圣的时候,我心里想着的只有两个字:感谢。感谢你在大寨门留下了我一条命!感谢你在二王那里为我松了绑!还感谢使我成了大名鼎鼎的阿三王的丈夫!我就是来世变牛变马也要为你效劳,感谢你对我的无限恩情!”
“都成一家人了,还说这些见外话干什么?”阿方见范吉并没有认真地听她说话,说,“口也 ,我觉得你好像有些心神不定!”
“是,我是心神不定。三王果真聪明过人,一眼能看出我的心思来。”范吉经过不显眼的一怔之后,说,“我是在想,跟我一起上山来的苗族兄弟们,在婚宴上辛辛苦苦地为我们吹奏唢呐,碍于尊卑和礼仪,当时我不能请他们喝喜酒。他们会不会认为我范吉当了三王的丈夫,飞黄腾达了就不认原来同甘共苦的人了呢?所以心里老是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总觉得有负于他们。我想请求三王准许我利用这夜深人静无人知道的时刻,独自悄悄去向苗族弟兄们敬上一杯水酒,既不伤大王家的面子,也排除了我心中的内疚,不知你答应不?”“这有什么,是件好事嘛,谁还不答应?”阿方说,“不过,叫弟兄们不要喝多了,你也要快去快回!”
“尊命!”范吉说罢便独自一人提着酒壶拿着酒碗出洞房去了。
洞房里只剩阿方一个人了,她虔诚地点燃了三炷香,双手捧着对着漆黑的天空作揖,口里默默念道:“天地神灵祖宗,请你保佑我的三个心愿都能实现:一愿我都掌地兴旺发达,太平安宁,各族百姓和睦相处,安居乐业;二愿我起义军日益强大,收复失地,打败官军,取得节节胜利;三愿我阿方与丈夫家庭和睦,互相恩爱,白头到老!”
3
范吉来到鼓乐班住处,对跟他一同上山的人说:“时辰到了,快,带上唢呐,再抬两罐酒,跟我一起去西关口。”
范吉一行深夜来到西关口寨门城楼,守寨门的义军没有睡觉,正注视着山下的动静。范吉将双手一拱,恭敬地说:“弟兄们,因为在大王殿那边过赛神日,大家吃肉喝酒,尽情狂欢,所以我范吉来晚了,还望大家猪尿泡做灯笼原谅(圆亮)又原谅。弟兄们,没有你们在这里凄风苦雨,坚守寨门,保卫整个九丝城的安全,哪会有众多首领战士的大吃大喝,尽情狂欢?所以你们是我们九丝城最值得尊敬的人,你们辛苦了!在这欢度赛神日喜庆的日子里,我没有什么慰劳大家,只带来了一点点水酒,聊表对弟兄们的一点心意!”
还在范吉张罗的时候,随他来的几个人,早已打开酒罐,向带来的那些大碗里倒满了酒。一个个端起了满荡荡的酒碗,送到守寨门的义军战士面前。这时,范吉也端起一大碗酒,双手捧着,送到守寨门的义军头领面前,说:“这里,我谨代表享受今晚欢乐的义军全体首领和战士,向弟兄们敬一碗水酒,恭请大家喝了它。”
虽然盛情难却,头领还是不敢接那碗酒。其他人见头领都没有接酒,也不敢伸手。
范吉故意冒火地说:“怎么了?这么深夜了,我还不辞疲劳来慰劳大家,全是一片好心。如果弟兄们不赏我的脸,不领这个情,就是看不起我范吉!未必然在义军中,我们苗族人就矮人一等吗?连在人家的赛神日里,向人家敬酒,人家都不肯接受,哼!”说着就要将酒碗掷地。
头领急忙上前扶着那荡着酒液的大碗,说:“请范寨主别动怒,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事情是这样的,过赛神日,谁不想喝酒?不要说你这么夜深了,辛辛苦苦地将酒送来慰劳我们,就是今晚吃肉时,弟兄们的喉头也痒痒的,想喝点酒来助助兴,但是不行哪,今晚洪兴义军师又专门来寨门巡视了一趟,再三叮嘱我们,今晚一律不许喝酒,一滴也不能喝!战士一律不许睡觉,一个也不许!就这样,大伙实在困了,就咬一口辣椒刺激刺激,赶走瞌睡虫,坚守寨门。你想,在这种时候,我们守寨门的战士,怎么能够违犯洪军师的命令,随便喝酒呢?这个还请范寨主多多体谅体谅我们的难处。”
范吉一听,不由得一惊:哼!洪兴义今晚假托伤风,早早退席,原来是来搞这个鬼名堂!他气不打一处来,愤愤地说:“哼,他洪兴义洪胡子算哪家子人?不就是穷愁潦倒流落他乡的漂泊汉人吗?他不是族,不了解人,更不知道这赛神日祭祖的重要性。他怎么能够理解弟兄们,同情弟兄们,体谅弟兄们赛神日想喝酒的心情?说实话,开初作为一个苗族人,我对赛神日也不怎么感兴趣的,也觉得赛神日喝不喝酒,有什么关系?还是同阿三王结婚了,我也成僰家人了,才理解了阿大王前不久同洪兴义的争论中,最后果断决定今年的赛神日将士们可以少喝酒的原因。这充分说明只有我们的阿大王才最关心大家,最理解大家过赛神日的心情。虽然洪胡子今晚也来说了不许喝酒,但是弟兄们,你们是听阿大王的今晚可以喝酒的话呢?还是听洪军师的呢?今晚连众位首领,包括洪军师也都喝了酒的,你们还死守着洪兴义那支鸡毛令箭干什么呢?再说,这点点水酒,就会胀破你们的肚子吗?相反,喝点酒,提提神,总比有的弟兄们咬干辣椒驱除瞌睡强嘛!来,来来,弟兄们,快把这点酒喝了!”
头领和战士们终于被范吉的话说动了,头领接过酒碗,对范吉,也是对战士们:“好!大家领情吧。不过,有言在先,就这一碗哈!”说罢便将那碗酒咕噜吐噜地喝了下去。
头领和战士们刚喝完酒,范吉他们又将第二碗酒送上来了。头领用手抹了一把唇边的酒液,接连摆手说:“不行,不行,说过只喝一碗酒的!”
“先那一碗是我代表众位义军将士在九九赛神日里对你们的慰劳。这一碗酒的意思大不相同,是我和阿三王两人,请弟兄们喝的喜酒!”范吉说,“你们知道,今晚是我和阿三王完婚的大喜日子,说得俗气一点就是吃喜酒。弟兄们有军务在身不能来参加吃喜酒,现在我将喜酒送到你们这里来补上,只不过是迟了一点,难道你们还要推辞?”
“不是,不是!”
“既然不是这个意思,那就是看不起我和阿三王,不给这点小小的面子喽?”
“更不是,更不是!”
“既然都不是,那就把这碗喜酒喝了吧!”
“这——”头领怎么也拗不过范吉,心想,人家新郎倌是阿三王的丈夫,穿着结婚的大红袍,不嫌弃我们来给我们补喜酒,我们有什么理由推辞?怎么能在人家大喜的新婚之夜给人家过不去?他接过酒碗,说,“范寨主,先说定了,就只喝这一碗了,可要守信用哟!”
“我范吉说一不二,绝不失信!”
“好,弟兄们,把这碗喜酒喝了!”
头领和战士们刚搁下酒碗,范吉他们又将第三碗酒送到面前了。头领说:“不行,不行,说什么也不行了!”
“为啥?”范吉问。
“刚才说好的,只喝那一碗。”头领说,“再说,你也答应了绝不失信的。”
“对,我是答应过只喝一碗喜酒,同时也保证过绝不失信。”范吉用左手指着右手端的那碗酒说,“不过,这一碗不是喜酒。我常想自从我来到九丝山后,多亏弟兄们关照,特别是我在参加守卫西关口寨门期间,承谋各位给我许多方便,才使我范吉有了今天,成了九丝城阿大王、阿二王的妹弟,阿三王的丈夫。我怎么能够昧良心,忘恩负义,忘了过去跟我一起生活战斗、给过我不少帮助的弟兄们呢?所以这一碗酒是我个人对大家的感谢酒,请大家还是喝了吧!”
头领和战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肯去接那碗酒。
范吉生气地说:“大家既然不肯接这碗酒,就是说明弟兄们不肯接受我的感谢,害怕今后我有事再来麻烦打扰你们。好,既然我范吉不配感谢你们,既然你们如此绝情,就这么一碗水酒都不肯喝,我范吉今后也绝不来求教你们什么,绝不!”
这时,先喝下的两碗酒,已经在头领和战士们的身上发生效力了,喝酒要上脸的人已变得一脸通红,像个关公。那些平日少喝酒的人这时也觉得二胡二胡的飘飘然起来。就是那些老酒罐有海量的人,这时亦变得兴奋起来,话特别地多。这个说:“范寨主,不是你不配给我们敬酒,而是我们这等身份不配接受你敬酒!”那个说:“范寨主,这阵你是大王、二王的妹弟,三王的丈夫了,大小也是山寨的一个首领,今后哪里是我们害怕你来求教?只怕是我们要你关照,还求之不得哩!”这个说:“我们做事也不要太绝情了,看在过去和范寨主的交情上,这碗酒还是应该喝。”那个说:“男子汉,大丈夫,不要说是一碗酒,就是一碗苦药,看在范寨主这片盛情分上,应该把它喝下去!”……
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唠唠叨叨,把本来就有些头晕的头领吵得更是昏头转向了,说:“要得,大家恨气也要把这碗酒喝了。范寨主,这回可得说好,就是这最后一碗酒了,以后说什么也不能再有第四碗了!”
“好,大家都是有血性的男子汉,若我再来第四碗,我就不是人。”范吉发誓,“弟兄们无论怎样处置我,我都认了,绝不食言!”
头领和战士们三大碗酒落肚,一个个都醉醺醺的了:有的站立不稳,走路摇摇晃晃;有的头晕眼花,灯下看人成好多个影子;还有的已四肢无力,全身瘫软,简直不听自己使唤了。更有的醉得来不省人事,倒在屋角呼呼大睡起来。范吉看是时候了,说:“弟兄们,今天是九月九日赛神日,又是我和阿三王的新婚大喜的日子,鼓乐班的乐师们专门排练了一首乐曲,先前在大王殿那边演奏了,很受将士们欢迎。这次特地来这里将它演奏给大家听听,以示慰劳大家,共同欢乐!”
