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撰文/于坚 摄影/陈锦 等
在横断山脉的影响下,丹巴碉楼这种建筑形式,既自我封闭,当碉楼在其他地区已经消亡之后,在丹巴却得以化石般的成系列地保存下来;又在时间中吸收各种影响,自我改造,从碉楼与宅院结合的形式发展到碉楼最终在藏式宅院中符号化,使这种古老的石砌建筑达到有利于当地人诗意和谐地栖居的最佳形式。
我们的汽车沿着川藏线向西,穿过被搁置在高温蒸笼里的灰蒙蒙的成都平原,穿过长4000多米的二郎山隧道,沿着大渡河奔向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的丹巴县。非常危险的道路,远古的造山运动后,地质结构依然没有稳定,活跃着,变化着,美丽而不安,一方面是无数的金子、石头被大地翻腾出来;另一方面泥石流、地震和塌方也时时在毁灭着一切,犹如永不完工的工地。
从上午一直行驶到黄昏的时候,公路噩梦才结束,丹巴出现了。现代主义的马赛克瓷砖的四方盒子统一运动忽然销声匿迹,藏式民居在古老的田园之间岿然不动,屹立在日新月异的世界运动之外。在跳跃着清波白浪的大渡河东岸一处舒缓开阔的山坡上,出现了一个藏寨,犹如别墅群。与其他的藏式民居不同的是,每家屋顶都有一个缩小的碉堡般的房间,红白相间,房间顶部有四个角,使这些藏式民居不同凡响,看上去就像一顶顶皇冠。这些皇冠一座座散落在果园、树木和玉米地之间,炊烟袅袅升起。更引人注目的是其间耸立着几座用石头堆砌起来的棕黄色碉楼,高入天空,像古代遗留下来的烟囱,但不是圆的,而是方的。转过山口,丹巴县城所在地章谷镇就到了,一道长刀般锋利的断崖横在县城的入口,崖边被落日镶着一道金边。断崖后面出现了狭窄的街道,两三条街道沿着大金川峡谷两侧展开,街道上全是钢筋水泥的现代建筑,六七层的样子,与众不同的是,建筑的顶上也都特意高出四个角。这是我完全想象不到的一个世界。
井备藏寨
井备是丹巴最古老的寨子之一,就在县城不到10公里的地方。从公路看上去,这个山上的寨子保留着原来的灰黄色,有点其貌不扬。汽车在公路上停下,一座铺着木板的吊桥已经挂在激流跳跃的牦牛河上,过了桥走不到几步就开始登山,爬这样的山完全是直接升高海拔。就是如此陡峭,有泥土的地区依然被打整成了田园,登完种植着玉米的山地,我们已经站在半山了,寨子却还在高处。小路边用石块围起一堵矮墙,垒得非常好看。接近寨子的时候,小路被红红绿绿的花椒树裹了起来,散发着浓烈的香味,这是世界上最美丽丰富的道路,在此地你遇见一个苹果园,在彼地你遇到一个梨园。在那儿是核桃树,在这边是石榴树。在这里有一个模样独特的白石头,缠着哈达;往那边看是经幡在风中飘摇。忽然一头黑牛从篱笆后面伸出头望着你,忽然三只山羊小跑着横穿山路,进果园去了。
我问村长村里有没有碉楼,他说有,就领我们去看,果然村子中央藏着一座碉楼,已经倒塌了一部分,依然有二十多米高,顶上已经长出了一棵小松树。与寨子里的建筑比起来,这个碉楼当然是最完美的,一看见心中就会一动,结实、古典、饱满、垒石建筑的一切因素都处理到最佳,而且周身布满包浆,完全是一个古董。
井备寨子最高的建筑是山顶上的苯教小庙,这个村庄苯教。苯教是西藏最古老的宗教,藏传佛教兴起后,苯教被从西藏驱逐,进入横断山脉地区。它是一种万物有灵的信仰,所崇拜的对象包括天、地、日、月、星宿、雷电、冰雹、山川、土石、草木、飞禽走兽等自然之物。苯教可以说是泛灵信仰在西藏的地方形式。它的祖师叫“兴绕”,就是最高的巫师。这种万物有灵的信仰持续到今天,使丹巴的自然世界得到了极大的保护。丹巴是信仰苯教最多的地区。
天色已晚,夕阳照着栋栋老宅,泛着微光,妇女坐在阳台上捻羊毛线。忽然,最大的一株老柏树下响起苍凉低沉的歌声,大树下的石头上坐着几个女神般的老太太,白发苍苍,她们缓慢地张开双手,向着天空,唱着我们听不懂但可以感受的歌,村长说,她们是在求雨。现在,丹巴正遭遇大旱,玉米都快要枯死了。 悲哀、虔诚、温柔的歌声,如果苍天有耳的话,她一定会落下眼泪来。我相信我听到了原始时代的声音,这也是我听见过的最遥远的声音。老人们祈雨的时候,村长从口袋里拿出已经用得像个磨石的手机,按了几个号码,与柏油公路沿线的某个地方通话。
