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还是旧稿。这篇稿件曾发在中国摄影报2018年3月16日的第9版，这是相关的报纸版面，希望能对大家读照片有所帮助。
附原文：
读照片？如何读？读什么？
安光系
昨天，中国摄影报的编辑约稿，希望我就此写一篇文章，来谈谈自己的认识。借此机会，我也愿意静下心来，梳理一下自己对照片阅读方面的认知和理解。
编辑给我出的题目为“看照片，看什么” 。 就这个标题而言，我宁愿把“看” 改成“读”。 因为，观看的方式有多种，包括了浏览和阅读。而我想要表达的是，如何去读一张照片背后的种种文化背景。
读图能力，直接体现了一个人的视觉教养，也直接体现了受众本身的综合素质。
一
最简单地分析，就是看画面是否拍出了美感。
日常生活中，初看一张图片，我们永远会在潜意识里以美学的标准来衡量这张照片的好坏。苏珊 桑塔格也曾在《论摄影》说：大概没有什么不能拍成美的。就摄影师而言，多数人会以传统的美学标准来寻找自己所要拍摄的画面。而对多数受众而言，照片拍的美与否，则是判断照片好坏的重要标准。
赵立群 摄
所以，最初的摄影语言，则是在绘画标准基础上建立的。用光、构图、色彩、主体、人物之间的关系等等，都是我们所需要考量的。
比如，我们平时所见到的许多发烧友拍摄的风景照，大多数都具备了风光摄影的一切美的元素：光线层次丰富、色彩鲜艳并足以吸引眼球、构图完美、人或动物作为图片里的主体，也处在恰到好处的位置。
就文化方面来讲，摄影、音乐、文学、绘画甚至一些典礼如祭祀，都有其各自的语言。文化是通过各自的语言来体现的。每一样不同的文化体裁，都是人们用各自的“笔”来写或画出各自的内容。摄影的语言，就是用光、色彩和构图等一切可以调动的元素等。
需要说明的是，美除了好看之外，还有许许多多的表达形式。只要符合主题内容的表现形式，即使影像呈现上是丑的，它也是美的。
二
以上仅仅是读图的第一阶段。读图的第二阶段，是需要我们来用罗兰巴特的符号学或神话学原理来解读画面。
张玉军 摄
偶然在一位学员的朋友圈看到一张照片：一位母亲在自己的客厅里正在给儿子做手工面条。这张照片给我的印象很深，我也数次有想写这篇文章的冲动。
从符号学的角度来讲，整个画面的主体是一位女性老人。在这里，老人一方面意味着经验丰富、给人安全可靠的符号，另一方面，她还有女性和母爱的成份在里面。除此之外，“她”又是一个正在衰老的符号。衰老的背后，其实还潜藏着让人珍惜当下和她在一起的好时光之意。
如果再站的远一点儿。这里呈现的还有中国女性、亚洲老人、家庭文化、普通人家的生活景观等信息。
桌子上的食物，其实是一种安全符号。人们也许有了这个最基本的食品保障，才能使自身觉得安全。所以，即使一团正在赶制的面，也会让人潜意识里觉得安全。
照片发生的空间很有意思。凭常识判断，这里不应是厨房，而是一个类似客厅的地方。这张照片已经泄露了摄影师本身所属的阶层。因为，在一个极为富有的家庭里，多数人的厨房会很大，足以有太多的空间供人使用。比如，我们在英国见到很多有钱人家，厨房极大，往往会跟餐厅连在一起，里面还会放上电视。所以，这张照片，又向我们传递了一个信息：这是一个典型的中国中产阶级家庭的生活空间。
之所以断言，这是中国中产阶级家庭生活空间的景观展示，判断依据是：除客厅临时被挪作厨房使用外，还随处可见一些基本信息：比较好的装修，家里的电视，电视机下面的小鸵鸟模型、墙边上的花盆，老人边上的墙体上的画。凡此种种，都可以传递出这家人的生存状态：既不是大富大贵，也并丰贫穷阶层。这应该是一个生活相对富足的普通中国人家。
