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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著快读:西班牙佚名《小癞子的故事》(2)

我本不想多说话,因为我觉得那会儿应该是吩咐摆桌子上饭菜的时候,不该问我那些事。尽管如此,我还是向他讲了我的身世。我尽可能编得很圆满,尽拣好的讲,别的只字不提,因我觉得那些事不能登大雅之堂。他问过我以后,还那样呆着,我立刻看出苗头不对,眼见已经两点钟了,他还像死人那样没有一点儿要吃饭的意思。

此外,我还注意到大门已经上锁,院子上上下下没有任何人走动的声音,房子里除了墙壁,连一把椅子、一个木墩、一条板凳、一张桌子也没有,连我先前那个主人的那种箱子也没有。一句话,那幢房子就像没人住的空房子。

这时,他开口问我:“小伙子,你吃过饭了吗?”

“没有,老爷,”我回答,“我遇上您的时候,还没到八点呢。”

“噢,那会儿虽然还早,可我已经吃过午饭了。告诉你,我只要随便吃点东西,就可以一直呆到晚上。所以,现在随你干什么,吃晚饭还得一会儿呢。”

我一听这话险些晕倒,这不仅是因为饿,还因为我完全看清了我的命运总和我作对。过去的艰辛重又出现在我眼前,我为自己受的苦感到伤心。

虽然如此,我还是竭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对他说:“老爷,我年岁小,可上帝保佑,我并不贪吃。在这方面,同那些和我一般大小的孩子相比,我可以感到自豪,因为我的胃口最小,所以我从前的主人直到今天还夸我这个长处呢。”

“这可是一大美德,”他说,“为这个我以后会更喜欢你的。要知道只有猪才想撑破肚皮,体面人吃东西都是有节制的。”

“您的意思我早清楚啦!”我心想,“我的主人怎么都把挨饿当作灵丹妙药和美德呢!”

我往门廊边一靠,从怀里掏出几块讨来的面包,他一看见就对我说:“小伙子,过来。你在吃什么哪?”

我走到他跟前,拿出面包给他看。他便从我手里接过最大最好的一块,对我说:“噢,看来这面包挺不错嘛。”

“那当然!”我说,“老爷,在这时候您也认为它很好吧?”

“是的,确实好,”他说,“你从哪儿弄来的?揉面的手干净吗?”

“这我可说不清,”我说,“不过,这面包的味道我闻着不恶心。”

“但愿如此,”我那可怜的主人说。

他把那块面包送到嘴边,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我则大口地啃着另外一块。

“上帝呀,”他说。“这面包香极啦!”

我看出他的用意何在,就赶紧吃,免得他先吃完又来帮助我。这样一来,我们俩几乎同时吃完。接着我主人用手掸掉落在胸前的几粒面包屑,走进旁边的一间小屋子,拿出一个豁了口的水罐子。他开始喝水,之后又让我喝。我故意做出有节制的样子,说:“老爷,我不喝酒。”

“这是水,”他回答,“你尽管喝吧。”

于是,我端起罐子喝了几口水。

他问这问那,我尽可能一一作了回答,我们俩就这样一直谈到晚上。这时他带我到放那个水罐的屋子,对我说:“小伙子,你站在那儿,看好应该怎样铺床,以后你就会铺了。”

我站在一头,他站在另一头,两人一道铺那张令人心寒的床。那床不过是几条板凳加上一张苇箔,上面是一条黑乎乎的褥子,褥子里简直没絮什么东西,一放到苇箔上,苇子一根根都顶出来,活像一条瘦猪的脊梁。在那条空心褥子的上面,还有条旧毯子,那颜色我就说不准了。

铺好床,天就黑了。他对我说:“小癞子,天已经晚了,从这儿到市场有很长一段路,而且这个城里有很多盗贼,一到天黑,他们就出来抢行路人的披风。咱们凑合一夜,明天天一亮,上帝会给咱们恩典的。我是单身一人,所以没准备吃的,这些日子我都是在外面吃饭。不过,现在咱们得另作安排了。”

“老爷,”我说,“您甭为我操心,因为在必要的时候,别说一夜,就是几夜不吃,我也过得去。”

“你准会越活越壮实,”他回答我说,“今天我们不是还说过,世上再没什么妙法比少吃更能使人长寿的。”

“这法子要真行,”我想,“那我就该长生不死了。因为我一直被迫遵守这个规矩,更可悲的是我这一辈子都得照这种法子活下去了。”