头领说:“范寨主,现在夜深人静的,不能奏乐,万一惊动了山下的敌军——”
“不碍事。要是山下的官军听到奏乐声,不正好说明我们没有睡大觉。再说,都这个时候了,山上防御又这么严密,量他官军也没有那个胆量敢来攻山送死!”范吉对随他来的人说,“现在奏乐!”
随范吉上山的几个人,马上运足气一齐吹响了唢呐:
呜哩呜哩哇,
啦哩啦哩咧。
……
范吉那班乐师反复只吹那么一个调子,多次机械重复,不免使人有些讨厌。一个战士迷迷糊糊地问:“范寨主,这班乐师吹的到底是啥子调门?怪里怪气的,我过去参加过那么多次赛神会,怎么没有听到过?”
“这个吗,”范吉说,“刚才我已经讲了,是乐师专门为今年赛神日和阿三王新婚之喜谱的一首新曲子!”
“我反复听了,觉得开头那两句好像在说‘都哩都掌地,九哩九丝城’,这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歌颂九丝城,歌颂起义军的意思。”范吉被吓出了一身冷汗,生怕这个时候天机泄漏,事情败露,急忙编话掩盖,“这首曲子的全部意思是,“‘都哩都掌地,九哩九丝城。前门防守紧,后山沟又深。官军它敢来,叫它见鬼神。’你再听听,是这个意思吧?”
“噢,噢噢……”问话的战士糊糊涂涂地答应着入睡了。
原来这个所谓的范吉,根本不是印把山苗寨首领范青的幺儿,他的本名叫刘祥,其父当年与刘显一起参加镇压宜宾苗族农民起义时,与刘显结拜为弟兄,也是一个双手沾满蜀南少数民族鲜血的刽子手。当时他也充当间谍,混入苗族村寨刺探农民起义军的情况,为官军设计屠杀苗族义军的毒计提供依据,因而颇为熟知苗族的历史、风俗和语言,还学会了吹芦笙。刘显因“平息宜宾苗乱”,屠杀苗族人民有功发迹后,他一直在刘显部下任职,充当高参。其子刘祥从小随他在军中过着军旅生活,长大了也安置在刘显部下任一个军官。这小子人不笨,还算有几分机灵,特别是口才不错,长期跟随父亲,自然也淘到了许多如何作间谍的伎俩。他爱好吹奏乐器,演戏,还学会了打苗话吹芦笙,对苗族的历史、风俗也较为熟知。刘祥跟随官军参加征剿都掌地农民起义军以来,一直做着升官发财、显身扬名、光宗耀祖的美梦。然而战争打了近半年,他除了杀些义军战俘和僰人邀功外,就是没有遇上一个合适的立大功的好机会。他总认为自己生不逢时,怀才不遇,上司对他太不公平了,因而常常心中郁郁不乐。八月,刘显利用过去镇压苗族起义军的经验,一举攻下了印把山苗寨,斩杀了寨主范青山的幺儿范吉,同时缴获了苗寨寨主印信和家传宝贝——芦笙。正当刘显为攻打九丝山犯难、无计可施的时候,刘祥看准了这个千载难逢的眼口,主动向刘显要求冒名顶替范吉上九丝山充当间谍,里应外合,配合官军攻打九丝山。刘显看他人有几分聪明,年龄与范吉也相仿,同时与他父亲一样熟悉苗族的情况,再加之攻打印把山苗寨彻底,由于官军阻隔,九丝山义军无法得知真实情况,于是就同意了他的请求,并答应他事成后,除了按例重赏,还保证他高官厚禄,一生荣华富贵,享受不尽。
看到西关口守卫寨门的义军战士们一个个醉倒了,这时刘祥的心中是又得意又惧怕。得意的是上山后自己闯过了一道道难关,蒙混过来了,眼下已经按计用唢呐将暗语送了出去。惧怕的是不管山下,还是山上,一但出了庇漏,哪怕是一丝一毫,引起事情败露,他就要被无比义愤的义军战士千刀万剐,碎尸万段,剁成肉泥……
4
得到间谍刘祥派人送来的军事情报后,曾省吾和刘显便马上商定了利用义军九月九日赛神日弛兵酗酒自放之机,奇兵突袭九丝山的行动计划。为了保守机密,迷惑义军,官军在白天故意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到晚上就加紧进行各项准备和布署。到了九月九日这一天,已是万事俱备,只等刘祥的唢呐声了。
九月九日晚,天空像抹了一层锅烟,一团漆黑,秋风一个劲地刮,雨也下大了,夜雾笼罩着九丝山。由刘綎率领的上千人的猿臂军在大帐前集合,准备出发。刘显亲自走出大帐来进行战前动员。他说:“你们是从十四万大军中挑选出来的尖子兵。古人云,将在谋而不在勇,兵在精而不在多。这次我们就是采用计谋出奇不意袭击九丝山,而你们这一千人,就是担当这个重任的精兵。为什么把你们这支军队取名猿臂军呢?大家知道九丝山是都掌地的著名天险,四周悬岩绝壁,城墙坚固,猿猴难攀。而你们不仅武艺过人,经过近一段时间的训练,一个个还善于攀援。我相信你们这支猿臂军一定能完成奇袭的重任,攻下大明开国以来前后十一次征剿、大小数百战都未曾攻下的九丝山,成就二百年来历代将士未曾成就的大业,建立前无古人的奇伟功勋。我们已经决定,你们完成此项重任后,除按过去规定重重奖赏,另外每个军士赏银千两,加官三级。成功在此一举,良机就在今夜。现在我命令:出发!”
猿臂军每人口含一颗板栗,头顶一捆草,乘着夜幕雨雾,悄声出发了。临走,刘显叫住儿子刘綎说:“在决定谁任猿臂军统领时,有人想争这个美差。老公祖和其他一些首领都认为此次行动关系官军成败的大计,嫌你嘴上无毛,做事不牢,人太年轻,稚嫩了一点,恐怕不能完成如此重大的任务,还是我从中做了手脚,才把它抢过来的。你这次去,一定要争气,虽然间谍送来的军事情报,关于九丝城的设施布防情况图已给你看了,可那毕竟是纸上谈兵。你上山后,一定要尽快找到刘祥,他上山这么久了,熟悉情况,一定会给你许多方便。再有,一定要抓到蛮贼首领,不使跑掉,留下后患。好,你走吧。”
“嗯!孩儿一定不负父亲厚望。”刘綎点头,转身消逝在黑夜里。
半夜,猿臂军已冒着大雨进发到西关口城下,待机行事。深夜,当听到刘祥一伙在西关口城楼反复吹奏的唢呐声,刘綎大喜,说:“唢呐传送的暗语,与前次送下山的情报一样,是叫我们马上从西关口攻城。大家一齐上,行动要快!”
猿臂军的敢死队利用带搭钩的绳索,一端系于腰间,或钩挂于树上,像荡秋千一样跃上城墙;或钩挂于墙垛,用脚蹬着岩壁墙壁,双手爬着绳索攀上城墙;或者架设云梯,登上城墙。当敢死队攻破西关口时,看见守卫城楼和城门的义军战士,大都已醉倒,昏睡未醒,就是被惊醒过来的人,也一时无力反抗。敢死队斩杀了守卫西关口的义军战士,打开了城门,官军后继军士便源源不断鱼贯入城。
猿臂军的先头敢死队攻下西关口后,继续向东推进,在坐落西山口的西山和九丝山主山之间,有一条沟谷,只有一条状如咽喉的狭道可通。狭道的东端是九丝城西边的第二道城门,挡着了官军的推进。官军将带来的草捆填入沟谷断岩,铺出一条通路来。敢死队摸到第二道城门斩杀了守卫的义军战士,使官军迅速进入了九丝山主山。
这时,刘綎命身边的数名火药枪手到城墙边上放枪,向山下发出攻山的信号。山下的信号兵听到枪响,也“砰、砰、砰”地放响了火药枪,向各路待命的官军传递进攻的信号。同时,刘綎率领的前军这时已逼进大王仓。他们杀了守仓的义军战士,四处放火,将积存达千多囤的九丝山粮仓烧起来了。风助火势,火借风威,大王仓的粮囤“毕毕剥剥”,熊熊燃烧,火焰映红了半边天空。山下五路官军听到传送进攻信号的火药枪枪声,看到山顶正在燃烧的熊熊火光,像饿狼抢食,像洪水一般,张牙舞爪,大声喊叫着向九丝山扑来。
这一晚,军师洪兴义始终没有睡什么觉。巡视西关口、大寨门和一部分哨口回来,已经很晚了。虽然眼皮沉重,眼睛发涩,呵欠不断,身体十分疲惫,因为心里有事,他自然睡不着。他披着夹衣,将头靠在坐椅靠背上“迷糊”一会儿,又站起身来,走到窗口,看一看窗外有什么异样的情况。凌晨,他在窗口发现大王仓那边火光冲天,不由一怔:啊!没想到自己担心会发生而又不愿它发生的事果然发生了!更出人意料之外的是官军哪来那么大的神通,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破了数道防线,逼到了宫殿附近的大王仓。他双肩一抬,两手一掀,将披着的长夹衫向后一搭,连呼叫亲兵都来不及,急忙自个儿跑到王宫的铜鼓台上,抓起鼓槌,敲响了战鼓。
“咚、咚、咚!咚、咚、咚!……”洪兴义奋力敲起铜鼓,那宏亮、沉重、有力、响三声又停一下的鼓声,如号炮,似惊雷,像闪电,响彻云霄,传遍山野,唤醒昏睡的人们,震荡战士的心扉,一直在响,经久不停……
九丝山醒来了,僰人城发怒了!负责保卫王宫殿宇的八百名义军勇士,听到鼓声紧急集合,迅速向西突进反击官军。八百强悍善战的勇士满腔怒火,同刘綎的千人猿臂军展开了一场短兵相接的拼死搏斗。火光熊熊,血流成河。黑夜中,手中的长矛、大刀等兵器拼飞了,折断了,勇士们便与官军展开了异常残酷的肉搏战。有的战士抓住敌人一同扑向火海,有的战士死抱着敌人坠下悬岩,好些战士与敌人同归于尽时还咬着敌人的耳朵、鼻子或者用手钳住敌人的脖子,死后也不放松。有的敌人虽然没有受伤,但也早被勇士们的英勇无畏气概吓死了……
官军的敢死队死光了,上千的猿臂军死伤了大半。刘綎虽然年轻,打仗的次数也不算少了,可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残酷的战斗,更没有见过像义军勇士这么不怕死的人!看到自己的猿臂军就要灭亡,老本就要输光,他简直吓破了胆,气急败坏地对亲随叫喊:“刘祥找着了没有?刘祥找着了没有?快,快把他给我找来!快!”