画面里还有一台电视机。电视机里面正在播放一辆车。我不懂车，但知道它代表着财富，暗示着人们的向往和向人们传递着欲望。电视在这里也作为一个电子媒介，呈现了一个中国普通家庭地的媒介景观，向后人们揭示了当下人们进行信息接收的一个重要方式。里面所呈现的汽车等信息，成为当下一部分人向往的符号。
同样是符号学的解读，罗兰巴特在理发时，看到一张理发师随手递过来的《巴黎竞赛画报》杂志。杂志的封面上，是一位身穿法国军服的黑人青年在敬礼。巴特很快从这张照片里解读出几个意思：法兰西是个伟大的帝国，她所有的儿子不分肤色，都在其旗帜下尽忠尽责。在这里，符号学里的能指就是“一位黑人士兵行法兰西军礼”，而所指则是其后面对照片所进行的解读。
巴特在另一篇文章里，也曾用神话学的角度对一些政治人物的肖像进行解读。神话学是一种言说的方式。他在一篇文章中说：
正面的姿势，尤其是戴着眼睛一幅探究的面貌，就凸显了候选人的求实精神；那儿一切都表现了洞察力、庄重、坦城：未来议员直视着敌人、障碍和“问题”；更为常见的是四分之三的面庞姿势，蕴含着某种理想的不可抗拒的力量。
即使是一张简单的照片，也可以传递出很多的信息和联想。以符号学的方式或神话学的角度去解读照片，已经成为当下社会的重要阅读方式之一。
三
当下的解读方式，还可以从五个维度来解读图片。这五个维度分别是：资本图景、民族图景、媒体图景、思想图景、科技图景。
我们先来说民族图景。所谓的民族图景，是指在当下全球化的环境下，各类人群种族流动而形成的新景观。我们平时所说的移民潮、混血儿、多元民族等文化现象，都可以归结为这类。而看一张照片，不仅仅是看它的光影，还要从这个角度去分析，看画面里是不是有这样的线索。
赵立群 摄
我们拿赵立群那张关于牧羊的图片分析。这里面有一条明的线索：牧民骑马，也意味着人口流动。暗线上去分析，镜头之外的摄影师或游客，从外地赶到新的地方，也正是人口流动的重要见证。尽管两者并没有直接交集，但是，摄影师以影像的方式对这个群体进行拍摄和表达，实际上，这本身就是一个人口流动和文化现象。从侧面上来讲，这也是人口流动而带来的文化融合和当地文化开始多元化的一个见证。
所以，这张照片，如果从人口流动的维度上去理解，就多了一层理解摄影文化的可能。
再来说资本图景。也就是说，如果分析一张照片，除了表面现象，我们还需要看里面是否有经济流动的符号在里面呈现。同样是这样的照片里，牧民骑着马，赶着的牛羊，即是财富的象征。牛羊迁徙，也即意味着财富的流动。另一方面，游客或摄影师难驱车前往这样的偏远地方拍摄，也离不开经济作为支撑的动力。人们驱车前往这里拍摄照片，在某种程度上来讲，就是一种旅游文化消费。在这张照片里，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社会经济的关系，都在照片里得以呈现。资本景观、经济景观，永远是我们分析照片的重要元素。
接下来说说媒体图景。就这张照片而言，既没有广告牌，也没有流动电视，更没有各种各样夺人眼球的招贴画。所能呈现的，只是一种最原始的生态场景。但另一方面，就是这样的原生态照片，最终让摄影师以图像的形式，得以在网络、传统媒体（人民摄影报头版大照片）、线下展览、影像加声音加视频、台历明信片等媒介方式，得以快速传播。
科技图景。这组照片里，有两种科技符号形成对比。一方面，牧民呈现出最传统的原始生活，似乎现代科技与他们无缘。另一方面，摄影师拿着的数码相机，也是一个重要的高科技工具。摄影师仿佛在传递这样的信息：科技含量越低，人们生活的状态越幸福。似乎牧民越落后，生活就越原始、生活就越纯净和美好。
科技改变人生，科技让生活更美好，并没有在这样的画面里体现。这组照片也在让我们反思：在当下科技改变人生，科技让生活更美好的情况下，牧民何时才能停止原始的游牧生活而真正享受现代文明？