他上床睡下,拿裤子和上衣当枕头。他叫我睡在他脚边,我一切照办。可这一宿我睡得难受极了,那褥子下的芦苇和我全身的骨头针锋相对地斗争了一夜。

天一亮我们就起床了,他把褥子、上衣、外套和披风都一一抖干净,不慌不忙地穿好衣服,梳好头,把剑挂到腰带上,还一边挂一边对我说:“咳!小伙子,谅你不知道这是件什么样的兵器!就是拿全世界最大的金块来,我也不换。”

他从鞘里抽出剑来,用手摸了摸,说:“你瞧见了吗?我担保一束羊毛碰上就断。”

可我心里想:“凭我这副牙齿,虽说不是钢打的,也能一口咬断四磅重的面包。”

他把剑重新插入剑鞘系好,又系上佩剑皮带上挂着的一串大念珠,然后挺直身体,迈着方步走出大门。临走时对我说:“小癞子,我去听弥撒,你看好家,把床收拾好,再拿水罐去河边打水,出去时要用钥匙锁好门,别让人偷了咱们的东西。你把钥匙放在门旮旯那儿,我要是先回来也好进门。”

他沿街往前走,洋洋自得,神气活现,如同一位王子。

“神圣的上帝啊,”我呆在那儿寻思,“您一边让人害病,一边给人吃药!看到我主人如此兴致勃勃,谁能不以为他昨天晚上饱餐一顿又在舒适的床上安睡过一夜,这会儿已经美美地吃过早点了呢?上帝呀,你奥秘无穷,世人却一无所知!我的主人昨天要不是吃了我小癞子讨来的那块干面包,他就得整天挨饿;今天洗手洗脸的时候,由于没有毛巾,他只能撩起上衣衣襟来擦干手和脸,这些谁能料到?确实谁也想不到。上帝啊!类似这样的人物,您在人世间撒下的该有多少啊!他们为了所谓的体面可以活受罪,可是为了您就不肯忍受了。”

我在门口反复琢磨诸如此类的许多事,一直看着我主人走出那条又长又窄的胡同,便转身回屋,在房子里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结果一无所获,而且也没有什么油水可捞。我把那张硬梆梆的床整理好,拿起水罐,走到河边。在那儿,我看见我主人正在菜园里同两个戴面纱的女人调情。我主人虽然一腔柔情,但钱包里空空如也,两个女人见无利可图,便撇下他走了。

我这时已经吃了些菜帮子当早饭。为了不让主人看见,我赶忙回到家里。屋子早该打扫了,可是找不到笤帚。我不知干什么才好,觉得还是等主人中午回来再说;他要是回来,说不定会带回东西让我们吃一顿。但是我的打算落空了。

两点钟了还不见他回来,我肚子饿得直叫,就锁上大门,把钥匙放在他指定的地方,又去干我的老本行。我用低沉痛苦的声音向人乞讨,两手放在胸前,两眼望着苍天,嘴里喊着上帝的名字,我找的人家都是些高大门户。可能因为我在吃奶时就学会了这一行,或者因为得到过瞎子的真传,所以尽管当地人不好施舍,可我自有高招,结果不到四点钟,就已经有四磅面包下肚,另有两磅多的面包装进袋子和怀里。我转身回家,路过杂碎店的时候,又向店里一个女人乞讨,她给了我一块牛蹄和一些熟下水。

回到家的时候,我那位好主人已经在家里了。他把披风叠好放在石凳上,正在庭院里踱步。我一进门,他就迎了上来,我寻思他要骂我回来晚了。但是上帝保佑,情况比我料想的要好。

他问我从哪儿回来。

我对他说:“老爷,我在家一直等到两点钟,见您还不回来,就去城里求好心人照应。您看,这就是他们给的。”我把衣襟兜着的面包和杂碎亮给他看,他一见立即容光焕发,对我说道:“我等你回来吃饭,见你不回来,就先吃了。你这么做说明你是个正派人,宁肯求上帝慈悲去乞讨,也不去行窃。我认为你做得不错,但愿上帝也来帮帮我。只是我要你别让旁人知道你跟我住在一起,这事牵涉到我的面子。”

“老爷,这个您放心,”我对他说,“肯定不会有人来问我,我也不会对外人说。”

“好啦,可怜的孩子,你现在吃吧。要是上帝开恩,我们兴许很快就不再犯难了。可我要告诉你,自从住进这个房子,我就没过上好日子。有的房子不吉利,风水不好,谁住进去谁就倒霉,这个房子肯定就是这一类的,不过,我担保,住到月底,就是把这房子白送给我,我也不住了。”

