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旅 | 饱含着咸味的惠东女

岞，这个字一般用于地名，像山东的岞山和福建沿海的一些地区，有半岛之意。我曾陪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官员阿丽丝女士沿福建惠安东部海岸，纵横九十里，对崇武、山霞、涂寨、东岭、净峰、大岞、小岞等七个乡镇的惠东女进行了人文调查。

惠东女是以地域方位冠之的，她们对自己居住的半岛渔村称为岞。这里的早婚、童婚和长住娘家等婚姻陋习，虽然现在已近乎绝迹，但听来仍令人瞠目结舌。自然而然，也萌生了我对惠东女的思考。

惠东沿岸的大岞，土壤贫瘠，不能种稻，只能种地瓜、花生、大豆和小麦，而且耕地少，每人分不到三厘地，根本不能支撑生活，只能依靠捕鱼收入为生。这一带地区，男女在生产上有明显分工，从事农业和其他一些粗重劳动的全是女子，男人则从事捕鱼及手工业，而且长期漂泊在海上。所以家里盖房打地基、搬运泥土及砖瓦都由女子负责，男子最多客串一下泥水匠、木匠等技术性的工作角色。我们在大岞避风港看到，上百个惠东女在劳动，没有一个男工，不过监工却是男人。

粗重的工作需要合作伙伴，加上长期住在娘家，因而形成了“姊妹伴”，又称“姊妹帮”的组织，姊妹伴间团结性强，彼此间有着特殊的情感。姊妹伴的情义，主要是希望对方能多替自己父母种几年田，另外一个原因便是对丈夫及其家人的抗拒。我们曾对五峰村进行过调查，在158户小家庭中，有54户丈夫不在家的，在48户大家庭中，竟有42户是丈夫不在家的，因为丈夫常不在家，妻子必须独自应付一群疏远她们、甚至有敌意的人。

婚后的第五天，新娘回娘家便开始长住了，每年只回夫家三次。第一次在过春节时；第二次在阴历三月，需要翻地的时候；第三次在阴历四五月间，地瓜需要施肥的时候。每次回去或是两天一夜，或是三天两夜，都是傍晚去，清晨走，主要替夫家耕田、盖房子及做其他粗活，很少与丈夫讲话，一般结婚三年后，才和丈夫有同房的行为，如果怀孕了就可永久地搬入夫家去了。长住娘家的时间可以有3年、5年、10年、20年不等，甚至终身，这种习俗在当地叫作“不落夫家”。

一旦丈夫外出打鱼，家里妻子的心就会悬起来，一旦有雷风暴雨，她们就会结伴去拜妈祖，保佑她们丈夫在海上平平安安。每当大批渔船凯旋时，数千名惠东女子就会穿上自己最漂亮的服饰，露出最灿烂的笑容，成群结队地拥挤在沿海的礁石上翘盼着丈夫的到来，有的怀中抱着还没见过父亲的婴儿。场面的庞大，场景的感人，让人有种说不出的感受。这是守岞女一年中难得的聚会和开心时刻。

盘在头上的花园

惠东女散居在惠安县东部一条弯弯曲曲呈不规则锯齿状的海岸线上，其装束十分别致：头戴清一色黄漆竹笠，四条彩色丝带紧贴在由红、黄、绿三个底色构成的鲜艳印花头巾上。素洁细花的短褂式外衣，肩膀和胸部往往加缝替布，衣襟的边沿镶嵌多种花边；衣之长短遮不住下腹，妇女露出肚脐，姑娘则刚好遮住脐部。脐下箍一条寸把宽的银腰带，花纹繁多，非常夺目。在惠东女的心目中，银腰带的地位远远超过了城里摩登女的金项链。非蓝即黑的裤管有一尺多宽，随风飘摆，露出一双结实、不避沙石和盐滩的赤脚。

“封建头、民主肚、节约衫、浪费裤”是对她们服装的比喻。当地人告诉我：惠安女人的头巾多数是蓝色的调子，那种让人马上联想到大海的蓝色，只有小岞女人的头巾是红色的。在惠安，红头巾是识别小岞人的标志，在海天的蓝色、石头房的棕灰色、日月阴影的黑色氛围中，红头巾永远是小岞最鲜艳、最热烈的色彩。