梭坡古碉
梭坡乡的名声是缘于它拥有丹巴最多的古碉。古碉分布在中国西部喜马拉雅山脉和横断山脉的广阔地区,从西藏的古格到四川西部都可以看到它的踪影,但古碉幸存最多的是在丹巴地区,据2004年的统计,丹巴境内现存石碉562座(包括残损的),而其中有172座在梭坡乡。这个乡有11个村,主要村落集中在大渡河的东岸,而公路在大渡河的西岸,一座比泸定桥稍窄的铁索桥横越大渡河把梭坡与外界联系起来,与泸定桥不同的是,这是一座长着彩色羽毛的桥,信仰苯教的村民在桥的两侧挂满了风马旗。我们走过摇晃着的铁索桥,再顺河边的山路走大约20分钟,汗流浃背的时候,才进入寨子。
高山拉开苍茫巨幕、云母石在岩石中隐隐发光,大河滚滚而出,铁索桥上彩色经幡被风吹得展翅欲飞,古老的碉楼在苍茫云烟中隐约可见,有某种圣经中描写的世界之初的感觉。中国西部总是给人某种古代西方的印象,强壮的身体、艰难危险的生活方式,马匹在高原上昂首驮着某个部落的骑士,茹毛饮血的风俗,既是母亲又是战士、穿戴如女王的妇女,石头建筑、古堡以及与世俗世界纠缠不清的复杂离奇的宗教生活这与江南文绉绉的“杨柳岸晓风残月”景象完全不同,苍凉、神秘、丰富、无名??充满着人类童年时代的活力与天真。
甲科家的家碉是梭坡乡最古老的一个,藏寨每幢房都有自己的名字,甲科家的碉楼叫做谷龙·甲科,谷龙是碉楼的名字,甲科是宅子主人的名字。这个人家历史上是个千户,碉楼已经与甲科家老宅连在一起,或者老宅是从碉楼里长出来的,什么时候长出来的,已经不知道了。我们跟着宅子主人甲科,弯着腰钻上爬下,从用粗树干砍出楞格的梯子爬上去,来到古碉的入口。没有一座碉楼可以直接从地面进入,它们的入口都在三四米以上。与入口相连接的建筑已经是甲科家老宅子的屋顶,屋顶有个经堂,里面过去供着神位,描金铺彩,非常隆重的样子,但文革后只残留着些痕迹了。我感觉这个经堂与旁边的古碉堡有着某种联系,那碉堡像个大神般地在后面护佑着老宅。碉堡内部每层也是用木桩制作的楼梯连接,黑蒙蒙的,地面是干土和草,看不出来是房屋,像是山上的洞穴。人们建造了它,无数时间之后,它又重返自然。从入口向上,里面还有很多层,但梯子已经毁坏,无法上去了。我们像地道战中的游击队员那样顺着一个洞口下去,甲科指着更深的一个洞,说那里有贮存水的水缸。游客一般到了这里就止步了,我们又下了一层,这一层有一个窗子和一个只可以坐不能站的小房间,小房间有一道门。当地村民仁真对我们说,传说这里是多年前一个苯教巫师的修行之地,人们每七日给他送一次饭,他修行必须完全处于黑暗中,不能见一点光,很多年后有一日,他从碉楼里出来,已经获得轻功,可以沿着碉楼的边缘跳舞,人们以为他已经疯了,之后他不知所终。仁真说着,看着碉楼黑暗的顶,仿佛那喇嘛还在跳舞。
在梭坡乡村所依附的山后面是另一个乡,叫做中路。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于80年代初期在中路乡的罕额依村发现了新石器时代和春秋战国时代的石棺墓群遗址,石棺里发现了石器、骨器、陶器以及装饰品,包括磨制的石斧、石刀、石锄、石锤、锛、凿、刀、杵、璧、网坠、刮削器、砍斫等。其实这样的石棺遍布在中路和梭坡的高山之间,这些石棺大多由石块砌垒而成,虽然技术粗糙,但粘石块用的也是泥巴,其基本技术与碉楼的基本砌法几乎一样,后者只是从这里开始达到了最精湛而已。