我在石凳的一头坐下,为了不使他认为我贪吃,我没说自己已经吃过,我拿起面包和杂碎开始大嚼大咽起来,同时偷眼观看我那背运的主人,只见他两眼直愣愣地盯着我那盛着吃的东西的衣兜。那会儿我真可怜他,因为我知道他这时心里的滋味,那种味道我是尝惯了的。不管怎样,我还是希望主人能依靠我救救他的肠胃,像前一天那样吃点东西。尤其是今天的机会好:不仅东西好吃,我自己已吃了很多又不那么饿。

上帝成全了我的心意,我想那也是他的心意,因为我刚一动嘴,他就慢慢凑到我身边,对我说:“小癞子,你的吃相可真好,我这一辈子也没见过有谁比得上你,谁见了你的吃相,没胃口的也会给你勾起胃口来。”

我心里想:“那是因为你的胃口太好了,才使你觉得我的吃相好。”

尽管如此,我想还是应该帮他一把,于是我就对他说:“老爷,这面包香极了,牛蹄也烤得不错,谁闻了都想吃。”

“是牛蹄子吗?”

“是呀,老爷。”

“你听我说,这可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我觉得山鸡都不如它的味道好。”

“老爷,你尝尝,就知道味道怎么样了。”

我把牛蹄放到他的手掌里,另外还给了他三、四块最白的面包。他在我身边坐下,像饿狼一般吃起来,把每一小块骨头都啃了又啃,比狗啃得还干净。

“上帝呀,我吃得真香,好像我今天一口东西都没吃过似的。”他说。

“这倒是实话,但愿我以后的好日子也像他这话一样实在。”我心里想。

他向我要水罐,我把水罐递给他,里面的水和我打回来的时候一样多,这表明我主人原来没吃过饭。我们喝过水,就像头天晚上那样心满意足地去睡觉了。

闲话少说,我们就这样过了八、九天,我那倒霉的主人每天上午仍然得意地迈着方步在街上喝清风,靠我这个可怜的仆人讨饭来养活他。尽管这样,我还是喜欢他,因为我看得出他的确一无所有,无能为力。我不恨他,倒是可怜他。为了能带点儿东西回家给他充饥,我自己常常挨饿。

一天早晨,这个苦命的人穿着衬衣上顶楼去解手,我为了弄个明白,就乘机翻遍他放在床头的上衣和裤子,但只找到一个皱皱巴巴的丝绒钱袋,里面连个小镚子也没有。

“这个人真是穷极了,”我想,“谁要是自己一无所有,就拿不出什么东西给别人;不像那个凶恶刻薄的瞎子和那个缺德小气的传教士,虽然上帝给他们俩恩典,教一个靠施主吻手布施过活,教另一个靠随口念咒吃饭,他们俩却把我饿得死去活来。所以我恨那两个人,可怜这个人。”

我对他只有一点儿不满意,就是希望他不要那么装腔作势,不要摆那个臭架子;日子过到了这步田地,也该少摆点谱儿。不过,我认为那是他们那种人恪守的老规矩:尽管身上一文不名,还得讲派头。愿上帝救救他们,否则他们到死也改不了这种毛病。

这就是我当时过的日子,虽然我的处境那样艰难,可厄运还嫌不够,连那么寒苦、卑贱的生活也不许我多过几天。那年当地麦子歉收,市政府颁布了外乡来的穷人一律离城的法令,并派人广为通告,往后这种人一经发现就要挨打受罚。口头告示发出的第四天,我看见成群结队的穷人从四条大街上给带走,边走边挨鞭子,这可把我吓坏了,自此再也不敢违令出去讨饭。

我们在家克制食欲,两个人愁眉不展,沉默寡言,甚至一度两三天连一口东西也吃不上,我们一句话也不说。倒是几位纺织女工救了我的命,她们把挣来的一点儿吃的挤出一口给我,我就靠这点儿饭食活了下来。

我对自己倒不如对那位先生更同情:他八天没吃过一口东西——至少和我在家那几天没吃过。我不清楚他的情况,也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吃过什么东西。我只看见他中午从街上回来,细长的身子挺得笔直。

而且,为了他们所说的那种“体面”,他还从家里不多的麦秸里抽出一根,到大门口去剔牙,其实牙缝里根本没东西。他还在抱怨那个房子的风水不好,说:“晦气全是房子带来的,这房子看着就不痛快。你瞧,又阴暗又凄凉。咱们只要住下去,就得受罪。我巴不得这个月快点过去,好离开这儿。”

就在我们受苦挨饿的日子里,有一天,我不知道我那穷主人从哪里得到一个银元。他拿着那个银元回到家,眉开眼笑地把钱交给我,说道:

“小癞子,拿去,上帝对我们慷慨起来了。你去市场买些面包、酒和肉来,叫魔鬼见了都眼红!另外,我还告诉你一件事,让你高兴高兴:我已经另外租到了房子,月底一到咱们就搬走。我敢对上帝起誓,自从我住到这儿以后,就没喝过一滴酒,没吃过一口肉,也从来没舒畅过。瞧这房子,多凄凉,多阴暗!你快去快回,咱俩今天要像伯爵一样美餐一顿。”

我接过银元,拿起罐子,一路小跑上了街,心里高兴极了。可是,我能得到什么好处呢?我命里注定受苦,一遇好事准得先受罪。我一边走一边盘算怎样花那个银元更实惠一些,突然有一群教士和老百姓用棺材架抬着一个死人迎面走来。我紧贴墙根给死人让路。死人过去后,紧接着是一身穿重孝的女人,准是死者的老婆,她号哭着说:“我的丈夫呀,我的当家人!他们这是把你往哪儿抬呀?准是去那个凄凉、阴暗的房子,那儿可是又没吃又没喝的哟!”

一听那话,我当即觉得天塌地陷,不禁说道:“唉!我怎么这样倒霉呢!原来他们是要把死人往我家里拾呀!”

我不再往前走了,转身撒腿往回跑。我一进屋,连忙插上大门,求我主人行行好,帮我守住大门。他以为出了什么事,也有点慌张,赶忙问我:“小伙子,这是怎么啦?干嘛这么大喊大叫?出了什么事?”

“唉呀,老爷!”我说,“您快过来帮忙吧,他们正往我们这儿抬死人哪!”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

“我在附近碰上一个死人,他老婆一个劲儿地说:'我的丈夫呀,我的当家人!他们这是把你往哪儿抬呀?准是去那个凄凉、阴暗的房子,那儿可是又没吃又没喝的哟!’老爷,他们是要把死人抬到我们这儿来呀。”

我主人虽然没什么可开心的,可是一听这话,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当儿,我早把门闩上,为了更加牢靠,还用肩膀顶住门。那群人抬着死人过去了,可我还担心他们会把死人抬进我们住的房子。我那好心的主人虽然没有饱餐一顿,却笑了个够,然后对我说:“小癞子,按照那个寡妇说的话,你这么想确实有道理。可是上帝有更好的安排,他们已经过去了。好啦,把门打开,买吃的去吧。”

“老爷,等他们都走出这条街再说。”我说。

后来,我主人来到大门口,见我吓得脸色苍白,只好一边给我壮胆一边自己动手开了门,再打发我上街。尽管那天饭食很好,可我连半点胃口都没有,而且一连三天我的脸色都没有恢复。不过我主人每想起那天的话,就开怀大笑。

就这样,我跟着第三个倒霉主人过了一些日子。有一天,我们吃得不错,主人也心情舒畅了,便向我讲起他本人的事情。他告诉我,他是旧卡斯蒂利亚人,只是为了不向他的邻居——一个骑士——脱帽行礼,就离开了家乡。

“老爷,”我说,“他要是像您说的是个骑士,又比您有钱,您不向他脱帽行礼,那不是您的不对了吗?何况您说他也向您脱帽行礼呀。”

“他确实比我有钱,也向我脱帽行礼。可是,每次都是我先向他脱帽行礼,他哪怕有一次客气点儿先向我脱帽行礼也好呀!”

“老爷,”我对他说,“我对这种事就不会去计较,尤其是对那些身份比我高又比我阔气的人,更该这样。”

“你是个孩子,”他回答我说,“还不懂什么叫体面,如今正派人都看重体面,把它当作自己的全部本钱。一个绅士除了对上帝和国王之外,不向任何人低头,一个正派人要是有片刻不顾自己的人格那都不行。我记得有一天,我在家乡使一个手艺人大丢面子。那时,每次碰见他,他总是冲我说:'愿上帝养活您。”我对他说:'你这个乡巴佬,怎么没一点教养?你怎么对我说愿上帝养活您,好像我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似的?'从那以后,无论在什么地方,他一见我就脱帽行礼,说话也有分寸了。”

“跟人见面打招呼的时候说'愿上帝养活您’,这不是很有礼貌吗?”我问。

“嗳,你可得当心!对身份低的人才这么说,对于我这样有地位的人,只能说'大人,吻您的手’,即使说话的是骑士,起码也得说'老爷,吻您的手'。所以我家乡的那个人总是对我说什么养活我,真叫人受不了,国王以下,我不容忍任何人对我说'愿上帝养活您’,过去不行,将来也不行。”