刘祥终于被找来了,刘綎指着前面的战火说:“你看,这个情况可不得了呀!我们的人前进不了,而东边的蛮贼还在不断增援过来。如果再不迅速攻下王宫王殿,活捉蛮贼首领,到头来就是得了九丝山这座空城也没有用,搞得不好,还可能再把我们压回西关口去。你快给想个办法吧!”
“咚、咚、咚!……”王宫里反击官军的战鼓正在擂,宏亮的铜鼓声还在响。在铜鼓声中,大量宫殿东侧的守军像潮水般地向大王仓这边涌来。看到这种情况,惊慌失措的刘祥,忽然一拍脑门说:“有了。叫知道铜鼓鼓语的那些人马上跟我来!”
刘綎身边的几个在山下训练时懂得族铜鼓鼓语的士兵随刘祥去了。刘祥把他们分别带到几处义军军营处,骗开营门,径直来到各军营放铜鼓的地方,敲响了铜鼓:
“咚……”
“咚……”
……
另一种铜鼓声响起来。这种铜鼓声鼓点短促、急骤、音量较小,而传播不远。各军营的义军战士喝酒娱乐至半夜,早已醉倒,睡得正酣,被本营的铜鼓声惊醒过来后,拿起武器就朝火光熊熊的大王仓和大王宫殿方向奔去。
铜鼓在僰人长期的历史中占有重要的地位,是他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器物。铜鼓具有极其广泛的用途。比如在欢乐喜庆的场合,敲起铜鼓伴歌伴舞具有乐器的用途;在祭祀天地神灵祖宗的赛神日或死人办丧事等场合敲击铜鼓具有礼器的用途;在战争场合敲击铜鼓具有传信、信号、命令、鼓动等作用,具有旗、号、锣、战鼓的用途;另外,敲击铜鼓还具有在民间传递消息,如失火时呼吁救援,死人时把不幸消息通知亲友邻居等等用途。由于铜鼓在不同的场合具有各种不同的用途,要使僰人听到鼓声能分辨出它的意图,就必然有一定的鼓点,也叫鼓语。就像旗有旗语,号有号语一样。这种鼓语由敲击铜鼓的不同部位、鼓声的长短、频率的快慢、大鼓、小鼓、声宏、声细等的不同组合来区别,这样同族人一听到鼓声就会明白其中所表达的意思。为了保密,在战争时期又根据不同情况编制了不同的鼓语,只让部众知道,不传外人。先前洪兴义敲击王宫里的大铜鼓而发出的“咚、咚、咚!……”的宏亮、沉重、有力,每响三声又停一下的鼓声,是号召保卫王宫王殿的八百勇士和附近的将士闻声四集,攻击敌人的鼓语。而现在刘祥一伙在各军营敲击的小铜鼓而发出的“咚咚……”的短促、急骤、音量较小、传播不太远的鼓声,则是告诉本军营的将士去救火或到大王殿前广场集合,有紧急军务的鼓语。
阴险的间谍刘祥就是这样利用上山后盗得的义军鼓语机密,利用各军营义军将士未完全醒酒和黑夜辨不清对方、晕头转向的特殊情况,擅自敲击铜鼓,将各军营义军引来与保卫王宫的义军战士们互相残杀,造成一片混乱,使义军遭受了严重的损失。
南边,守卫大寨门的义军战士,按照洪兴义夜晚巡视时的嘱咐,滴酒不沾,因而一个个精神抖擞,斗志旺盛。他们利用险要地形,坚固的城墙,运用弓箭、滚木、擂石等英勇反击攻山的官军,大量杀死来犯的敌人,使副总兵郭成指挥的南路军遭到惨重的损失。正在大寨门义军取得节节胜利的时候,从西关口上山的刘显的西路大军赶到了。他们从背后向守卫大寨门的义军发动进攻。在腹背受敌、两路大军前后夹攻的极度困难的情况下,守卫大寨门的义军战士,一个个都是好样的。他们浴血奋战,英勇顽强,决不屈服,一直战斗到最后一个人,流尽最后一滴血,实现了“誓与大寨门共存亡”的钢铁誓言。大寨门终于失守了,官军像洪水般地向大王殿、向王宫涌去。
官军的大量上山,使官军和义军的力量对比显得十分悬殊。在寡不敌众、指挥失灵、内部混乱的情况下,尽管阿大王、阿二王、阿三王和洪军师等义军首领同广大战士一起奋战,尽力抵抗,仍然无济于事,无法挽回失败。大王殿前广场上的血战,义军失利了,其它各处的战斗也相继失利了。天亮后,还有些义军在奋力抵抗,但因大势已去,已是强弩之末。刘显上山了。他发动了彻底捣毁蛮贼巢穴、完全剿灭义军和人的命令。疯狂的官军在九丝山四处放火,方圆四十里的九丝山成了一片火海。杀红了眼的官军在山上大肆报复,见到义军,见到僰人,不管是老人、妇女,还是小孩,一律斩杀,方圆四十里的九丝山成了一片血海。许许多多的义军战士,僰族老人,妇女,儿童或者不愿投降,或者不愿受辱,更有不愿被官军的屠刀所杀而携手一起跳岩……
九月十日上午,因为还没有抓到义军主要首领,刘显恼怒了,责问刘綎:“昨晚发兵前我给你怎样讲的?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抓到蛮贼首领!口安?”
刘綎结结巴巴地说:“据我部下的人报告,天亮前,他们都还在广场上同几个蛮贼首领战斗,天亮后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快派人到广场尸堆里去一个个给我找,看他们死在那里没有?”刘显说,“同时派人在山上像过梳子一样四处搜查,不使隐藏逃走!”
刘綎立即派人到广场上尸堆里一个一个地检查,见到还有一口气的义军战士就补上一刀。同时又派出人到王宫、山林各处搜查。中午,刘綎来到刘显处,说:“禀父亲,我们遵照你的命令行动了,均未找到蛮贼首领。”
“他们难道飞了不成?”刘显火冒三丈。
“山上确实连一个蛮贼活人都没有了。”刘綎无可奈何。
“有!”刘显的一个亲兵跑进来说,“禀总兵大人,我们在宫殿后山的祠堂里发现了一个活人!”
“走,去看看。”刘显好像落水的人抓到了一块木板,“有活口,就可能知道蛮贼首领的下落。”
刘显、刘綎和手下的一伙人来到九丝山祠堂石坎下,正要上石坎进门,忽然里面走出阿竹老人。他须发雪白,身上一层又一层一共裹了十多层黑色的僰族衣裤。老人从容不迫,用那颤巍巍的声音说:“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们就是刘显、刘綎父子喽。你们手下的人刚来过,我向他们说了,等我更衣后再来相见。喏,我这不是自己来了吗?”
“你说,阿虎、阿马、阿方,还有洪兴义到哪里去了?”刘显声音并不高,“说出来,我们奖赏给你千两银子!”
“我知道你们是来问这件事的。”老人声音平和,“不瞒你说,我阿竹确实知道阿虎他们的去向。天亮前他们还来过我这里,估倒要我跟他们一起走,可我怎么也没有答应。但是我不能告诉你,这原因很明白:一来我是一个僰人,应该恪守祖宗制定的不出卖同胞的祖制;二来嘛,你的那点奖赏也太少了一点!”
“你要什么?”刘显问。
“我要你还我的九丝山,还我的都掌地,还我僰人和平安宁的生活!”
“哼,你不看看是什么时候,还敢嘴硬?”刘綎从亲兵的刀鞘里抽过一把寒光闪闪的大刀,“看我今天宰了你!”
“哈哈……”阿竹老人突然仰天大笑起来,那笑声似乎震动得山摇地动,震动得刘显父子和在场的人心尖发颤。他牵起一层又一层的衣服,说,“你小子走近来看看,我阿竹穿的是什么衣服?告诉你,我穿这是本该死后才穿的‘老衣’,是准备躺到悬棺里去时才穿的衣服!我生是九丝山人,死是九丝山的鬼,连死都不怕了,你拿砍头怎么吓得倒我呢?”
“看我马上剁你成肉泥!”刘綎爬上了石坎,举起了屠刀。
“慢!”刘显发话了。
“怎么?”刘綎举起的大刀停在了空中,回过头来问。
“将他化为灰烬!”刘显咬牙切齿地说。
“怎么化法?”
“点天灯!”
刘綎和几个士兵上前用绳索将阿竹老人五花大绑了,然后头面全身浇了油,用铁箍固定到祠堂前的一根灯竿上,举起火把,点燃了他……
第十四章 龙君三圣
1
西关口城楼被烧毁了,大寨门城楼被烧毁了,大王殿和后面的王宫也被烧毁了……九丝城变成了一片废墟。刘显一直在为没有得到九丝山蛮贼首领的下落而着急,他叫人把刘祥找来,说:“我们遍山都搜了,也不见蛮贼首领的踪影,你知道他们在哪里吗?”
刘祥说:“搞清楚了,几个蛮贼首领都是在天亮前从后寨门逃走的。”
“噢,你怎么不早说?”
“我也是刚才到那里去看了后才知道的。”刘祥说,“后山北寨门是一座掩蔽得很严的、专门用作蛮贼临时应急的门,它直通九丝山的东北方向的崇山峻岭,蛮贼首领就是从这条我们疏漏了的通道逃走的。”
“我们疏漏?”刘显大为不高兴,“明明是当初你送下山来的情报没有讲清楚嘛!”
“是的。当初我只知道有一座后山寨门,其它情况一概不知,情报上无从告诉。一回,我正要去刺探,可是那里防守极为严密,根本不能靠近。”刘祥说,“一阵利箭射来,我差点儿把脑袋都赔上了呢!”
