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今天聊宫崎骏的新片——
《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
看这部片之前查了一下，宫崎骏的上一部电影《起风了》，是2013年7月在日本上映的，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在日本首映也是7月，两部相差正好整整十年。
这十年之间，这个世界发生了非常巨大的变化，而且大多是些糟糕的变化。这种变化和宫崎骏对这部片的创作在时间上是平行的，但在现实和故事的维度，它们又是密切交叉的——
他在试图对即将接替他们的后辈们，也对目前千疮百孔的世界进行一次提问，问题就是它最初的片名——
“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
这个“你”，在宫崎骏这个故事里会出现指代上的轮换，先是少年，再是日本这个国家，再是当下的世界，最后是每一位观众。
电影里面充满了宫崎骏的忧心，他当然和我们一样知晓世界的转向，经历过那些历史和教训的他，更是清楚选择恶意以及逃避之后这个世界的下场。
所以他必须去对话后来的人，对话少年和世界。
这也让我对这部电影非常喜欢，无论是看它还是写它的过程，对我来说都是一种享受的过程。
但必须要提前告知大家的是，大概是因为以上种种，这部片成了宫崎骏表达欲望最丰富的一部，里面的信息庞大到宫崎骏好像把他所有想说的话一股脑塞进了一部片子里，它甚至可以说像是一部他创作的终曲。
这决定了它一定不是一部好理解的片子，它和宫崎骏以往的每部片子都不一样，但又有着他所有创作的影子。它像是一个绮丽的梦，梦意味着它的逻辑性很简单，所以有很多个人表达方面的内容，同时又意味着这是宫崎骏的愿望，承载了他八十多年的人生总结和思考。
这也是我们提前一天发出来这篇文的原因，因为它确实需要被解读，我们在看之前也去查了很多背景资料，看好几遍才明白宫崎骏想说的到底是什么，所以我们想通过这篇文为大家提供一个解读的工具，也让大家看完后第一时间能明白它在讲什么，这样对这部片才比较公平。
以下内容涉及剧透
建议观看后再来阅读
一
如宫崎骏一以贯之的创作，在《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以下简称《人生》）中，宫崎骏依旧以少年的成长作为叙事的主线。
电影的背景设定在战争期间，名为真人的少年在失去母亲后，随父亲搬到了乡下的庄园，并在新家遇见了一只苍鹭。在新家，真人不仅要面临与继母夏子的关系，还进入了一座塔内的异世界，在那里展开了种种奇遇。
要解读这部电影，我们或许可以从其中的一个重要主角下手，那就是「苍鹭」。电影的港台译名便是《苍鹭与少年》，苍鹭这一角色贯穿了整部电影，在重要程度上与少年并列，且连接着现实和异世界，可以说苍鹭是表面上解整部片的引。
苍鹭和少年像是一体两面，苍鹭是少年人格中的「本我」，即心理结构中最原始的部分，与基本冲动和未加工的欲望相关联。在苍鹭的动线里，它一遍遍出现在真人面前对他说“你母亲还活着”，还造出了母亲的幻象，以及它让继母消失。
这是真人内心深处的渴望，希望母亲没有死，以及潜意识中对继母的排斥。
而苍鹭指责真人“嚣张爱说谎”，则是真人对自我认知的冲突，他知道自己说谎的行为是错的但不愿承认，只得借由苍鹭喊出来。
苍鹭引导真人进入下界，这可以看作是真人内心世界的探索。他在那里与年少的母亲重逢，对继母喊出“妈妈”，也目睹成人世界的资源抢夺，领略生命的重量。在他不再逃避现实，拾起对未来的希望后，异世界坍塌了，苍鹭亦消失了，代表着真人与自己的和解。他完成了一趟成长的必经之路。
但就和宫崎骏的每一部电影一样，它写的故事虽然像是一个个童话，但它想通过童话去表达的远不止少年少女的成长。在温柔的表达之外，有着厚重的言外之意，比如自然观、和平主义、对现代性的批判、对科技的思考等等。
《人生》这部片之所以初看让人觉得晦涩，正是希望观众去花时间理解宫崎骏想表达的深意，在电影的种种符号和隐喻之下，这部片紧紧扣连着人类现实，探讨的是严肃的历史与政治议题。
我们先从表层的政治显像入手。
电影一开始就对战时的日本进行了再现。在战争警报中，东京处在一片火光中，远处的医院燃着大火。医院这一地景暗喻着当时的日本社会处于病态之中。
电影描绘了战争对各色人士生活的直接影响，对于真人这一孩童来说，是母亲在医院大火中的丧生。对于真人的商人父亲来说，是战时军工业发达，通过飞机生意赚了笔战争财。对于平民阶层来说，是物资的极度匮乏，大宅里的帮佣们看到罐头、砂糖等食品争先恐后。
