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错过了顾批《战国策》

顾千里所批之书，是清代死校派的标准范本，正因为如此，顾批被书界公认为批校本中的四大名本之一。顾千里有着如此的名气，所以他批校的书，被后世藏家极力搜求，使得顾批被藏书家们发掘殆尽。随着公共图书馆的兴起，再加上化私为公的社会大潮，使得藏书家历代珍藏的范本，基本都进了公共图书馆。在市面上，能够见到这个档次的书，可以称得上是稀若星凤。我自己的藏书中，仅有一部顾批之书，说出来真是贻笑于方家，真是丢人丢到家的一个结果。然而，以我的贪婪性格，当然不甘于丢人丢到底，总希望有一天，能够再得到一部，二美并称，总胜过形影相吊。
　　十七八年前，嘉德上拍过两部顾批。那时的我，还没有今天对顾批的认识高度，那两部顾批都被同一位金主拍得。我写此文时，征求他的意见，他坚决不同意我说出他的大名，无奈只好含糊其辞。此后的多年，顾批就再没出现在市面上。当然也不是绝对，因为出现的那一部，被我弄到了手。2010年，杭州西泠拍卖公司举办了首场古籍大拍，我在图录中又再一次看到了一部顾批之本。
　　2009年底，嘉德公司古籍部的李东溟先生离职，之后不久，我就听说他到了西泠印社。这里所说的西泠印社，并不是指的杭州西湖边的那家百年老店，而是与之同名的一家拍卖公司。西泠古籍大拍，发展到今天也不过就是五年时间，然而它却成了中国南方地区可跟博古斋并称的古籍大拍重镇，这里面李东溟的首创之功自不可没。
　　我跟嘉德公司的最大瓜葛，就是那批日本大仓文库的藏书。这批书基本上都是董康的旧藏，被大仓美术馆雪藏了几十年，后来因为内部调整的原因，总算有了整体出让的欲望，开价二十多亿日元。就这批书的整体质量和数量来说，这个价钱的确还是便宜，可惜我太穷，这么便宜的价格还是买不起。钱不如人，赖天赖地的都没用，于是，联合赵平兄与之商定，每人出价一半，共同将这批书买下来再说。赵兄的为人，非牛A也非牛C，恰好是徘徊在其间者。他听到我的提议，一口答应下来，于是共同跟中间商嘉德公司商量，几经商议细节，终于定下合约。之后的事情进展很是顺利，可以称得上是捷报频传，我们已经到了跟嘉德商议具体的交接手续办法，以及我跟赵兄的分赃方式等等，可惜因为大仓内部的原因，最后功败垂成。这是我近些年，关于古书的第二个重大失败案例。
　　李东溟先生到了西泠拍卖后，赶快举办了首场拍卖会，他把那场拍卖会中的几部好书，带到北京来，让我欣赏。我看了之后，对他说，就凭这几件东西，你的这场首秀，必定大获成功。他所带来的几部书中，就有这部顾千里批的《战国策》。
　　清代藏书故事中，顾千里跟黄丕烈的结合，用今天的俗话来说，那叫做强强联合。《战国策》一书，流传到宋代，总计有两部，就是梁溪安氏本，和梁溪高氏本。这两部书一部存在桐乡金云庄家，一部在歙县汪秀峰家。后来，梁溪高氏本被黄丕烈买下，并请顾千里进行校刊，最终把此书影刻汇入《士礼居丛书》中。在刊刻之前，顾千里用六年时间，来细嚼此书，并且他写出来关于此书的校记，附刻在了该书之后。这篇校记，让顾千里本人也很自得。他在校记中说：“虽主于据姚本订今本之失，而取吴校以益姚校之未备，所下已意，又足以益二家之未备也，凡于不可读者已稍稍通之矣，后世欲读《战国策》，舍此本其何由哉。”此次上拍之书，恰恰就是顾千里所批校的《战国策》，我猜测这部书很可能就是《士礼居丛书》所收《战国策》的底本。
