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苗，博士，重庆大学建筑城规学院规划系副系主任、副教授；麻省理工学院访问学者
文章来源：国际城市规划（Journal_of_UPI）
编辑：张祎娴 排版：徐嘟嘟
每周四上午11:30开始，在波士顿市中心黑石街街区，摊贩开始搭建大型摊位，准备工作一直持续到周四晚上甚至周五凌晨。从周五清晨开始，一直到周六晚上，周末市集“干草市场”（Haymarket）便出现在黑石街区汉诺威街和北街的人行道上（上图）。周六晚上，摊位拆卸，垃圾清除，周而复始，常年如是。
图1 干草市场全景及摊贩空间
图片来源：https://en.wikipedia.org/wiki/Boston_Public_Market#/media/File:Boston_Greenway_Parcels_7_and_9.jpg（上）；下2图为作者拍摄
干草市场在波士顿已有近200年的历史，它是如何发展起来的？随着波士顿的发展和城市空间的演变，它经历了哪些改变？这样一个由摊贩组成的市集是如何管理的？在城市未来的发展中面临哪些机遇和挑战？要回答这些问题，得先回顾一下美国公共市场的发展和分类。
01
美国公共市场的历史
在美国，公共市场出现在17世纪中期，传统的公共市场一般由市级政府拥有和运营，摊贩们在此出售新鲜食物。最初是露天市场，一般位于市镇中心或码头附近的公共所有的土地上。市场受殖民地（后来的州）政府机构制定的法律和条例的约束，由地方政府创建和管理。同时，地方政府可以通过收取“税收、摊位租金、许可证和罚款”来提供受管制的交易空间。
之后公共市场逐渐演变为室内空间，由城市政府建造市场建筑，并将摊位出租给摊贩经营。城市政府一方面要提供公共设施，一方面也能从中获得税收。
图2 北方的室内公共市场，1875年，华盛顿
图片来源：参考文献[1]
公共市场从最初的街道市场逐渐演变为占据整个街区的街区市场（图3）。到今天，公共市场发展出了不同的形式，并且售卖各种商品；市场不一定隶属于城市政府，也可能隶属于各种各样的组织。但是市场最基本的要素没有变，包括摊贩和商家在固定的地点经营，有自发的组织负责法律和资金运营等。
图3 宾夕法尼亚街道市场（左），巴尔的摩街区市场（右）
图片来源：同图2
公共市场可以实现各种公共目标，包括吸引购物者到商业区，为小企业提供可负担的零售机会，保护本地农业或农田，激活并利用公共空间，创造一个诱人、安全、活跃的公共场所，以此吸引各种各样的人群。
美国的公共市场有多种形式（图4）。第一种是露天市场，每周通常有1~2天的时间，商贩自行准备摊位，例如桌子、椅子、雨伞等，并将其摆放在某一个露天的地点，可能是广场、街道或停车场等。第二种是利用固定结构摆设摊位，例如在立交桥下或在建筑门廊内；商贩每周在固定的时间利用这些固定的结构摆摊。第三种是市场大厅（market hall），通常处于历史建筑内，商贩每周工作六天。第四种是市场街区（market district），指的是随公共市场建立，逐步带动附近的餐馆、特色食品店和邻里服务，从而形成的高度协同和多样的经济区域。区内可以包括多个市场大厅、棚屋和露天的收获空间。一些市场区域有严格的功能限制和建筑规范，以此来维持街区的特色。在大型公共市场，顾客可以买到丰富的农产品、乳制品、烘焙食品、肉类、家禽、海鲜、咖啡、茶和香料。
图4 美国公共市场分类
图片来自网络
02
波士顿公共市场
及干草市场的历史演变
1740年，波士顿市议会投票通过了建立一个公共市场建筑的决定，由富商皮特·法尼尔提供资金，市场于1742年落成，并使用捐赠人的名字命名为法尼尔厅。然而法尼尔厅在1761年被烧毁，新的法尼尔厅于1805年落成，围绕法尼尔厅的区域被改造成为今天的昆西市场的前身。1820年初，时任波士顿市长利用公共投资建造了拥有古典建筑特色的新市场大厅，包括现在著名的昆西市场的圆顶和柱廊。新市场大厅可以被视为公私合作伙伴关系的早期先行者：城市政府构建了中央市场大厅，即昆西市场，而商业投资则将旁边的仓库和商店改造成了北市场和南市场（图5）。
图5 1826年波士顿城市形态（上），昆西市场（下图中）及南、北市场（下）
图片来源：http://www.bostonplans.org/3d-data-maps/historical-maps/the-boston-atlas/single-sheet-historical-maps（上）;
https://faneuilhallmarketplaceboston.com/faneuil-hall-marketplace-main/wp-content/uploads/sites/203/2017/08/history-faneuil-hall.jpg（下）
新的昆西市场于1826年开放，之后的十几年里，市场周边聚集的手推车摊贩逐渐从法尼尔厅和昆西市场脱离出来，并于1839年搬到了当时的干草市场广场（原先为堆放干草的场地），形成了手推车摊贩市集（图6）。
图6 1897年波士顿城市形态及昆西市场、干草市场位置（上），1905年左右的干草市场广场（下）