“死要见尸,活人见人,不留后患,斩草除根!”刘显发疯似地对部下吼叫起来,“我命令:分兵大力搜索,几个蛮贼首领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也要将他们抓到!”
九月十日凌晨,阿大王被王宫里的铜鼓声惊醒,急问:“黑娃,外边出了什么事?”
黑娃说:“官军偷袭九丝山,大王仓已被烧着了!”
“嗨!”阿大王推开窗叶一看,果然西边人声嘈杂、火焰冲天。他拳头猛击窗棂,说,“黑娃,你快去把二王、三王和洪军师叫来!”
洪军师擂响战鼓后,便让人接替擂鼓,自己到王宫东边的军营调集那里的义军过来保卫宫殿。阿二王醒来,抓起长柄大刀冲出门去,同八百勇士一起抗击官军。阿三王还没有入睡,正在洞房中等范吉回来。事情发生后,她便脱下新婚穿的衣服,取下那些金银饰物,换上战斗服装。她操起两把长剑,直奔女兵营,组织力量抵抗。
二王、三王和洪军师来到阿大王处。一拢,洪兴义就说:“官军是突破西关口后杀上山的。”
阿二王说:“造他娘的,肯定是出了内奸!”
阿三王说:“会不会是范吉呢?他半夜后出去请和他一起上山的人喝喜酒,出门前我发现他有些神色不对,会不会——”
洪兴义说:“刚才从西边军营里跑过来的人说,是范吉引人去敲响的军营铜鼓,利用鼓语让军营的人向东前进,引起义军内部在黑夜中自相残杀起来的。”
“这个可恶的东西,看我马上去取下他的首级来!”阿三王气愤已极,说着就要往门外奔。
“站着!”阿大王说,“这阵你到哪里去找范吉?现在是火烧眉毛的时候了,还是大家齐心协力保卫大王殿和王宫最要紧!”
黎明,官军已经突破大王仓,逼进大王殿,在大王殿前的广场上,阿大王、阿二王、阿三王、洪军师和义军们同官军展开了一场大血战。尽管他们个个英勇作战,杀死了不断从西边涌来的一批又一批的敌人,仍然寡不敌众,难以挽回战局。大寨门失守了,郭成的大军像决堤的洪水,从大王马路向广场漫来,眼看义军就要遭受全军覆没的危险。阿大王传令各首领:“趁天亮之前,撤出九丝山,走保鸡冠岭!”义军首领和战士们通过后山寨门这条应急通道,撤出了九丝山,沿着深山老林,来到了鸡冠岭。
官军向鸡冠岭发起了攻击,鸡冠岭吃紧了。当官军得知义军首领都在鸡冠岭上时,各路官军为了活捉到首领,争抢头功,更是不惜一切代价,发疯似地日夜攻山,鸡冠岭更是处于危急之中。傍晚,阿大王对三位首领说:“看样子,鸡冠岭至迟不过今晚就要被攻破了,怎么办呢?我反复想了,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我率领一部分义军继续坚守,把官军的兵力都吸引到正面寨门方向来,掩护你们带领其余的义军从侧边敌人的薄弱环节突破出去。”
“不行,我再也忍受不了这种东奔西逃、躲躲藏藏的窝囊气了!”阿二王说,“本来,当初我就要留在九丝山,与九丝城共存亡的。都是听了你的‘走保鸡冠岭’的话,才逃出来。现在放弃鸡冠岭不保了,又逃,怎么行?要走你们走,反正我是不走了,我决心与官军决一死战,就是死在鸡冠岭心里也好受些!”
“阿马,你知道刚才都说了些什么话?”阿大王责备二王说,“九丝城失守了,现在鸡冠岭也即将失守,难道硬要让官军把我们的人斩尽杀绝你才心甘吗?”阿大王顿了顿,又说,“唔,刚才我的话说得是重了点,但是老二,你可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有火种在,才能烧起漫天大火呀!不管敌人现在多么猖狂,只要我们的人还在,首领还在,将来就能团聚拢来,再同官府、朝廷干哪!凭着性子与敌人硬拼,要死大家都死在一块,这对个人来说当然是再简单再痛快不过了,但是那样对义军,对人,对都掌地,对将来又有什么好处呢?”
“大哥说的是这么个理。”阿三王说,“九丝城失守,都怪我中了迷,瞎了眼,引狼入室,认贼作夫。大哥,你是大王,作为义军的最高首领,你应突围出去,再聚义军与敌人斗。说实话,这阵我心里真像开水翻滚,真恨死了官军,巴不得把他们杀完。为了义军的将来,也是为了满足我这个惟一的心愿,大哥,还是你们突围吧,让我留下来作掩护,啊?”
“幺妹,九丝城陷落,那责任全在我。我不该不听洪军师的劝告,执意要过赛神日。更不该同意大伙那天喝酒!每想起来,心里很痛。在这个时候,我不能再重复过去的过错,又在鸡冠岭的事情上失策。按理,我是大王,也该突围出去。但是,我之所以决定自己留下来掩护大伙突围,不是为了以死来补过,求得心灵的安慰,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你想,除了我阿大王,你们谁能去把漫山遍野的敌军吸引过来?官军如果知道我不在山上了,那不是要给突围的成功增加更大的阻力吗?所以幺妹,还有老二、洪军师,你们都不用再争了。”阿大王抬头看了看天色说,“我必须在天还未黑之前赶到山腰,出现在鸡冠岭寨门,不然一切都会落空。时候不早了,你们赶紧走吧!”
“大哥!”
“阿虎!”
“你要保重!”
四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八只眼睛里都噙着晶莹的泪水。阿大王说:“老洪、二弟、幺妹,你们将来造反成功,举行家祭的时候,可别忘了告诉我胜利的消息啊!”说罢他慢慢地抽回了手,一步一回头地向山腰走去……
这时,阿二王、阿三王和洪兴义噙在眼眶中的泪水像断线的珠子落了下来,一齐挥手答应:“嗯!”
阿大王出现在鸡冠岭正寨门城楼上了。他大声骂阵,把敌军引向自己。各路官军一时乱了阵脚。为了争抢头功,如饿狼般地扑来。虽然敌军遭到了严重伤亡,鸡冠岭还是失守了。阿大王中箭昏倒了,当他醒过来时,手脚已被刘綎的人捆着,他被俘了。
阿大王的坐骑大白马找不到主人,郁郁不乐。它悲哀地嘶鸣着,跑呀,跑呀,跑回到了麻塘坝它原来生活的岩洞里,成天不吃不喝,思念主人,最后死在了洞中。
突围的义军钻山林、住岩洞,经过好多天的奔走,这天来到了松树岩。松树岩雄伟峻峭,山上长着参天的松树林。它是都掌地与外省的一座界山。翻过岩顶,那边山下就是外省的地方了。按照僰人的祖传习惯,当战争或械斗失败,合族离开故土奔逃他乡时,要把本族的铜鼓分散埋在河岸、山麓。还要举行一个简单的仪式,拜托山川神祗保佑,以便有朝一日返回故土时再挖出来使用。大家在松树岩山脚和河岸分散埋藏携带的所有铜鼓。每个铜鼓的埋法都是鼓足朝天,鼓面朝下,鼓身内装满泥土。为了不被他人发现挖去,地面上没有任何标志,周围也不留下任何痕迹。铜鼓埋完后,照例举行了一个简单的仪式,然后大家就上山了。爬到岩上,就要离别故乡下山了。这时,一种对故乡的依恋之情,油然而生。是啊,他们就像初次离开母亲出远门的孩子一样,平常天天生活在故乡的怀抱里,虽然也觉得故乡可爱,可远远没有像现在这样懂得故乡这两个字的含义。现在离乡背井,远走它乡的时刻,怎能不使人想起生了他们养了他们的故乡的恩情来?怎能不使人想起他们在故乡生活战斗的那些不寻常的日日夜夜来?大家爬到了松树岩的最高处,为的是要在这离开之际,好好地看一看故乡的山山水水,村村寨寨。为的是不让浮云和枝叶挡住了视线,让他们看得再多一些,再远一些……忽然,一个女战士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她的哭声像魔风一样吹过,感染得本来就心里酸楚的人们跟着抽泣起来,后来竟变成了嚎啕大哭,相互抱头痛哭。看到阿二王和许多在战场上受了伤都不落一滴眼泪的硬汉战士哭得这样伤心,洪兴义也禁不住落下泪来。他哭着说:“我曾饱尝了官府逼我离开故乡的痛苦,现在虽然要离开的是我的第二故乡,可我心情并不亚于前一次。因为这是要离开曾经为之战斗过的土地,离开都掌地那些多好的父老兄弟姊妹们呀!为了能早日打回故乡来,大家不要太伤心了。我们还是往前走吧,要不,等官军追上来就麻烦了。”
其他人都陆续下山离开了故乡,只有阿三王还站在岩上不肯动步。洪兴义说:“三王,走吧,我们一定要杀回来的!”
阿三王说:“不!听说后面的追兵是冒充范吉的刘祥带队的,这个可恶的间谍,不但欺骗了我,还欺骗了大家。今生今世不杀了这个仇人,就是死了,我也不瞑目!”
阿二王说:“阿幺妹,要报仇还不如我留下,你跟洪军师他们一块走吧!”
“不行,阿马哥,你怎能代替我?”阿三王说,“你还是按照大哥说的,把义军的火种保存好,将来有朝一日再扯旗。我留下来不是为了死,而是为了活。待我杀了刘祥,报了仇再去找你们。”
人们已经下山了。阿二王又嘱咐了一回,叫阿幺妹不要恋战,杀了仇人就去追赶大家,然后他才慢慢离去。
刘祥带着一帮人追来了。来到松树岩山下,官军听到一种怪异的叫声,以为山川神灵显圣帮助义军,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不敢前进。原来那种怪异的吼叫声是义军当初设下的疑兵计。他们把铜鼓埋于河中激流处,流水冲击铜鼓发出轰鸣,给作恶心虚的敌人造成错觉,以为山川神灵救助义军,前面设有埋伏,从而延缓和阻挡敌人的追击。为了免遭伏击,刘祥派人到前面去侦察。不久,去侦察的人回来报告说:“禀大人,逃跑的蛮贼,不见了踪影,只在松树岩顶发现有一个身着白衣白裳的僰族姑娘,好像是在等谁。”
“那姑娘是鹅蛋脸,丹凤眼,二十来岁,身佩双剑?”刘祥问。
“对,对对!”侦探说。
“哦,原来是她!”刘祥黑眼仁一转,心想既然只有她一人,我为何不再骗他一回,捉活的抢个大功?决不白白把这个便宜让给手下人去拣!于是,他马上换了一套苗族衣裳,腰间挂一柄大刀,吩咐身旁的官兵说,“你们只能远远跟在我后面,一定要隐蔽好,不要暴露。没有我的命令,你们就不要来。如有违抗,误了大事,军法惩处!听着没有?”