“好哇,”我心想,“难怪上帝不把养活你这件事挂在心上呢,原来别人求上帝养活你,你都不允许嘛。”

“况且,”他接着说,“我又不是穷得在家乡连块房基地都没有,我那块房基地上要是盖起像样的房子来,准能值二十万大钱。我还有一座鸽子房,现在要是没倒塌,每年能产二百多只小鸽子。别的就不用说了。我扔下这一切,就是因为事关我的体面。”

我们正谈着,门外进来一个男人和一个老太婆。那个男的向他要房租,老太婆向他讨租床的钱。他们把帐一算,我主人两个月欠的钱比他一年的收入还多,我现在还记得一共是十二三个银元。他回答得非常痛快,说是得去市场换一个大金币,叫他们下午再来。可他一去就再没回来。他们下午二次登门,可已经晚了。我对他们说主人还没有回来。天都黑了,他也没露面。我一个人留在家里觉得害怕,就去找女邻居,把情况告诉她们,在她们那儿过了一夜。

天一亮,讨债的人来找我的主人,他们向街坊打听,找到我借宿的那家。那几个女人回答说:“这是他的佣人和大门的钥匙。”

他们追问我主人的去向,我说不知道,并告诉他们自从他出去换钱就一直没回过家,看来他就此把我和他们都甩了。他们一听这话,就去找差役和公证人,不大工夫,就把那两位找来了。他们拿起钥匙,叫上我,又叫来几个见证人,开门进屋,打算查封我主人的财物,以便用来抵债。他们搜遍全屋,结果就像我说的,屋子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于是问我:“你主人的财物都到哪儿去了?”

“这我可不知道。”我回答他们。

“准是昨天夜里给搬到别处去了,”他们说,“差役老爷,您把这小子抓起来,他知道东西的下落。”

差役马上过来一把拽住我的衣领,说:“小伙计,你要是不说出你主人的东西在什么地方,就把你关起来。”

我顿时给吓坏了,哭着向他保证问什么我就回答什么。“那好,”他们说,“那你就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不用害怕。”

公证人在石凳上坐下,准备开清单,问我主人都有哪些家当。

“各位老爷,”我说,“我这个主人的财产是块很好的房基地和一所倒塌的鸽子屋,这是他自己对我说的。”

“那好,”他们说,“虽然这些东西值不了几个钱,不过也够还我们的债了。”他们接着又问:“这些产业在城里的什么地方?”

“在他老家。”我回答。

“上帝呀!这事可真有意思,”他们说,“他老家在哪儿?”

“他跟我说他生在旧卡斯蒂利亚。”我回答。

差役和公证人都大笑起来,说道:“他招供的这些,足够顶你们的债了,有多少债也够了。”

女邻居们当时在场,都说:“各位老爷,这个孩子没有罪过,他跟随那人才几天。这个小可怜的常到我们家来,我们看在上帝面上,有什么就给他点儿让他充充饥,到了晚上他就回去跟他主人睡觉,除了这个,他主人的事他知道得也不比您几位多。”

他们见我确实无罪,就放了我。可是差役和公证人向那个男人和老太婆要手续费,于是他们大吵起来。一方争辩说他们不该缴手续费,因为那空屋子无须查封;另一方说,他们为了处理这件事把别的更要紧的事都搁下了。

大家吵嚷了好一阵子,最终,一个差役拿走了老太婆供租用的旧毯子,尽管他一个人拿着并不重,可是五个人都吵着上去争抢。

我的第三个可怜主人就这样离开了我。我也终于看透了我的悲惨命运,一切都跟我过不去,凡牵涉到我的事情总是反着来:通常都是佣人被主人辞掉,可我呢?恰恰相反,主人留下我,他自己倒跑掉了。

我只好再去找第四个主人,这是一个施恩会的修士。这个修士非常讨厌唱诗班,也不爱在修道院里吃饭。他特别喜欢在外面闲逛,最热心世俗事务和走访。所以我想,全修道院的人穿破的鞋也不如他一个人磨破的多。我这辈子穿坏的头一双鞋就是他给的,那双鞋我只穿了八天,再说我也没有力气继续跟着他到处转游了。终于我不得不离开了他。

我有幸碰到的第五个主人,是个兜售十字军免罪符的。像他那么厚颜无耻、善于兜售免罪符的人,真是空前绝后。他不仅点子多,想出来的花招也与众不同。

他每到一处,总是先向当地的教士、神父们送一些小东西。东西都不贵重,如一根莴苣,几个柠檬、橙子、蟠桃或蜜挑,要不就送每人一个绿皮梨。他这样极力讨好,为的是他们肯帮他办事,召集教民来买免罪符。