目睹那些空的石棺,我环顾四野,事情并不神秘,显而易见的是,如果我是一个原始人,我也会选择用石头来建造我的巢穴,这地方有太多的石头,它们带来了滑坡、泥石流之类的灾难,也带来了天然的建筑材料。石头建筑显然是丹巴地区原住民的发明,这种发明在远古其实遍布于石材众多的横断山脉地区。在某个时代,简陋的建筑格局被突破,向着它的最杰出形式——碉楼发展。在西藏,这种石砌建筑发展为宫室与碉堡结合的宫堡式建筑,其最伟大的代表作就是布达拉宫。首次提到横断山脉地区石砌建筑的文献来自公元25年—公元220年的断代史著作《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其山有六夷七羌九氐,各有部落。其王侯颇知文书,而法严重。贵妇人,党母族。死则烧其尸。土气多寒,在盛夏冰犹不释,故夷人冬则避寒,入蜀为佣,夏则违暑,反其聚邑。皆依山居止,累石为室,高者至十余丈,为邛笼”。之后在《隋书·附国传》及《北史·氐传》中都有记载。
任乃强先生在上世纪20年代末在横断山脉地区考察时,曾对康区的“高碉”做了这样记述:“夷家皆住高碉,称为夷寨子,用乱石垒砌,酷似砖墙,其高约六五丈以上,与西洋之洋楼无异。尤为精美者,为丹巴各夷家,常四五十家聚修一处,如井壁(备)、中龙(路)、梭坡大寨等处,其崔巍壮丽,与瑞士山城相似。”我在中路乡遇到的一位村民说到小时候见到的碉楼时,使用了“密密麻麻”一词。
现在看上去,丹巴的碉楼已经可以说是形单影只了,但丹巴地区的碉楼依然不仅在中国数量最多,类型也是多种多样,从最古老的遗址到近代的碉楼、宫堡都有,是一笔伟大的遗产,呈现了横断山脉地区石砌建筑从实用的形而下向抽象的形而上、从简单粗陋的垒石到工艺复杂的宫堡建筑发展的完整历史。
据丹巴县文化馆馆长益西桑丹先生说,文革时候要毁弃许多古碉,用炸药竟无法炸毁,只有一块块取而拆之。他曾经看着人家拆碉楼,有一石块下面留着当时砌墙的人抹泥浆留下的手印,那人的一个手指竟然有现在人的两个指头那么粗。 公元7世纪,吐蕃控制了四川云南西部地区,形成过一次移民。一位来自西藏阿里的叫做盘热的将军,曾经在这个地区修建石碉组成的长城,据说他修建了1020个,北起青海的果洛,南至云南的中甸(《神秘的古碉》)。在松赞干布统一西藏以前,西藏盛行的是原始的苯教,后来在8世纪中叶,藏王赤松德赞兴佛灭苯,大批苯教徒流亡横断山脉地区,兴起了又一次移民浪潮。这些移民显然在技术和形式上影响了原住民的累石为室的传统。有资料说,古碉的修建者是住在雅砻江以西的纳西人,但在纳西人的地方,建筑已经汉化,完全没有任何碉楼的痕迹了。
在横断山脉的影响下,丹巴碉楼这种建筑形式,既自我封闭,当碉楼在其他地区已经消亡之后,在丹巴却得以化石般的成系列地保存下来;又在时间中吸收各种影响,自我改造,从碉楼与宅院结合的形式发展到碉楼最终在藏式宅院中符号化,使这种古老的石砌建筑达到有利于当地人诗意和谐地栖居的最佳形式。一个个天堂般的小型庄园,只是没有农奴而已。丹巴县委宣传部的同志告诉我,领导同志在视查甲居藏寨的时候,情不自禁地说,这就是社会主义新农村。
碉楼本身从简单的垒石到技术越来越复杂的更高生长,也是一个人类历史从形而下的生存、实用到形而上的精神生活升华的过程。底层储藏水、粮食,中间居住和防御,最高处是神坛。这种神人同居,神总是位于高处的模式被保留下来,形成当代丹巴藏式民居的基本模式:底层圈养牲口,第二层是起居室和厨房,第三层是卧室、阳台,最高的一层是经堂。虽然已经取消了碉楼形式,但从底层到最高层,建筑的次序依然是从具体的实用到抽象的精神领域上升。丹巴的石砌建筑,无论是横向的历史遗留还是纵向的具体建筑实例,都暗示着人类生活从形而下向形而上的过程,但丹巴在这两极之间并没有极端化,它发展得更实用更适合于本地人舒适安心地栖居,也保持了与诸神的联系,保持着在庸常生活中对不可知世界的敬畏。
就像在中国内陆,土木结构的建筑是已经达到建筑艺术的最高典范那样,在中国西部,石砌建筑技术也达到了中国建筑的最高水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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