“听着了!”一群官兵七嘴八舌地答应。
2
刘祥来到岩顶,一见阿三王,老远就亲热地叫起来:“哎呀,阿方,你可把我找苦了!”仇人相见,格外眼红。阿三王想,哼,好个厚颜无耻的东西!今天我要叫你死个明白。于是说:“范吉,你才叫我等苦了!九月九日新婚之夜,你一出去就没回来,到底忙什么去了?”
“说起来话长哪!”刘祥煞有介事,现编现说,“那晚上,我去请跟我上山的弟兄们喝喜酒,大家一时高兴就喝得久了一点。深夜,忽然官军偷袭了九丝山,许多人从西关口那边冲过来,把我们和王宫分隔开了。这时,我心头一下发毛了:哼,你官军竟敢深夜袭击我九丝城!九丝城的人是好惹的吗?今晚我非跟你们拼个你死我活不可!于是召集弟兄们展开了夜战近战。唉!无奈官军源源不断涌来,我们杀了一批又一批,不知杀死了多少人,连手都杀软了,无力抬起来了,官军继续扑来,最后只好边战边退,才逃了出来。”
“我连九丝城后山寨门的应急通道都没来得及告诉,你居然能杀出官军重围,逃了出来,可见,你是很有能耐的了。”
“哪里,哪里!”刘祥尴尬地说,“全仗我命大,危急中见坡滚坡,见坎就跳,才得幸免。”“范吉呀,听说官军杀上山的时候,你还带人到各军营敲了铜鼓,唤醒大家,你也真够辛苦啊!”
“没,没有这回事!”刘祥心中有鬼,话语有些结巴起来,“你想,我只会吹芦笙,随我一起上山的弟兄在乐班里也只是吹唢呐,不是敲铜鼓的,怎怎么可能?”
“那么,你那弟兄们的唢呐都吹了些什么呀?”
“都是吹的一些喜庆吉利、歌颂义军和九丝城的调子。”
“听说那调子的意思是:都哩都掌地,九哩九丝城——”“对头。”刘祥赶忙接过阿三王的话头,“接下来是:前门防守紧,后门沟又深。官军它敢来,叫它见鬼神!”
“不对吧,”阿三王说,“听说后面那几句是:前门进不去,侧边有道门。见人顶篷草,来把沟填平。”
“你,你怎么知道的?”刘祥大惊,话语脱口而出。
“这有什么稀奇?”阿三王不动声色地说,“官军杀人再凶狠,黑夜里也不可能把人都斩光杀尽呀,从尸堆跑出来的义军战士可不少啦!你不要性急发火嘛,我们难得相见,有话好好说呗。”
“是,是,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刘祥这时才察觉自己失言,连忙收起惊慌的神色说,“阿方,天色不早了,我们还是一起走吧。”
“走?!”阿方警觉地问,“都掌地被官军烧杀蹂躏后,山河破碎,无家可归,朝哪里走?”“是呀,眼前村寨被毁,家破人亡,是无栖身之地。不过这是对那些要寨说的,而深山老林里的单家独户总还是存在的。我在大山里有个远房亲戚,反正现在义军全完了,我们还不如一起逃到那世外桃园里,一起过男耕女织的夫妻生活还更有趣,更幸福些。朝前走下这座松树岩,就是外省地界了。与其在他乡异地飘泊流落,过那种凄苦悲惨的日子,还不如留在故土,过与世无争清静淡泊的日子更强些。走吧,我们还是下山往回走吧!”
“下山?回去?”阿三王说,“眼下官军追击正紧,四处搜捕,你这不是将我引到官军那里去吗?”
“嗨呀,刚才不是说好的吗,是到大山里我亲戚家去。”刘祥说,“我才不会有那么愚蠢,把你往官军的虎口里送!”
“这么说来,你真是要从此放下大刀,离开尘世修仙成佛。而不回到官军那里去,接受朝廷给你的高官厚禄、荣华富贵、超级重赏喽?”
“嗨,阿方,你说到哪里去了。我怎么会做出那样伤天害理、丧祖德昧良心的事来?”刘祥指着自己的鼻尖说,“我劳神费力,苦没少吃,气没少受,出生入死,在所不惜,还不都是为了都掌地百姓,为了义军,为了你吗?你看我范吉会是那号背叛义军的人吗?回想我从印把山投奔九丝山后,山上的首领怀疑,一些战士说七说八,我都忍了受了,没想到今天,你还这样不信任我,怎不使人伤心!”说着,他做出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来,甚至假装用手去擦了擦那根本没有泪水的眼睛。
“刘祥!”忽然,阿三王一声猛喝。
“口安 ? !”刘祥像挨了当头一棒,面肌抽风,牙巴打颤,好一阵惊惶失措之后,才回过神来,“你,你叫谁?”
“我就是在叫你,刘显的心腹,官军的间谍,刘祥!”阿三王怒气冲天,厉声痛斥道,“你少在我面前装模作样,你的把戏已经演够了!你冒名顶替,假充范吉,欺骗义军,配合官军,偷袭九丝,烧杀抢劫,血债累累,罪恶滔天!今天,我就是要向你讨还血债,为义军为百姓报仇雪恨!”说着抽出两把青锋宝剑就向刘祥刺去。
“啊,啊啊!”刘祥惊叫着,急忙拔出大刀来抵挡。两人拼杀起来了。只见刀光剑影,碰撞有声,火星飞溅,一会便杀了数个回合。刘祥哪里是阿三王的对手,只得边挡边退,败下阵来。他原先的如意算盘是利用他那外衣、三寸不烂之舌和娴熟的演技将阿三王骗下山,钻到他设的圈套里,让手下人一轰而上,将阿三王活捉,然后到刘显那里报功,独吞重赏。当阿三王识破了他的嘴脸,抽剑向他剌来时,他只有抵挡之力,毫无还击之功,甚至忘掉了叫身后埋伏的人冲上来助战。
阿三王愈战愈猛,眼看杀死仇人的时机就到了,她使出平生的力气,抡起利剑,便向刘祥颈部砍去。“砰!”突然刘祥举起手中大刀一挡,两人的手都被震得又痛又麻。刘祥手中的大刀失手飞落了,阿三王手中的剑也随之飞落了。正当她抢前一步用另一把长剑向仇人刺去时,刘祥双手抱头喊叫着“我的妈口也,还不来人啊!”滚下了石坎。
埋伏在石坎下的十几个官兵,听到刘祥的喊声,一窝蜂冲上来,与阿三王展开了激战,阿三王手中的一支青锋宝剑舞得像流星一般。不多时便放倒了好多个敌人。刘祥像一只被追急了的恶狼,这时喘过气来了,他趁阿三王和其他官兵拼杀之机,在地上拣起了长柄大刀,偷偷地向阿三王腹部捅去。阿三王猛觉得腹部撕裂般的巨痛,眼前一黑,向后趔趄了两步,差点倒在地上。她左手一摸痛处,觉得腹部有一条温都都湿漉漉的什么东西直往外滑落,低头定睛一看:啊!原来腹部已被剖开,粉红色的散着热气的肠子流了一地!官兵看到阿三王的肠子流了出来,人还未倒,一个个都惊呆了,不知所措。
“嘿嘿……”这时刘祥发出了狼嗥般的狰狞笑声,说,“女蛮贼,你这回该服了吧,快跟我刘祥走吧!”
阿三王痛得面色发青,黄豆大的汗珠成串地滴落下来。她忍着剧烈的伤痛,紧咬牙关,一只手抓起落在地上的肠子,一圈又一圈地盘在自己颈项上。她一边盘肠,一边喘着气说:“跟你走,到哪里去?”
看到阿方受了这么重的伤和那副极力忍耐的痛苦表情,刘祥肯定她再也无反抗的力量了。走上前去,抬起右手,半握拳,翘着拇指朝肩膀后指了指,说:“朝官军军营,刘总兵的大帐走呀!不瞒你说,对于你这么大的蛮贼首领,按照官军规定,杀死你和捉活的奖赏份额悬殊得很。我之所以到现在还不急于结果你的性命,就是还在做那个捉活的、领超级奖赏的美梦。看来,这个美梦现在已经实现了!超级奖赏我是领定了!哈哈……”
“哈哈……”官兵们发出了恶魔般的狂笑。
“畜牲,吃剑!”阿三王怒火中烧,血温直升,像在沸腾。就在刘祥手舞足蹈,得意忘形的当口,说时迟,那时快,她双手紧紧握着剑柄,跃起身来,飞腾空中,将利剑的锋尖,猛地朝刘祥的胸膛直刺去,“嗨!”