如果人家不愿意买他的免罪符,他就想办法硬要人家买,有时纠缠不休,有时还挖空心思耍些花招。我看见他使过的花招实在太多,无法一一叙述,这里只举出一个最奇妙、最有趣的例子,借以证明他多么有本事。

在托莱多的萨格拉一带,他先按惯例活动一番,宣讲了两三天,可还是没人来买免罪符。因此他气得直骂街,同时考虑对策,决定第二天召集居民,向他们推销。

那天晚上吃过晚饭以后,他和差役赌牌,讲定以一餐夜点为赌注。他们赌着赌着吵了起来,互相破口大骂。他骂差役是贼,差役骂他是造假货的。我主人一听这话,当即抄起门口的一杆长矛,差役就拔出腰间挂的剑来相对。

客店的旅客和邻居们一听到吵闹声,都赶来劝架。他俩怒火满腔,尽力挣脱劝架的人,好拚个你死我活。闻声赶来的人越来越多,屋里挤得满满的。他俩一看没法交手,就互相对骂起来,差役骂我主人是骗子,还说他推销的免罪符是假货等等。

最后,大家觉得实在无法使他们和解,就把差役从客店拉出来。大家又劝了我主人一番,便各自睡觉去了。

第二天早上,我主人去了教堂。他叫人敲钟做弥撒,还要为推销免罪符讲道。居民们都聚集来了,他们小声议论着,说免罪符是假的,差役在吵架时已揭了底。这样一来,人们不仅根本不想买,还打心眼里腻烦。

不多时,推销员走上讲道台,开始宣讲免罪符会带来的众多好处和免罪的效果,鼓动大家不要错过买的机会。

他正讲得起劲,那个差役从教堂门口走进来。差役先做了祷告,然后站起身来,提高嗓门,语气平和地说:

“好心的人们,请你们先听我一句话。我是同这个向你们宣讲免罪符的家伙一道来此地的。他骗了我,叫我帮他干这桩买卖,赚了钱一起分。可是我现在看到这样做有损自己的良心,又破费你们的钱财,我已经后悔了,我要向你们声明,他推销的免罪符是假的,你们不要相信,也不要买。至于我,不管是直接或是间接的,都不参与这种事。如果将来有一天,这个家伙因造假受惩罚,请你们为我作证,证明我跟他既不是同伙,也没给他帮忙;相反,是我不让你们上当,揭穿他干的坏事的。”在场的几个体面人为了避免闹出乱子,本想站起来把差役赶出教堂,我主人却制止了他们,让差役把话说完。

差役最后说:“关于你的事,要说的多着呢,可我现在先讲到这儿为止。”

这时,推销员在讲道台上双膝跪下,合掌仰望苍天,说了下面一番话:

“上帝呀,什么事都瞒不过你,你知道真情,了解我无缘无故受到多么大的侮辱。凡涉及我本人的事,我都原谅他,以求你赦免我的罪过。但是,他对你的辱骂,我求你为了伸张正义不要宽容。这里有人本想买免罪符,可是因为听信了他的骗人鬼话,就不买了。那个家伙实在害人,上帝呀,我求你马上在这儿显灵:如果那个家伙说的是真话,说我干坏事造了假,就让这个讲道台和我一道陷进八丈深的地底下去,从此再也出不来;如果我说的是真话,而他在此妖言惑众,想要夺走各位的这种福气,那就叫他受到惩罚,让大家明白是他居心不良。”

我那虔诚的主人刚祈祷完,那个倒霉的差役便扑通一声栽倒在地,随即大喊大叫,口吐白沫,嘴巴也歪了,脸上做出奇怪的表情,一边拳打脚踢,一边在那儿满地打滚。

人们乱哄哄地喊叫起来,一些人吓得魂不附体。有人说:“上帝快来救救他吧!”也有人说:“活该,谁叫他这样诬陷好人的!”

后来有几个在场的人走上前来按住他的胳膊,另外几个人抓住他的腿,死死按着,就连世界上最放刁的骡子也没他踢得那么凶。

与此同时,我主人一直跪在讲道台上,双手伸向空中,两眼望着苍天,灵魂好像进入了仙境,教堂里那么哭喊吵闹,都没能把他从神圣的静默中惊醒。

几个好心人走到他跟前,扯着嗓门把他叫醒,求他看在上帝的面上,想个什么办法使那个家伙解脱危险不再受罪。他们已经看清了因果报应,知道那人罪有应得。

推销员这才如梦方醒,看着那几个人,又看看那个罪人以及周围的人,然后慢悠悠地说:

“好心的人们,你们不要为这样的人求情,上帝是用他来显圣的。不过,上帝既然告诫我们应该宽大为怀,不要以恶报恶,那我们也可以斗胆请求上帝宽恕这个人,尽管他破坏了众人的神圣信念,冒犯了上帝。现在我们大家一起来祈求上帝吧。”

大家都跪了下来,我主人拿着十字架和圣水,对着那差役唱诵了几句,然后高举双手,仰望苍天,眼睛翻得几乎只露出白眼珠,开始为他祈祷,那祷告冗长而虔诚,感动得每个人都流出了眼泪。祈祷完毕。他叫人拿来免罪符,放在差役头上。那个犯了天条的差役马上转危为安,恢复了神志。差役刚一还魂,立即跪在免罪符推销员老爷的脚下求饶,承认自己说的那些话,一是为了伤害推销员出出那天挨骂的气,二是他看见人们买免罪符得到福气,心里实在难受。

我主人原谅了他,两人言归于好。于是人们纷纷争着买免罪符,男女老少几乎没有一个人不买的。

这事很快传遍附近各城镇,我们所到之处,再不用宣传,也不用去教堂,人们都赶到我们投宿的客店来买免罪符,好像那是白送似的。就这样,我们在那一带转了十多个地方,我主人没讲一次道就销掉了上万份免罪符。

说老实话,我也像许多人一样,在他玩那套鬼把戏的时候,真给吓坏了,还信以为真呢。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们两人共同策划串演的一出闹剧。

当时我虽然还小,可也觉得十分有趣,心里想:“那些兜售免罪符的家伙,对诚实的百姓们,不知耍过多少次这样的花招呢!”

总之,我跟这第五位主人大约有四个月,这期间也同样历尽艰辛。

这以后,我曾跟过一个画手鼓的师傅,替他研颜料,又遭受了不少磨难。

那时我已经不小了,有一天我去大教堂,一个神父收留了我,让我给他干活。他交给我一头驴、四个瓦罐和一条赶牲口的鞭子,从此我开始在城里卖水。这是我开始过好日子的第一个台阶,我的肚子不再受委屈了。我每天从赚的钱里拿出三十个大钱交给我主人,剩下的归我,星期六赚多赚少全是自己的。

我干这行挺顺手,一干就是四年,我把赚的钱都仔细保存起来,积攒下的钱居然可以买上几件旧衣服。我一看自己穿得像个体面人,就对我主人说,请把驴子牵回去吧,我不想再干那一行了。

于是,我向神父辞了差事,又跟了一个差役当了司法员。不过我跟他的时间不长,因为我觉得干那一行太危险。有一天晚上,几个躲进教堂的逃犯竟用石块和棍子追打我和我主人。我主人由于停了下来,就被他们狠揍一顿,不过他们没追上我。从此我就撒手不干了。

我正思量着找个什么差事来谋生,过几天舒心的日子,并攒点养老钱的时候,上帝开恩给了我启示,让我走上一条有出息的正路。由于得到朋友和老爷们的关照,我得以谋到现在这个差事,我已经了解到只有给国王当差才有可能发家。

至今我还靠这个职务安居乐业,并为上帝和您效劳。我的差事是:在城里卖酒或拍卖东西,或寻找失物,由我叫喊消息;法院判罪的人,也由我押着大声宣布他们的罪状。直截了当地说,我是个发布口头告示的报子。

我干这差事一帆风顺,得心应手,凡是与本职务有关的事情,我都要过问。因此,全城不论是谁要卖酒或者出售别的什么东西,如果不经我小癞子的认可,就别想赚钱。

这期间,圣萨尔瓦多教区大祭司见我很能干,日子过得也不错,对我的人品也有所耳闻,因为我曾给他推销过酒,便极力撺掇我和他的一个女佣人成亲。我觉得从这样一个贵人那儿只会得到好处和照应,便一口答应了这桩婚事,而且至今不悔。

她不但模样好,而且性情温顺,手脚勤快。我靠着她能从大祭司老爷那儿得到种种照顾和帮助:大祭司每年给她的麦子加起来总有一担左右,过圣诞节时,他准给她送来一份肉,平日里还不时送来几个上供用的精白小面包或者几条他穿过的旧裤子。他让我们租下紧挨着他家的一间小房子,几乎每个礼拜天和节日我们都在他家吃饭。

可是,不管过去和将来,总有爱在背后嚼舌根的人,他们不让我们安生,尽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比如他们说什么看见我老婆去给大祭司铺床叠被、烧火做饭等等,不一而足。但愿上帝保佑他们,如果他们讲的是真话。