进入小岞，红头巾像一团团红色的渔火，飘动在乡间的街道、小路、海边和渔船上，执拗地构成了小岞女子独特的着装习惯。每个小岞女人都在头顶前部露发处分别横插着红、绿、黄三道塑料弯梳子。我问她们为什么要选取红色而不用惠东女性通行的蓝色，没有人能够回答我的问题。

随着一位上街买菜的妇女回家，推开院门让我们大吃一惊，十多个老妇人的头上都盘着一圈圈鲜花。花艳得烧人眼。红花、黄花、绿叶被她们很有审美意识地编插在一起，整个头部装饰得花花绿绿，艳丽无比，显得十分协调和动人。这些老奶奶这样精心地装饰头部，很容易把人的目光吸引到自己的头上来，女性的魅力便来自她们头花的修饰中，含蓄里带有明显的张扬，真可谓“老来俏”！

坐上三轮车去看墙

岞上的三轮车夫爱抄小路走捷径，每日闲时我和阿丽丝总会搭上一辆三轮车，穿行在古意盎然的小巷间，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乐得似乎要看穿这些繁荣了380年的古岞民居。

扑通、扑通……单薄的三轮车在花岗石铺就的小巷中，来回颠跑，碾过的地方连一点灰尘都没有。深深的小巷两旁尽是古旧平房，到处都是暗红色的砖石和木板，显得更加古气、古味、古韵，透出层层古感。数层青石架撑着红砖屋身，形成了十分有趣的对比。岞离海很近，青石做地基，既可防潮，也可防风，使得房子稳如泰山。看看眼下这几百年的老房，就感到坚如磐石了。

岞上小屋为防台风侵袭，只能把窗口开得小小的，正正方方的。这里民居外墙特别素朴，非常图案化，有用贝壳砌成的外墙，也有用一些不规则的石块交替组合，再与红砖配合起来的。外墙图画般的色彩，使之层次更分明，更敦实。这种装饰品式的砖石混合外墙又叫“出砖入石”。外墙由下至上微微向外倾斜，别怕，主要是为了防地震！这样的外墙只会向外塌，而不会压向屋内的人。

走在小巷中，有时光倒流之感。民居外墙红砖上，有的还雕上图案，构成窗框的形状，然后再填上颜色，乍看起来真假不分，让人以为是一扇窗。在海边有木结构房子，是较为罕见的。外墙和支柱，甚至是窗口，都是木造的，没有上漆的原木，木纹森然可见，色泽依然光泽，门边还雕上美丽的图案，有的还贴上了阿拉伯文对联。

从小巷拥进屋内，更是光景无限。

泪水是苦涩的海水

从大岞到小岞，沿海岸边细琢惠安女，真可谓感触多多！

在海上，有她们的男人，有她们男人驾驭的船只，有她们男人的号子、褒歌、笑声和鼾声，还有她们对自己男人的深情呼唤……

在海上，有她们的珍珠，有她们世世代代取之不尽的财富，有她们的寄托，她们的理想，她们所喜爱的英勇壮烈的故事……

大海有时对于她们真够残酷无情，如今虽不能蛊惑她们成群结队投进它的深渊，但有时——不只是在远方，就在眼看着船只要靠岸，已经看得见心上人儿的笑脸时，风暴也可能追赶而来，将她们热切的希望掀翻、埋没……

但是，在她们悲伤的时候，在眼巴巴地看着大海翻来倒去搅乱生活时，在她们发达的手脚被无情的绳索捆住的岁月里，大海依然揣在她们的心里。

大海因为她们胸怀的宽阔而更加雄浑，因为她们的心变得更加迷人……她们会豪迈地面向大海，她们要她们的男人雄赳赳地走向远方。把地里的活全担在肩上，把家里的事全系在心上，再大的苦也吃得下。用映衬着相思树绿影的发髻上的茉莉花香，用明澈得如同风和日丽大海的波光的双双眸子，用饱含着咸味的海边女人的温馨，用晃动的银链、黄斗笠、头巾激扬出来的光彩迎接她们的男人从远方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