刘祥的胸膛被刺穿了。就在阿三王拔出剑来的当口,一股血随之迸射出来。同时只听得他“啊”地一声惨叫,贼嘴洞开,白眼上翻,“嘭”地一声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阿三王还不放心,走上前向着刘祥的尸体,“嗨,嗨,嗨!”地又戳了几剑。仇报了,恨解了,她又转向另外的几个官兵,眼睛里放射出一种刺人的光来。
官兵看见阿三王盘肠怒杀刘祥的情景,一个个都吓得软瘫了。他们简直不敢相信世间上会有这样叫人难以置信的人,怀疑她真是神灵附体,不可战胜。这时看到她一步步走过来,一个个吓得叫爹喊娘,丢下武器,连滚带爬,逃下山去了。
山风呼啸,松涛翻滚。这时阿三王感到头晕目眩,伤口剧痛,四肢无力,随时都要倒下似的。她扔掉了手中的那支长剑,极度艰难地朝岩巅走去。她蹒跚地朝前走几步,又急忙靠在那如铜似铁的松树干上喘几口气,再咬着牙吃力地朝前走几步……来到岩巅,她靠在一棵松树干上,看了看阿马哥和洪兴义他们去的方向,又看了看岩下她生活过的都掌地家乡,不由得想起了二十年来她经历的一幕幕:在僰昌沟家的西窗口,一边学纺线,一边听妈妈唱那古老的山歌。在山林里设陷阱伏虎,同大哥二哥到麻塘坝抗洪水,龙洞腰斩大恶蟒。扯旗起义,攻州夺县。九丝聚义,舞剑咏志。怒斩郭威,大战郭成。直到盘肠血战,剑穿刘祥胸膛……她感到欣慰,又为壮志未酬感到惋惜,还为世间上为什么容得恶人当道,却容不得她这样的女子生存而疑惑……
山下的官军纠集起大队人攻上山来了。他们看见阿三王还在岩巅,一个个张牙舞爪,大声吼叫:“她已毫无力量了,这回看她往哪里逃?”“抓活的!”“斩了她!”……
官兵已经逼近了。阿三王从容地走向岩边,纵身跳了下去……
后来,有人说阿三王跳下岩后,百鸟闻讯飞来组成了一朵乌云接着了她,载她到仙人那里,用灵丹妙药医好了她的刀伤,她没有死。还有人说,她跳下岩后,落到了岩腰的树枝藤罗网上,被一个在深山采药的老人救起了。她究竟是被百鸟云接着,还是落在岩腰树枝藤罗网上,而活下来的,人们口说不一。但她没有死是真的。她——僰人的好女儿阿幺妹,从此得到了永生,她那悲壮的故事,一直被传诵开来,她一直活在都掌地人们心中。
3
十月,冬天降临贵州大盘山,逃到这里的义军余部将士们的日子更艰难了。为了保存力量,不被追击的官军和当地官府的人发现,他们分散住到这远离村寨、不与外界往来的深山老林,过着原始人一样的生活。白天,他们到老林里采集野果、野菜,或者狩猎获取一些山禽野兽,用以充饥。晚来,没有被盖御寒,他们便在岩洞里烧起柴火,滚干草过夜。
一天下午,女战士阿香忽然惊惊慌慌地跑到阿二王住的山洞里,气喘吁吁地说:“阿二王,不好了!不好了!”
“口安 ?”阿二王问,“出了什么事了?”
“你快去看吧,阿兰她去洞外洗旧布块,准备为即将出生的婴儿缝衣裳,结果被……”阿二王提起一把大刀跟随阿香到了岩洞,赶到女兵们住的岩洞不远的山泉旁。看见阿兰已被人杀死,躺在血泊中,手中还捏着一把打湿的旧布片。阿二王走近死者身旁,发现阿兰膨隆的腹部尚未出生的胎儿还在里面一起一伏地拱动,他赶忙说:“腹内的胎儿还是活的,快,救人要紧!”说着就用大刀剖开了死者的腹部,拉出胎儿。婴儿“哇哇哇”地啼哭起来了。阿二王将婴儿递给阿香,说:“你快去给孩子剪脐带!我这就去寻找凶手,为阿兰报仇!”
就在阿香伸手接婴儿的时候,她忽然惊叫起来:“二王,箭,箭,快躲!”
已经躲不及了,阿二王连中了两箭。他忍着伤痛咬着牙关将婴儿递给阿香:“你快将孩子送回洞中,他可是我们僰人的后代呀,一定要照看好啊!”说罢站起身来,提着大刀,猫着腰,悄悄地朝放暗箭方向走去。
原来,郭成亲自带领的官军追到贵州大盘山一带,因为不见了义军的踪影,很是着急。自从三月官军对都掌人进行大规模的血腥征剿以来,他就一心想抓住义军的首领,为父报仇。没想到在麻塘坝之战,不但没有抓住义军首领,反而失去了爱子。九月九日晚攻九丝山,他的南路军伤亡惨重,攻上山后,除了烧杀出气,他什么也没捞着。后来攻打鸡冠岭,他的军队也参加了,可惜又晚了一步。活捉阿大王的头功,又叫外侄刘綎抢走了。这回听说阿二王和洪兴义等人逃到了贵州,他决心抓住这两个首领。他的人马四处搜捕都未见到义军的行踪,于是就改变了方法:叫有经验的士兵装扮成本地山民,假装进山打柴打猎,探听义军余部的下落。两个官军探子来到义军女兵住的山洞附近,看见穿着僰人服装的阿兰站在山泉旁冲洗旧布块,便绕到阿兰的身后,捂着她的嘴,不让其呼救,将阿兰杀了。然后两个探子躲到岩石后面,等待收尸的人,以便了解义军更多的情况好回去向上司报告。阿香走出岩洞,发现阿兰的尸体后,急忙去把阿二王叫来了。出生婴儿“哇哇哇”的啼哭声惊动了两个探子。当两个探子听到阿二王说的要寻找他们报仇的话时,来了个先下手为强,先向他放了乌头毒箭。
阿二王绕到岩石后面,只一猛喝,便吓得两个探子全身筛糠,直喊饶命。阿二王举起大刀,像砍南瓜一样,刀落头掉,结束了两个探子的狗命。这时阿二王感到口里有辛辣麻木的感觉,后感手指麻木,逐渐蔓延到四肢,身子像被绳子紧紧捆着了一样。原来他中了官军探子的乌头毒箭后药性发作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中毒的症状也愈重,他感到头昏、头痛、心慌、气急,一阵眩晕倒在了地上。
洪兴义和义军战士们赶来了,看见阿二王急问:“阿马,你、你怎么啦?”
阿二王感到舌头有些不听使唤了,吃力地说:“别管我,快把探子的尸体收拾了,要不然叫官军找来发现了,我们就危险了!”
“嗯。”洪兴义点头答应,随即叫身旁的一个战士把阿二王背回岩洞去,便和其他的人掩埋了探子的尸体。
阿二王被一个战士背着往岩洞里走,他的头无力地搭在战士的左侧肩膀上。忽然一阵恶心,他“哇”地一声呕吐了。呕吐物打湿了战士的衣衫。当他发现背他的战士没有左耳时,本来就感到歉意的心这时更觉得内疚难受了。
阿二王躺在岩洞的干草上,背他的战士给他送来了一碗热水:“二王,你喝吧!”
阿二王被战士扶着勉强喝了一口水,刚吞下,又“哇”地一声连肚子里的酸水都一起倒了出来。他歇息了一会,关切地说:“你,你的左耳——”
战士说:“在官军的战俘营里,被敌人割去邀功领赏去了。不要说割耳,就是割了头,我也是义军的战士,僰家的人呀!回想在敌营当战俘的日子,过着非人的生活,受尽了摧残侮辱。左耳被割去后,伤口化脓了,痛苦极了,但只要想到义军,想到九丝山,想到阿大王、阿二王、阿三王,心里就觉得什么都有了!”
“嗯!嗯!”阿二王忽感心里一阵作痛,悔恨地说,“你们当过战俘的人也是好样的啊,以前我真不该歧视你们,甚至虐待你们。现在想起来真是羞愧万分,后悔莫及呀!往后大家可别学我啊!”说着眼角滚出泪珠来。
战士用手掌替阿二王拭去泪水,说:“快别这么说了,你永远是我们的好二王!”
洪兴义回来了,看到阿二王那痛苦的面容,安慰说:“阿马,别着急,箭伤慢慢会好的!”阿二王这时心慌心急更厉害了,手足不停地颤抖起来,流着泪说:“洪大哥,想我阿马这一生受过很多难,遇过很多险,千难万险都闯过来了,这一回恐怕是闯不过去了。”
“别,别那么想!”洪兴义也抽泣起来。
“洪大哥,回想过去,我多有对不起你、冒犯你的地方,你都从义军的大事着想,忍了,让了我。现在想起来真叫我无地自容啊!”
“快,快别说这些了!”
“洪大哥,我走了以后,你肩上的担子就更重了。即使有天大的困难,我们都要保存好义军的火种,让它将来有一天燃成冲天大火,烧灭官府朝廷。”阿二王说话愈来愈费劲,愈来愈细声了,“还要保护好僰人的后代,让我们族代——代——相——传——呀,呃——”他的话声忽然断了,头一歪,垂了下来。
“阿马!阿马!”“二王!二王”洪兴义和在场的人摇着阿二王焦急而悲痛地呼喊着,可是怎么也喊不应了。
内关寨里,当初被义军烧毁粮草的地方,现在变成了官军展览战利品和屠杀义军首领、战士的杀场。九月九日官军攻破九丝城后,接着又对都掌地实行了惨无人道的清剿,经过一月来的剿杀,算是把僰人义军杀灭得所剩无几了。按照他们的统计,先后烧毁城栅寨棚六十余座,毁灭的村寨人家就更多了。擒获义军重要首领阿大王以下有三十六名。俘获并斩首就达四千六百余人,这比起在战场上屠杀的人数来当然只算一个小数。缴获僰族铜鼓共九十三面。其他劫得的诸如刀剑、镖枪、弓弩等兵器、猪马牛羊、金银财宝、粮食布匹等等财物更是无法计数。一共掠夺了四百里土地。这天是杀害阿大王的日子,杀场上摆满了官军的战利品。那面九丝山世代相传的诸葛铜鼓特别引人注目。它鼓面巨大,制作精湛,鼓体剥蚀,古香古色,鼓声宏亮,传播久远,被奉为神鼓。杀场的土台上坐着总兵刘显、副总兵郭成等各路官军首领。土台下,两边各立一排手执明晃晃大刀专门执行砍头的刽子手。一个个凶神恶煞,不可一世。杀场的一角支起了一口巨大的形状如鼎的大铁锅,锅底下干柴燃烧有声,火焰熊熊,柴烟弥漫。锅内盛着一大锅清油,那清油被烈火烧得沸腾翻滚。一些人正在锅旁用竹柄铁器翻动沸油,打捞泡沫。杀场周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层层警卫,戒备森严。
阿大王和其他一些义军首领被押上杀场了。阿大王戴着又长又宽又沉重的板枷。他长方的脸庞和高大剽悍的身板瘦削了,伤痕累累,血迹斑斑,记录着这些天来他在敌人大牢中大义凛然,宁死不屈的经历。他仍然身着一套僰人衣服,被敌人撕烂的地方,露出了里面的伤痕,破碎的布片在寒风中扇动。他嘴角微微下拉,眼睛炯炯有神,仍显得坚毅刚强,不可欺侮。他没有去看那些专事砍头的刽子手,也没有去看那火光熊熊,沸油翻滚的油锅,他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在这就要告别人世的时候,他痛心疾首、终生悔恨的,是当初不该不看情况,死守祖宗老习俗,麻痹轻敌,而酿成了灭族的灾祸。这时,他多么想念当初苦心劝他不要死守祖制的军师洪兴义啊!如果还能再生一遍,他一定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了,一定会有足够的经验和能力来应付那些扑朔迷离,错综复杂的事情了。可惜这一切都不会出现了,他怎么不伤心啊!