电影里更有直接的战争指涉。真人的父亲在提到军工厂时，说“塞班岛守了一年，工厂才这么忙”，塞班岛战役是日美之间的一战，以美军的胜利作结，导致日本在太平洋上的防御线受到严重削弱。
以及，战时后方的物资紧张。因燃料供应不足或是资源优先分配给军事，而导致铁路一再停运。真人就读的学校里，学生们在户外做着劳动服务，以增加战争资源。
这些战争历史搭建出了一个基本的世界观，战时的日本正处于重要转折点，战争带来了深重的物质破坏和人员伤亡，家庭分崩离析，经济资源紧张，军国主义思想动员全民参与战争。同时，战争对日本社会结构和国家的政治方向也产生了重要影响。
二
明白了这些基础的历史，我们才能真正进入宫崎骏在一个少年成长的故事之下表达的深层思索——
关于日本未来的走向。
这在它的海报里有非常明晰的指向，真人的面前开着三扇门，象征着摆在他面前的三条路。
中间那条是他的生母，那个缠绵病榻消失在日本大火中的久子（在塔内她化身火美），它指代着曾经的日本，在一场类似大火的爆炸中挫败投降。
宫崎骏在电影的开头就告诉我们这条路是行不通的，那一场大火里真正让我们感到震撼的不是久子的死，而是真人奔跑在日本大街上时，火光里衣衫褴褛、神情凄苦的普通人，这条路的尽头是死亡的悲哀。
但即便是最后在塔内的时空回廊里，火美依旧选择回到那个世界，走上那条路，因为这已经是既定的事实，它代表着日本存在的历史，火美唯一能做的就是告诉真人不要重复她。
这是宫崎骏的历史观，他不是不想改变悲剧，但改变悲剧的基础是要先承认走过错误的路，再从错误中寻找到合适的路，不光是对日本，对整个人类他都抱持着这样的态度，从《风之谷》里他就这样讲，一直讲到《幽灵公主》《起风了》，再到这部《人生》里。
右侧的门里站着他的舅公。
电影里，这座塔降落在日本的明治维新之后，舅公接收到了塔的启示，进入塔内的异空间，并在其中建造了自己想要的帝国，他在塔内的地位以及后辈必须依靠血缘传承接替他死后的责任都将他的身份指向了日本天皇。
所以塔内的世界，同样是日本的一段历史，是明治维新以来，日本对亚洲犯下的种种历史罪行。出兵台湾、发动中日甲午战争、日俄战争、吞并韩国、占领库页岛、逐步侵华、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等等，这座塔里和日本本土一样充斥着贪婪、暴力和狂热，对这些历史的认知和态度直接决定着日本的走向，这也是这个异空间被如此细腻描写的原因。
塔内的每一种存在都有各自的隐喻。鹦鹉很明显地指向了军国主义及纳粹主义，它们占据着塔内的顶层地位，挥舞着日本的军刀，旗帜也类似纳粹的老鹰旗，甚至它们居住的堡垒都是高耸的建筑，它们是使这个世界陷入战争和恐怖的最重要一环。
鹈鹕则是那些在日本帝国主义之下被命运左右的士兵和普通人，它们的思想里携带着帝国贪婪的欲望，所以会去一窝蜂地吞噬真人和哇啦哇啦这些新生的、纯净的灵魂。
但它们的悲剧在于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命运之后却已经找不到回头路，所以被火美烧伤的鹈鹕向真人坦白：捕食哇啦哇啦是我们来到这个地狱的使命，但不管我们如何努力，都飞不出这层地狱。
至于那些在船上看到的虚幻的黑色灵魂，没有面孔也没有声音，他们是死在战争中的失去了家乡的人群，没有来处没有归去，就像是《千与千寻》里千寻在列车上不断相遇和告别的人，真人像千寻一样再次与这些人相遇，再次构成了对于维新后历史记忆的时间性回溯。
塔内的这片异空间有很多重解释，真人在进入塔前，门上写着一句「fecemi la divina potestate」，这句话来自但丁《神曲》地狱之门上所刻的三句话之一，意为“由神圣力量所创造”，门后世界自然就是地狱。而雾子在向真人解释时说哇啦哇啦要飞升到上界成人，那这里自然就是下界。
地狱是灵魂被放逐的地方，而上界与下界之间又存在着阶级上的差异，所以我们无法去简单地解释这个异空间，这也是宫崎骏的态度，他无法去简单地界定那段历史。
它当然是错误的，但这错误之中同样有（鹈鹕）命运被左右的悲剧，同样有（哇啦哇啦）纯净灵魂的诞生，所以他将矛头指向了最终端，以舅公（天皇）为代表的决策者和统治者。
这与明治时期的历史对应，日本天皇的地位从平安时代开始不断下滑，在幕府时代到达了一个最低点，彻底沦为没有任何权力的政治符号。但明治维新之时，倒幕派和维新派为推翻幕府的统治，打着“王政复古”的旗号，天皇再次成为精神和实质上的统治者。