那一阵子我也有点起疑心,因为有几次晚饭她让我等得很恼火,一直等到第二天早祷,甚至更晚一些,她才回来,这使我不由想起我听到的那些流言蜚语。不过,尽管如此,我仍坚信,那些心怀叵测、总想挑起我跟我老婆不和的人必将是白费心机。

我老婆跟我不同,她可听不得这些风言风语;我主人也就此事向我作过保证,他的话总不会不算数吧。有一次,他当着我老婆的面和我长谈了一次,他说:

“小癞子啊,谁要是耳软心活,听信风言风语,那就永远别想发迹。我说这话,是因为有人见你妻子出入我家,便无中生有……这不足为怪……我可以向你担保,她来我家丝毫无损于你和她的体面,你不必理会别人说什么,只管干你自己的事情就行了,也就是说,任何事情只要对你自己有好处……”“老爷,”我赶忙回答说, “我早就决意投靠好人。确实有几个朋友对我讲过这类无聊的闲话,还再三向我保证说,她在嫁给我以前,已经生过三次孩子。因为她也在这儿,我跟您说这话,您老可别见怪。”

我老婆当即指天发誓,说绝无此事。我还真怕老天降罚,让那幢房子同我们一道沉入地底下去呢。接着,她又大哭大闹,还咒骂那个把她嫁给我的人,她这么一闹,我觉得我就是死了也不该把那种话抖搂出来。这时,我和我主人站在一边,竭力用好言相劝,向她作了不知多少许诺和保证,她才止住了眼泪。我向她起誓说:我这一辈子也不再提那件事,无论她白天黑夜出入大祭司的家,我都高高兴兴,心甘情愿,因为我完全相信她心地纯洁,品行端正。于是,我们三个人又和好如初了。

直到今天,我们谁也没再听到有人提起这件事,而且每当我觉得有谁想说她的闲话时,我就立即截住他的话头,对他说:“喂,你要是够朋友,就别说让我心烦的话,谁想让我不痛快,尤其是想挑拨我们夫妻不和,就不是我的朋友。有了她,上帝才给了我无穷无尽的恩典,给了我远远超过我该领受的福分。我可以指着圣体发誓,她和托莱多城里所有的女人一样正经。谁要敢再说三道四,我就跟他拚命。”

这样一来,别人就不好再说什么,我在家里便可以太平无事了。

发生这事那年,咱们的常胜皇帝进驻这座著名的托莱多城,并在此地建立朝廷,为此还举行了盛大庆典,这些情况您肯定已经听说了;那正是我日子过得最红火、运气最好的时候。现在您老想想,那些世袭贵族们到底有何本领配受那样高的荣誉和身份,他们何德何能,只不过是命运对他们偏心罢了;而贫贱之人,尽管命运作对,他却能凭着个人的本事苦苦挣扎,历尽风险,最终安然抵港,难道这不值得大书特书么?

作者与作品简介

世界文学名著《小癞子》,原名《托美思河的小拉撒路》,写成于1525年或1538年,出版于1553年。但本书作者究竟是谁,四百多年来,学术界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16世纪,西班牙文坛正盛行英雄美人的传奇故事和谈情说爱的 田 园小说,而《小癞子》的出版独开先河,以一个卑贱的穷苦孩子作主人公,为读者展示了当时社会生活的另一个侧面。这种小说就叫流浪汉小说。流浪汉小说的主人公是动乱社会的特殊产物,他们浪迹江湖,无一定职业,生活在社会最底层。这类小说总是以自传形式写成,由作品主人公——流浪汉——以戏谑、嘲讽、玩世不恭或带有忏悔的口气,叙述自己的种种遭遇。但作者的本意并不全在主人公流浪的本身,而在于揭示主人公精神世界的变化,以及导致这种变化的外界影响,即当时那种充满虚伪和欺诈的丑恶社会的现实。

《小癞子》 被公认为世界流浪汉文学的鼻祖。在流浪汉小说中篇幅最短,但意味深长,经得起推敲和研读。作者在创作中运用了精湛的白描艺术,寥寥数笔便把一个人物勾画得维妙维肖。这本书的问世不仅影响了以后的整个西班牙文学,而且在欧美各国相继引起反响。四个多世纪以来,《小癞子》一直以其特有的艺术魅力吸引着广大读者。今天,对于所有渴望从世界文学宝库中汲取营养、领悟人生真谛的人来说,《小癞子》仍是一部不可多得的好书。

本故事系依据西班牙马德里埃斯帕萨——卡尔佩出版社1978年3月第27版最新版本翻译、缩写,保留了原著的基本内容和精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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