最后是思想图景。这里所说的思想图景，其实是提醒我们在看照片时，要用一种文化的眼光，去发现里面的种种可能和解读。这几天读书，发现很早就有人拍过一本画册《向拉斯维加斯学习》。在这本画册里里，全部集合了各种各样的的广告牌和标语，向我们呈现出了一部现代化的都市里的商业文化景观。因为这些广告设计，还包括了各种各样的艺术呈现，所以，摄影师简单地拍下它，就成了一部好作品。它涉及商业、文化、城市景观、艺术等方面。其实，前面所说的媒体图景，也与此有关。
四
如果静下心来，我们还可以从福柯对权力的理解和认知方面，去分析一张照片。
无论是《规训与惩罚》还是《疯颠与文明》，这位哲学家无不在向我们探讨知识和权力对人们的规训和塑造。知识在改变人，权力也在改变人。人们在知识和权力的影响下面，会变得不一样。如果受此启发，一张照片，我们还可以进行诸多权力秩序方面的解读：谁在画面里处在支配地位，谁处在被支配或被指使的地位，都可以在画面里进行分析。
同样是画面外的摄影师，也同样可以被纳入分析范围。比如，当摄影师去拍摄苦难和贫穷时，他或她总是处在一种高高在上的支配地位，他努力地运用摄影技巧，向人们展示苦难。他动用影像的各种元素来强调苦难从而让人们最终前来消费苦难。而当摄影师面对名人时，则往往处在一种相对被动的地位。他们也会调动各种摄影元素，去强调人们对被摄主体的仰视，从而增强人们的仰视和信任感。
就摄影师而言，所具备的权力，也许是福柯所说的微观权力。在被摄对象面前，他或她可以占支配地位，也可以处在被支配地位。
一张照片，画面里的人物和元素，权力秩序里，谁大谁小，如果细心观察，一目了然。
五
如果放手分析，影像里还可以看到另一个倾向：男性主义视角或女性主义视角。
我们常说，整个社会的文化构建，是建立在欧洲白人男性的视线基础上的。因为，最初世界上的文化构建，就是以欧洲白人男性为基础来书写世界。
多数摄影作品中，女性总是与人们特别是男性观众的幻想和期望联系在一起。在摄影师的眼里，她们的影像总是扮演着两种角色，但最终目的都是为了被人观看。女性照片的第一种角色是作为一种景观，提供给男性读者凝视和观看。第二种角色是作为诸如妻子或母亲等某种模版形象，来传递其端庄和得体的样子。
端庄的女性肖像。赵立群 摄
多数情况下，我们多数摄影师拍女性，都是以人体或美为标准，煽动人的欲望，将女性的身体置身于男性目光下，以相机的名义进行偷窥或凝视。女性某种程度上，成了欲望的化身。有时候，拍女性就是拍美，让人有欲望。但恰恰是这种人体照或者是美妆照，会将女性置于一种不安全的状态。越是美，越是不安全。
女性往往被置身于劳动或工作状态下，似乎才是最安全的。
如果是女性主义视角，呈现出来的女性，则是另一种美。它关爱女性，呈现女性的自然美。
需要注意的是，男性主义视角下的作品，作者未必是男性视角。女性主义视角下的作品，作者也未必是男性。这种视角，是一种分析问题的方法，更是一种看待世界的方式。
六
图片背后的文化背景也很重要。我们拿苹果作为例子进行分析。
安光系 摄
从符号学的角度上来讲，苹果应该被理解成食物符号。如果再进一步去想，它应该是代表着劳动之后的生产果实。再去想，它还暗示着丰收，收获的意思。
如果家里摆放着一些苹果，它常常还是一些人家日子富有的体现。如果再朝深处去想，它还容易让人产生安全感。因为，有了它，人们似乎就可以避免饥锇的危险。有了它，人们似乎还可以有健康的身体。
通常情况下，我们脑海里的苹果，还有美学的成分在里面。文学词语里，“又大又圆又红又甜”常常用来描述这种水果。所以，从暗线上分析，一个好看的苹果常常暗示着美好生活。