所以舅公和这座维新后出现的塔才会产生强烈的关联，而最后真人对他的不认同就是宫崎骏对这段历史剑指核心的地方——对统治者思想和军事上的控制、对他们贪婪的批判。他没有将矛头指向国民，因为无论是鹈鹕还是鹦鹉，在他们离开那个畸形的空间后，都变成了人畜无害的模样。
最终这段历史湮灭在塔里，被一场大水冲垮，在宫崎骏的电影里，火承载的是暴力和毁灭，但滔天洪水承担的是净化和重塑，《幽灵公主》里淹没森林的黑色液体，《悬崖上的波妞》里冲刷整座城市的海啸，在洪水洗去脏污之后留下的总是更纯净的东西。
这意味着舅公的这条路虽然注定失败，但仍旧为真人留下了一些启示，舅公告诉他拿起积木，去造自己的世界，走自己的路，去争取自己想要的和平。这句话是舅公对真人说的，也是以宫崎骏为代表的出生并成长在昭和时代的人对战后下一代人的寄言。
三
如何造自己的世界，就是电影里的最后一条路，在真人的继母——怀孕的夏子——站着的最后一扇门里。
夏子，日语名字Natsuko，Natsu在日语里是描述夏季的词汇，这刚好与日本二战投降的时间对应（1945年8月15日），夏子就是战败后新生的日本，但这个新生的日本仍处在妊娠的阵痛期，她的未来与腹中的孩子紧密相关，其实就是与正在成长的真人紧密相关。
电影里有一段情节，当真人看到父亲和夏子的暧昧后，他恨上了两个人，所以此时的夏子也陷入病痛；他用石头砸自己的脑袋，这种行为充斥着极端的恶意和排斥，而他对自己的伤害也直接影响到了夏子的精神和身体。夏子是新日本，而真人（年轻人）是决定着新日本走向的人。
日本的未来到底走向何处，这是宫崎骏留给年轻一代的问题，答案是去选择你想要的人生，那宫崎骏想要的人生是怎样的，我们同样回到电影中去看。
电影里有一层非常明显的融合和对立，东方与西方，也是传统与现代。
这层对立出现在各处。真人初入新家老宅，刚入户看到的就是日式传统建筑，大门上画的也是日本传统神明，但走到最里面却坐落着一座西式小洋楼；这栋日式建筑里居住着家族的老头和老太太们，而真人和他年轻的父母住在西式洋楼里；当真人去看望生病的夏子时，夏子的房间里是非常典型的欧式装潢。
当真人进入塔内时，把他从鹈鹕嘴下解救出来的雾子在海上驾驶着一艘需要划桨的船，这是一种顺势自然的传统方式，它与飞机、货轮等征服自然的现代方式形成对比。
还有一层石头与木头的对比，叔父建造的世界依靠的是石制的积木，整座塔也是由石头造成，这是非常明显的西方文化指向，而在一旁守护真人的，以及真人在塔内闯荡时始终握在手里的弓箭，用的是东方文化中的竹子和木头。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苍鹭。
苍鹭的日语读音与诈欺相同，是谎言和欺骗的代表，在它鸟类的外表下，内里是一个有着非常明显西方特征的小老头，它变成半人半鸟的外形也与美国的国徽图案非常相像。这与《千与千寻》里汤婆婆的象征很像，真人与其为伍也构成了对明治维新后在“脱亚入欧”的近代化方针下与西方列强为伍的近代日本的形象化指涉。
但就像《千与千寻》在汤婆婆之外，宫崎骏另外设定了一个双胞胎钱婆婆的形象，钱婆婆虽然与汤婆婆都有着西方的外形，但其的住处和生活方式很明显地指向了以农耕文化为代表的前近代亚洲，岸正尚将二者理解为“新历世界和旧历世界”，即分属太阳历所代表的西方时间的世界和农历所代表的东方时间的世界。
苍鹭同样如此，它西化的外形之下同样有着东方的一面，高兴时会欢呼“阿弥陀佛”，狡诈与可爱同时出现在它身上。所以电影并没有放在真人和苍鹭的仇恨上，他用了更温和的方式让二人进行了一个“历经困难——完成任务”的友谊升温过程，这里面藏着宫崎骏所选择的路。
他从不是一个固步自封的人，就像真人打败苍鹭的时候，用的是代表东方的竹子和代表西方的苍鹭身上的羽毛共同做成的箭；而他最终从塔内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的是随手捡到的一块象征西方的石头和一直紧握在手里的象征日本的守护木偶。
从传统中寻找力量，从西方借鉴力量，不自大不盲从也不守旧。真人闯入异世界时，来到一处墓地，墓门上写着“效仿吾之人将会死去”，这是宫崎骏的自省和警示。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是他们从塔内出来后苍鹭对真人有些难以置信的一句询问：你竟然没有忘记塔里的事，所有从里面出来的人都会忘掉。
拥有未来的唯一可能，就是不要遗忘。
参考著作：
王振锁《日本战后五十年》
秦刚《捕风者宫崎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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