图片来源：http://www.bostonplans.org/3d-data-maps/historical-maps/the-boston-atlas/single-sheet-historical-maps（上）；
https://northendwaterfront.com/wp-content/uploads/2015/06/Haymarket-Square.jpg（下）
1952年，由于波士顿大开挖项目（big Dig），摊贩从干草市场广场搬至附近的黑石街区（图7）。与此同时，由于现代超市的兴起，原先以销售生鲜、肉类等为主的昆西市场在1960年代逐渐衰落，后于1970年代成功转型为“节日市场”，成为波士顿的商业和旅游目的地。而从波士顿大开挖到各种城市美化计划，干草市场长期面临因各类城市公共项目建设而可能导致其关闭的威胁。
图7 1954年波士顿城市形态及干草市场、昆西市场位置（上），1960年代干草市场位置图（下）
图片来源：http://www.bostonplans.org/3d-data-maps/historical-maps/the-boston-atlas/single-sheet-historical-maps（上）；
https://www.flickr.com/photos/cityofbostonarchives/9317249928/in/set-72157634708439390（下）
1977年，在《干草市场邻里商业计划》（Haymarket's Neighborhood Business Program）中，干草市场和昆西市场被比喻为一对姐妹，干草市场是“淳朴、粗俗、空间丑陋的姐姐”，而昆西市场是“美丽的、纵情的妹妹”（图8）。为了应对干草市场受到的持续攻击，1974年，干草市场的摊贩和商人组织成立了干草市场摊贩协会（HPA），寻求州、市法律的保护，保证市场的继续运营。
图8 1970年代的干草市场（上）和昆西市场（下）
图片来源：https://www.flickr.com/photos/boston_public_library/13695178884（上）；https://www.reverehotel.com/resourcefiles/mainimages/shopping-at-boston-top.jpg（下）
今天，干草市场已成为波士顿金融区和城市北端著名的意大利住区之间的露天农产品市场，是波士顿商业空间的重要组成部分（图9）。
图9 干草市场区位
03
干草市场新的发展契机
和波士顿市场街区功能的完善
1991年，波士顿重建局（Boston Redevelopment Authority）在《中央动脉规划》（Plan For Central Artery）中提出扩大波士顿地下高速公路系统，以此取代1950年代通过波士顿市中心的高架中央动脉，并重建地面人行系统和公共空间；通过区划法第49条建立中央动脉特别区。随着波士顿高架路的拆除，2010年，波士顿城市更新局（Boston Redevelopment Agency）发布了《绿道地区规划研究和发展条例》（Greenway District Planning Study Use and Development Guidelines），旨在将市中心的街区重新连接到港口，将新公园系统和旧街区缝合在一起，加强开放空间的连续性。在这样的背景下，干草市场所在的市场区/政府中心（market district/government center）获得了新的发展契机（图10）。
图10 波士顿绿道地区规划范围和分区
图片来源：参考文献[2]
位于北端意大利区、绿道、自由之路和政府中心附近，随着两个相邻地块——第7、第9地块的再开发，历史悠久的干草市场将成为城市未来的重要节点之一（图11）。通过构建以旅游目的地为主的昆西市场和象征当地历史的干草市场之间的连接，连接地块北端公园西侧那些已经发展起来的餐馆和商店，波士顿市希望这个地区成为当地的福利设施以及吸引消费者、供应商、生产商的区域性目的地。
图11 干草市场作为城市未来节点的区位潜力
图片来源：作者基于维基百科图片绘制
在干草市场周边第7、第9地块的发展中，干草市场获得了自身功能完善和设施改进的机会。早在1988年将第7地块用地权转移到马萨诸塞州收费公路管理局（MTA）的土地处置协议（land disposition agreement）中，就规定该地块未来的发展必须“完善干草市场的运营并增强市场的公共投资”。2010年9月，马萨诸塞州交通运输局（MassDOT）房地产和资产发展办公室成立了中央动脉隧道项目第7、第9地块咨询委员会，由代表波士顿市的波士顿城市更新局、马萨诸塞州交通运输局和社区利益相关者组成。干草市场摊贩协会作为地块利益相关者参与了规划过程。
2015年，在干草市场广场旁边的第7地块，在原用作交通枢纽和停车楼的建筑一层，开设了波士顿公共市场（Boston public market），由波士顿公共市场协会运营（图12）。作为一个与干草市场互补的室内市场，波士顿公共市场主要出售马萨诸塞州生产的本地有机食品，在商品种类上不会和干草市场形成竞争。市场提供永久摊位、季节性摊位或临时摊位租赁。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该市场为相关行业刚起步的小微企业或初创公司提供短期租赁服务，减轻了创业压力。