官军开始行刑了。排刀手砍下了一批义军首领的头颅,四个刽子手又持一个义军首领投进了沸腾的油锅。那个首领还在油锅里挣扎,沸油荡出了锅边,被锅底窜出的火舌点着,火上加油,燃得更大了。现在轮到屠杀阿大王了,刘显得意地说:“阿大,你的死期已到,还有什么说的?”
阿大王看也没有看一眼土台上的刘显,不卑不亢地说:“在这最后的时刻,我想说,为了都掌地的安宁,为了僰人的将来,你们还是把那面诸葛铜鼓留在这里。”
“哈哈……你的算盘打得真精。我听说铜鼓是你们僰人的神器,一只上乘的铜鼓可换牛千头,次一点的也可换七八百。若得二三面铜鼓,便可假号称王。你就是得了这面巨大的九丝山诸葛铜鼓,才得以称王都掌地,发号施令,召集群蛮,对抗朝廷的。现在死期临近,你还贼心不死,企图留下铜鼓,将来东山再起,可见你真是顽固不化,死不回头,我是不会让你的企图得逞的。”刘显说到这里,厉声命令,“来人呀,去把那面诸葛铜鼓给我砸碎!”
一群军士,抡起铁锤,将诸葛铜鼓砸得稀巴烂。官兵的铁锤似乎不是击到铜鼓身上,而是击在了阿大王心上。那击碎铜鼓的声音,每响一次,他的心尖就不由自主地震颤一下。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诸葛铜鼓被砸碎了,阿大王落下了伤心的眼泪。他悲愤地说:“那面诸葛铜鼓可是当初诸葛亮赠送给僰人的礼物呀!诸葛武侯得知我们僰人尊崇铜鼓,为了增进汉人与僰人的友好情谊,特意请了能工巧匠,精工铸造了它。从此这面诸葛铜鼓便成了僰汉友好的象征,珍贵的神物。长期以来,使我们僰人与汉人、与朝廷得以友好相处。没想到自从明朝开国以来,不看都掌地情况,强行改变土官制度,设置流官统治,大肆掠夺,残酷欺压,大举血腥征剿,非置都掌地僰人于死地而后快。在这种忍无可忍,退无可退的情况下,逼迫起义反抗,我们有哪点不是啊!你尽可以砸碎诸葛铜鼓,你也可以杀了我,可你永远也逃不脱百姓和历史对你的审判!”
“胆大!”刘綎声嘶力竭地咆哮起来了,“来人,把他给推下油锅!”
几个刽子手将阿大王朝油锅押去。阿大王说:“如果我没有戳到痛处,你们就不会暴跳如雷!”
“等等!不用让他下油锅,还是砍头为好。”刘显咬牙切齿地说,“将他的头颅砍下后,连同其他蛮贼首领的头颅一起,悬挂于寨门示众,我看谁还敢再造反!”
执刀的刽子手走过去了。这时郭成凑到刘显身边说:“姐夫,我看还是把他交给我吧!你知道我的父亲,你的岳父,还有我的爱子,你的外侄,都是被蛮贼所杀的呀!”
“暂停行刑!”刘显下令。
4
阿大王被押解去郭成的老家珙县上罗。一路上风潇潇,溪水寒。昔日僰人男耕女织,山歌阵阵,村寨鸡鸣狗吠,牛叫羊咩的景象不见了。出现在眼前的是遍地疮痍,残垣断壁,一片废墟,一片凄凉。来到苏麻湾,他看见:虽然邓家河岸的奇峰怪石和高岩上的悬棺依旧,可河中的渔船已不复存在了,河上飘流着的是僰人、是义军的血痕和尸体。阿墨阿莲的故乡、美丽可爱的水乡村寨海棠坝、桃花湾早已被官军变成了一片无人区。罗星渡原是僰族和汉族杂居的地方。还未到渡口,远远地就听到一个乡人熟悉的声音在符黑水边引吭高歌:
明朝嘉靖甲寅年,
阿家岩坎下,
杈杈房一间。
阿顺大爷受熬煎,
年已四十满,
尚未把婚完。
大田大地财主占,
披起棕衣当长年。
这是当地的车车灯调。一曲完了,唱歌人又唱开了另一曲:
财主官吏占田多,
租高银税重,
农夫受奔波。
阿虎称王当大哥,
僰汉大联合,
要唱大风歌。
揭竿扯旗招兵马,
打富济贫铲妖魔!
“是谁在唱反歌?”躺在滑竿上的郭成听到歌声,大为光火,“来人呀,去给我看看!”一会儿,郭成亲兵回来报告说:“禀大人,是一个瞎子在河边唱的反歌!”
“哼,一个瞎子竟敢如此胆大包天!”郭成说,“我倒要去看看,他是长的几个脑袋!”官军驱散了围观的听众。郭成下了滑竿,见那个瞎子还在唱,便强压心中怒火,戏弄他说:“瞎子,你真会唱,就不兴唱个高兴的段子吗?”
唱车车灯的人就是谭德清。这天从洛表来到罗星渡河边卖唱,女儿到店铺买东西去了。听唱的人要他唱阿大王三兄妹的事,他便一段又一段地唱了起来。他的歌声引来了郭成,而他却还不知道,答应说:“好,来一段高兴的——”
郭成父子好大胆,
来攻麻塘坝,
钻进包围圈。
阿家三王把敌歼,
深林放乱箭,
官军哭皇天。
郭威小子把命短,
郭成老贼全输完。
“看我——”郭开怒发冲冠,举起大刀就要向谭德清砍去。
“慢,我还要听!”郭成气得直喘粗气,觉得在部下人面前马上杀了一个瞎子,有失将军气度,又说:“瞎子,唱一段悲苦的吧!”
谭德清仍然不知道虎狼在身边,说:“好!”
官军剿杀几十天,
白骨露荒原,
腥气弥山川。
血流成河断人烟,
僰乡无鸡犬,
鬼火照尸山。
血腥灭族好凄惨,
怎不叫人痛心肝!
郭成叫谭德清唱悲苦调的意思是:现在义军已经失败,看你拿来怎么唱?没想到唱歌人把义军失败变成了对官军灭绝人性的大屠杀的血泪控诉,郭成气咻咻地说:“瞎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嘛,名叫谭德清。”
“谈得清?”郭成觉得瞎子这个名字也取得怪,说,“你两眼一抹黑,什么都看不见,谈得清什么?”
“谈得清!谈得清!”唱歌人说。“这位大哥就不懂了。我虽然看不见,但世间上看得见的人可多啦,我唱的这些,就是他们告诉我的!”
“你这样唱,如果有人要叫你死呢?”郭成凶狠起来。
“哈哈……”唱歌人笑道,“这你就更不懂了。俗话说,防民之口,难于防洪。封得了我一个人的口,却封不住众人的口,杀得了我一个人的头,却杀不了所有百姓!我的这些歌早已四处传唱,成了口碑,灭不掉了!哈哈……”
郭成本想戏弄这个瞎子,没想到反被瞎子戏弄了。他恼羞成怒,再也顾不得什么将军的气度了,狠狠地做了一个往下砍的手势,上了滑竿。
谭德清的头颅被砍落了。殷红的血染红了符黑水,直到死时,他都在笑……
先前远远地听到谭德清唱的车灯,阿大王为老人捏着一把汗,现在他听到老人的笑声断了,禁不住落下了悲痛的眼泪来。
郭成还乡了。他在符黑水边父亲郭忠的坟墓前烧起了香,点起了蜡烛,把带来的他和儿子郭开斩下的义军将士的头颅和从附近深山里抓来斩首的僰人首级一起供献致祭。忽然儿子郭开跑来说:“父亲,附近深山里能抓到的蛮贼都杀了,还是不满一百只头,怎么办?”
郭成坐在他父亲坟墓旁临时支起的大伞下说:“呃,不足一百只头?再抓!我知道蛮贼这阵不敢耀武扬威了,他们放下了锥髻,换上了汉人的服装,暂时隐藏下来,伺机再起。但是蛮贼都是兴打门牙的,怎么逃得了?你去告诉军士们再去抓一抓,抓到的有重赏。”
不久,官兵抓来了几个老人和小孩,他们不是因年老掉了门牙,就是因年幼还在换牙而缺门牙,大家哭成一团,不断呼号:“我们不是人,我们确是汉人哪!”
剑子手问郭成:“老爷,你看怎么办?”
郭成说:“不是僰人怎么会打掉门牙?斩!”
阿大王被绑到一根大树上,这时怒吼起来了:“郭成!畜牲!你不能杀了这些老人和小孩!”
“哼哼!”郭成冷笑道,“我郭成就是宁可错杀十个汉人,也不让漏掉一个僰人!你懂吗?”
老人和小孩被残杀了。郭成祭父的一百只人头也齐备了,郭开说“父亲,现在该斩阿虎这个贼首的头了!”
“不,那样太便宜了他!”郭成说:“将他剖胸掏心,供到父亲墓前!”
阿大王的胸膛被剖开了。刽子手从里面抓出了那颗血淋淋的还在散发热气的心,放到郭忠墓前的一只大盘子里……
郭忠带领儿子和其他人跪到墓前,说:“父亲大人,你在天之灵安息吧,你的仇,儿已为你加倍报复了!”