　　如此珍贵难得的一部好书，我问李兄真实的底价是多少，他说是二十万元。这个价格太便宜了，我听后不禁食指大动。按照此书的价值，这个价格加十倍能够买下来，还是捡了便宜。我问他从哪里弄来这么好的书，李兄告诉我，他得到此书的故事，听来颇有传奇色彩。他说这部书，是无意中从一位老太太家里征集来的，当时老太太先让李东溟开价，而李东溟说出了这么便宜的价格，这位老太却欣然同意。这个故事让人听来，真是羡慕嫉妒恨。李兄笑笑说，这一部书并不算什么，后面还有大批的好书在后头等着呢。这句话勾起了我的欲火，问他详情，他不肯说。不带这样玩的。让别人欲望大增，又想转身跑掉，人民绝不答应。再三逼问下，他才说出原因是已经认为谈不成的那批大仓之书，他竟然接续上了此事，并且已基本谈成。听到这句话，真让我狂喜。一分钟前，还敬若神明的顾批之书，顿时感觉如粪土。我也挺恨自己的这种见异思迁的性格，但是没办法，上天就把我造成了这个样子。
　　待李东溟回到西泠之后，我穷追猛打，不断地问进展情况。其实那个过程也没他说的那么顺利，同样是一波三折。后来我了解到，西泠印社拍卖公司的总经理陆镜清先生准备买回这批大仓藏书后，并不打算拿出来拍卖，而是要给杭州市市政府建一个藏书馆。这个消息听来，让我感到有些绝望。但我还是不死心，又想出了一个招数：买下西泠拍卖公司的一半股份，那他就没有决定权了。我将自己的招数直接告诉了李兄，他说我看行。经他引线，我直扑杭州，见到了陆总。陆总赞同我的想法，认为非常有创意，他同时告诉我，西泠拍卖公司也并非为他所有，而是属于西泠印社，而西泠印社的产权属性是党产，不可能让私人参股。这个消息很令我沮丧。当晚，陆总赏饭，他把我带到一家杭州的百年老店，并且介绍说这家餐馆的响油鳝糊是天下第一美味。我跟他说，自己对天下最好的书更感兴趣，您若能把大仓的那批书卖给我，让我去吃垃圾都愿意。
　　此后，大仓的这批书渐渐成了业界公开的秘密，参与其中跟着拼抢着实不乏人。这个期间，李东溟先生又调到了上海博古斋拍卖公司任总经理，在他的大老板——— 上海图书公司总经理朱旗先生的倾力支持下，他终于买回了这批珍迹。这当然是可喜可贺的一件大事。但对于我来说，却是一个遗憾，那就是女友出嫁了，新郎不是我。这批书后来归了北大图书馆，虽然这是大仓方面的意愿，我当年没有弄成也是这个原因，就是大仓一定要求这批书给了公共图书馆，并且强调还是有名的图书馆。大仓的作法可谓精明，既要面子，也要里子。这批书让北大也很重视，很快编写出了善本书志，之后招开了隆重的庆典仪式。在那个庆典上，我听到中央文史馆馆长袁行霈先生讲到，大仓的这批书是自民国间买得李盛铎藏书后的第二批重要藏书，归了北大。在会议室期间，善本部主任李云先生问我，你觉得这批书怎么样，我说那当然很好。他说欢迎你有空时来细看这批书。我跟他讲，你不要这样气我，这批书原本应该放在我家，我本来应该请你来参加典礼，然后问你感受如何。说此话时，李东溟在旁，他知道我的话弦外有音，颇显不好意思地向我表示歉意。李云见此，马上打圆场，说这些书归了公共图书馆，就能让更多的读者看到，应该是更有价值的一件事。我反驳他说，你的话当然很高大上，别说全国人民，你能让全校师生随便翻看，就是不容易做到的一件事。李云说我这个人太矫情。
　　以上聊到的这些，当然都是后话。而西泠印社拍卖之时，我当然还惦记着那部顾批《战国策》。开拍之时，这部书的确是以二十万元起价，几秒钟后，就超过了我的上限二百万，到五百万时还有几个在争，六百五十万之后现场仅有一人跟电话委托接着拼抢。直到七百一十五万才落槌，创造了国内批校本的记录。一部批校本，能够拍到如此价钱，其实挺让我难受。因为大仓的那批书中，能达到这个级别的书，至少有近百部之多。可见，书囊无底，书缘有限。不是我的，就不要再勉强。（文/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