赵国富 摄
假若苹果上有个虫眼来讲，它又成了一种破坏或威胁的符号。如果再朝深处去想，它实际上在暗示一种伤害。而这样的一个黑洞，也象征着生活中有着并不美好的一面。
外面那层纸，既可理理解为生产工具，也可以理解为苹果避免遭受破坏的保护工具。它同时也在暗示：有了这层纸，似乎就可以得到完美的保护。但苹果上面的这个虫眼，也在不停地向读者揭示一个现实：本来代表着阳光的食物，似乎正在遭受破坏。
如果从科技的角度去理解，这照片正是以摄影为手段，在展现人们生产过程所遇到的自然难题。影像与科学，在这里得以呈现。
从宗教文化的角度去理解，苹果本来是一个让人产生欲望的禁果，而在这里，虫咬过后坏掉的地方，则消除了人们的这种欲望，打消了人们这种联想。
除此之外，我们还得了解一些跟苹果文化相关的背景。
首先，放在几何学里， 这张照片，呈现给我们的仅仅是一个圆圈。
如果从地理和历史的角度去理解这张苹果的照片，你会去获取一些最基本的信息：苹果原产于欧洲和中亚及中国新疆地区。真正意义上的苹果是元朝时期从中亚地区传入中国，当时只有在宫廷才可享用。
如果从语言学和历史的角度去探究，现代汉语所说的“苹果”一词源于梵语，为古印度佛经中所说的一种水果，最早被称为“频婆”。
从营养学的角度来看：自19世纪起威尔士就有俗语说明苹果和健康的关系：“一天一苹果，医生远离我”（英语：An apple a day keeps the doctor away）。
在古希腊，苹果认为是阿佛罗狄忒的圣物，抛出苹果给其他人象征宣告自己的爱情，接受别人的苹果也表示接受别人的爱情。
苹果还与伊甸园的禁果相联系。在基督教创世纪中记载亚当与夏娃因为吃了上帝不允许吃、分辨善恶树的果子（禁果），因此被逐出伊甸园。有基督教的传统认为那就是苹果。
文艺复兴时的画家可能受到希腊神话中赫斯珀里得斯的园子中金苹果的影响，因此在绘制伊甸园亚当与夏娃的故事时苹果视为是分辨善恶树的果子，也是知识、不朽、试探、人因犯罪而堕落、或是罪本身等的象征。男性喉咙的喉结称为“Adam's apple”，也和此有关。
如果把牛顿与苹果相联，则又意味着知识。所以，在欧洲，三个苹果（亚当夏娃偷吃的苹果、跟爱情有关引发特洛伊战争的金苹果以及引发牛顿思考万有引力的苹果）被多数人广泛认同。
进入到当下社会，苹果还是一个通俗文化的代名词。不少公司、企业都以苹果为公司名字甚至品牌名字，如苹果公司、苹果日报、苹果牌牛仔裤。
不了解这些背景，想拍或读好一个苹果图，该是何等的艰难。作为一个拿相机的人，应多读点书和学些相关文化知识，以避免自己沦落成为一个只按快门的机器。
以上论述，仅仅是针对一张照片而言。如果是一组照片，当考虑到更复杂的结构。此外，摄影师和读者所处的历史背景，不同人拥有的不同文化，都可能产生不一样的解读。一千个读者，会有一个千个哈姆雷特。
即使今天，这句话，对文学依然适应，对摄影也同样适用。
2018年3月7日草于伦敦家中，为中国摄影报“话题版”而作。
现在来说正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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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丁 摄
有时候，一句话，能少走很多年弯路。我们相信知识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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