阿大王三兄妹领导的都掌地农民起义被明王朝残酷镇压下去了,曾省吾、刘显、郭成、刘綎等一帮沾满僰人和其它各族百姓鲜血的刽子手们,一个个加官晋爵,封妻荫子,树碑立传,立庙修祠。当然,那些准备流芳百世的碑刻史传,后来都成了他们的历史罪证。为了切底剿灭僰族,他们于次年又进行了一次血腥的复剿,在内关寨设立了建武城,由刘綎领重兵驻守,并制定了若干极端严厉的措施,不让这个具有悠久历史、热爱和平、勤劳勇敢智慧的民族得以留存。从那以后,僰族在历史上消逝了,只留下了那神奇的悬棺和岩画,成了一个历史之迷。当然,这样一个了不起的富有反抗精神的民族,是屠杀和任何手段都灭绝不了的,那么他们到哪里去了呢?
明王朝对僰人农民起义的惨绝人寰的屠杀,只不过是这摇摇欲坠的封建王朝崩溃前的垂死挣扎。可歌可泣的僰人农民起义沉重地打击了明朝统治者,动摇了明朝封建统治的根基,为明王朝的灭亡掘了坟墓,敲响了丧钟。保留下来的僰族虽然改变了本民族的风俗,仍和其他民族的人民一直坚持反抗封建王朝的不懈的斗争。就在万历元年他们将僰人农民起义镇压下去后不到一百年,在万历皇帝的孙子一代,明王朝就被李自成、张献忠等领导的风起云涌的轰轰烈烈的农民大起义摧毁了。明朝灭亡后,历史的车轮又转过了两百多年,到了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中期,一个名叫沈思的民族学学者来到川南当年的都掌地实地考查,试图解开僰人这个历史之谜。这年九月,他来到罗星渡,在渡口向一位姓何的汉族打扮的老人打听路径,问:“何大伯,你知道去平蛮城、都定寨、拱极城走哪条路吗?”
老人回答:“不知道。”
沈思从随身带的包袱里取出一张地形图来说:“这上面不明明是这么写的吗?就是当年大明朝征剿都掌蛮时遗留下来的三个古战场呀!”
“对不起,你那是官方的叫法,我们本地人从来不知道。”老人说,“我只知道九丝城、都都寨、凌霄城,还有我们这里的僰昌沟、僰人坡、僰人湾、僰人寨、僰人坳、僰人坝、僰人岩……祖祖辈辈都是这么叫的,另外再不知道还有其它的地名。”
“哦!”沈思明白了,都掌人起义被镇压下去后,尽管明王朝大改地名,想抹掉僰人的一切痕迹。但是,几百年来当地百姓并没有使用朝廷更改的那些侮辱僰人起义的地名,而仍然亲切地称呼原先具有僰人特色的地名。可见统治者纵有天大权力,进行再残忍的屠杀,但是如果不顺应百姓意愿,顺乎历史潮流,要一意孤行,逆潮流而动,改变一件事情是多么的艰难!见老人颇为熟悉本地情况,沈思又问:“何大伯,你的祖籍在本地吗?你住哪里?”老人面现难色,不肯回答,迟疑了好久才吞吞吐吐地说:“是,是土著,家在何、何家岩下。”
沈思说:“我听人说,何家岩原先叫阿家岩,是阿大王父亲阿顺早年居住的地方,阿大王起义胜利后,还在那个地方修了皇城。自从都掌蛮被大明王朝镇压下去后,为掩人耳目,延续民族,阿氏僰人都把自己‘阿’姓的包耳旁改作了立人旁而姓何了,有这事吗?”
老人又犹豫了好一阵,认真地看了看面前这位奇怪可疑的陌生人说:“没有的事。阿氏僰人早被朝廷杀灭干净了。我们何姓祖先当初与阿氏僰人也是同族,后来在平息阿大王起义时,他投军在官军一姓何的将军麾下,才改‘阿’姓为‘何’姓了的。”
沈思给弄糊涂了。他不明白:为什么眼前这位老人在开初谈到地名时,还那样为僰人说话,眼神里言谈中甚至流露出一种自豪和对阿大王的崇敬。而当谈到改变姓氏这一事时,又变得那样趋附官军,贬损义军呢?为了弄清这个问题,他决定先改变考察路线,先与这位老人一路去何家岩皇城头和川南人悬棺最集中的麻塘坝,然后再去察看九丝城等古战场遗址和万历年间立在建武的五块平蛮碑、纪念曾省吾的崇报寺以及纪念刘显父子的刘将祠。沈思沿路再三询问,老人不是支支吾吾,闪烁其辞,就是干脆回答不知道。他一直跟随老人经洛表到何家岩下分手时,也没有问出个中缘由来。
沈思继续进行实地考察。在何家岩他察看了皇城头遗址。在麻塘坝一带的深山里他发现有木雕的或泥塑的大小不一的龙君三圣菩萨。有的地方还专门修有龙君三圣庙。人们虔诚地烧香点蜡,四时祭祀。据说在珙县、兴文县(即明朝时期的戎县)的大山里都是这样。在溪水边,在山坡上,偶尔听到牧童唱起一首悲怆的应山歌谣:“游倮倮,范苗子,何家挂岩子!”九月九日这天,他来到麻塘坝考察,置身这个神秘肃穆的山川,仰望那一具具神工鬼斧的人悬棺,一幅幅仍鲜红夺目的岩画,他好像进入了一个巨大的僰人历史博物馆,被引到了久远的年代。他边走边看,不时记记画画,像在瞻仰一座辉煌的僰人丰碑,对僰民族创造的文化瑰宝,充满崇敬之情。不时又在凝神沉思,像在研读一部无字的历史,总解不开僰人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会突然消逝的历史之谜。
沈思来到珍珠伞岩下。这是一座挺立云天的乳白色石灰岩,岩壁的中间长有一束秀丽的呈伞状的石钟乳,名叫珍珠伞。在珍珠伞下,呈“三”字形放置三具悬棺。他看见岩脚下香烟缭绕,红烛高燃,供着祭品,烧着纸钱。有一大家人正在那里叩头跪拜。祭祀仪式结束时,他一眼认出来了,领头的那位老人,就是在罗星渡遇见的何大伯。他眼睛一亮跑到跟前,拉着老人的双手,激动地说:“何大伯,你就是僰人的后裔,阿大王家族的后代!为什么那天要编出祖宗是姓何的明朝将军的谎话来哄我?”
老人一怔,接着问:“你不是官府派来的吧?”
沈思想起了这些天来在山里问起龙君三圣庙等,总得不到能自圆其说的解答的事来,心想明朝万历年间那次对僰人的大屠杀,给他们留下的伤痕实在太深重了,以至过了几百年,那些隐姓埋名、隐瞒民族成份、屈辱地饮泣过活的后裔,也还本能地惧怕官府,不敢轻易吐露真情。他说:“我也同你们一样是一个受官府欺压的穷苦人,这次来考察僰人的历史,还是自找盘缠的呢!哪里是官府派来的人啊!”
“那好,就到我家里去摆谈吧!”老人说。
沈思来到何大伯家里,见他家也供着龙君三圣的菩萨,木雕菩萨前点着香蜡,摆着供品,何大伯那年老的已走不动的老母亲正在那里一个人祭祀。坐下后,何大伯说:“那天,在渡口萍水相逢,你开口一个大明王朝,闭口一个都掌蛮的,叫人怎么不怀疑你是官府派来整治我们的人呢?谁还敢给你说真话呢?”
“以前,我仅是根据官方的历史记载来说话的。经过这些天来在本地实地考察,与这里的百姓交谈,我认为僰民族不愧是伟大的中华民族的一员,再也不会像初次见面时那样说了。”沈思诚挚地说。
老人沉吟了片刻,说:“九丝城陷落后,关于僰人的情况,据祖上传下来的说法,是这样的——”
在九丝陷落后,起义失败,僰人遭到官军大肆屠杀的时候,一些僰人翻过重重高山,涉过道道溪水,来到仙人洞找阿岩老人想办法。阿岩老人听了逃来的人们讲的外边情况后,独自在仙人洞他住的岔洞里想了好久,最后对族人说:“看来,这次朝廷的剿杀比过去哪次都凶狠。他们是要斩草除根,灭绝我们这个民族才收手的。在这种十分危难之际,最首要的是要千方百计把我们的人保存下来,延续下去。我反复想了,为了族人的生存、繁衍,现时有这样几件事是急需要做的。一是官军听到姓阿的就杀,我们暂且把阿姓改为何姓。二是官军见到打牙的人就杀,我们那个打牙的风俗也得暂时改一改。三是保悬棺,要将‘游倮倮,范苗子,何家挂岩子’的歌谣牢牢记住,一代代传下去,使族人永远记住:在都掌地姓游的是倮倮族人,姓范的是苗族人,而姓何的称悬棺葬为‘挂岩子’,声称悬棺叫‘挂岩子’的人就是族人。第四要在九丝山、麻塘坝和深山、河边修建龙君三圣庙,家家供奉龙君三圣,世代祭祀。这样,不仅使我们的人保存、延续下来,还能使我们永远记住为民族繁荣效力英勇献身的先人,可望有朝一日报仇雪恨,还我都掌地的锦绣河山,让各族百姓永享太平。”
不久,阿岩老人带领徒弟们在仙人洞旁边修起了第一座龙君三圣庙。庙里供奉着三尊武士的塑像。塑像两男一女,并排站在一只翘头竹筏上。左边是红色脸膛,蓄着短须,身着红甲、手执长矛的男性。右边是紫色脸膛、落腮胡子,身着紫甲,手执板斧的男性。中间是一个年轻美貌,颈项上盘着肠子,身穿素衣,双手各执一把青锋宝剑的女性。塑像造型威武,表情悲壮,叫人看了就自然产生一种崇敬怀念、哀惋振奋的复杂感情,引起深深的思索。塑像揭幕那天,当阿岩老人扯下盖着三尊塑像的红布,人们不约而同地“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全被怔住了:有人禁不住发问:“这不就是我们的阿大王、阿二王、阿三王吗?要是让官府看见了可不得了呀!”
阿竹说:“正是为了逃避官府的耳目,我才没有把他们塑成我们僰族的装束,并取名龙君三圣的。如果以后官府问起,大家口里就说,祭祀的是龙王爷派来为我们治水,保佑庄稼人年年丰收的三位龙君,而心里却要记住他们是在麻塘坝斩恶莽治洪水,后来又领头造反,反抗朝廷官府,最后牺牲了生命的僰人英雄阿虎阿马和阿方三兄妹。”
从此,神奇的龙君三圣遍于川南山区,神秘的歌谣回荡在川南的山山水水:
游倮倮,
范苗子,
何家挂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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