图12 波士顿公共市场（第7地块）
图片来源：https://bostonpublicmarket.org/WP/wp-content/uploads/Melissa-DiPalma-09739.jpg
2011年马萨诸塞州交通运输局发布的第9地块发展计划中明确阐述，根据区划法第49条的规定，第9地块的开发不能影响干草市场摊贩继续在黑石街人行道上营业。咨询委员会建议，通过干草市场摊贩协会、第9地块开发者、波士顿城市更新局和马萨诸塞州交通运输局的合作，第9地块新建建筑内需提供（1）至少2000㎡的空间用于干草市场摊贩的冷藏和干燥存储；（2）摊贩的帐篷、帐篷覆盖物、手推车等相关设备的存放空间；（3）垃圾处理和回收所需空间；（4）公共卫生间；（5）卸货等后勤区域。在第9地块的再开发过程中，干草市场摊位的照明设施连接将得到改进和标准化，此外还包括路面平整和人行道扩宽，以确保符合防火规范，规范摊位布局。2013年，第9地块的再开发获批准，未来将作为酒店使用。
04
干草市场市场摊贩的管理
4.1 摊贩经营时间及地点
早在1952年，马萨诸塞州法律就指定了干草市场集市的经营时间，即“以摊贩销售其商品为目的，在星期五、星期六和法定节假日的早上8点至午夜之间开放；只要这些摊贩的生意符合联邦法律和波士顿卫生局的相关规定”（1952年法案，第504章）。波士顿市相关法律条例进一步规定了市场的位置：“从北街到汉诺威街之间的黑石街，从黑石街到联盟街之间的北街，从黑石街到联盟街之间的汉诺威街”（Ord.1979）。
4.2 摊贩许可证
干草市场的摊贩经营许可证由波士顿市卫生局和检验服务局共同颁发。相关部门不仅要审查摊贩资质，还应“确定谁是获得营业执照的适当的人，以及他们应该被分配到干草市场指定经营地区的哪一部分”（Ord.1979）。
获得干草市场摊贩许可证的流程非常复杂。干草市场共有196个运营许可证，获得每个许可证花费155美元。截至2011年，共有92个摊位与这些许可证相对应（其中许多摊位为了占用更多的空间而同时拥有多个许可证），这92个摊位现由52个摊贩运营。大多数摊贩都经营两个摊位，一个面向黑石街的人行道，另一个面向市场旁边的第9地块。自1990年代以来，每个许可证还必须向市公共工程部（DPW）支付每年1000美元（最初为500美元）的垃圾清理费。
05
干草市场的长寿经验
作为承载城市非正规经济的重要空间，干草市场作为一个由摊贩组成的周末市集为何能在城市中心长期生存并获得长足发展？
5.1 为低收入人群提供可负担的经营空间和食物
自成立以来，干草市场一直是波士顿移民和贫困人口的经济实惠的食物来源。大多数摊贩销售的都是从邻近的切尔西批发商那里获得的产品。因为每周末，切尔西的批发商都需要将手上挤压一周的货物销售出去，然后才能进下一周的货物。因此，在干草市场售卖的蔬菜、水果、肉和面包的价格低于超市同类商品的一半（图13）。
图13 干草市场便宜的食物价格
图片来源：https://untappedcities-wpengine.netdna-ssl.com/wp-content/uploads/2013/07/manseller-boston-untappedcities-yeehui.jpg
干草市场的摊贩一直以来主要是意大利或意大利籍美国人，经历了大约六代。然而近十年来，摊贩和客户的人口结构发生了重大变化。在此站稳脚跟的意大利摊贩将摊位的营业执照出售或出租给新近主要来自中美洲、北非和中国的移民。然后，这些意大利人转而承接了切尔西的产品分销中心，将产品批发给干草市场的新的摊贩。
5.2 规范的市场管理
干草市场对摊贩的管理非常规范化，包括经营时间、位置、许可证的发放和垃圾处理的规定等。规范的管理一方面能够保证经营空间的秩序和卫生状况，另一方面摊贩也可以依据法律的认可来保护自身权利。
5.3 摊贩协会发挥重要作用
由摊贩组成的干草市场摊贩协会在城市再开发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通过摊贩协会，摊贩不仅在面临被驱逐的威胁时能够有效维护自身权益，更重要的是，协会作为利益相关方参与周边地块的再开发议程，抓住了城市发展的机遇，使自身融入并适应不断变化的城市环境，不但保持了传统的市场功能，还提升了购物环境和基础设施。
5.4 多元的规划价值观
在城市再发展过程中，城市政府能够在城市规划中将干草市场作为周边地块再开发过程中重要的利益相关方纳入规划议程，将干草市场看作城市历史资产的一部分，充分考虑市场在片区未来规划定位中的角色，在规划中利用和整合这一“非正规经济”，肯定其发展模式而不是将其从未来城市发展中清除。这种规划的价值观不仅可以确保城市更加多样并充满活力，还可以保护本地经济和文化生活的可持续性。
5.5 百年市场成为地方认同感的载体
在全球各城市面貌日益趋同的今天，干草市场作为波士顿市场区的一部分，与吸引游客为主的昆西市场和出售当地有机食品为主的波士顿公共市场有机结合，通过自由之路的串联，在波士顿中心形成了城市特色市场街区。从这个方面来说，波士顿通过市中心特色市场街区的规划创造了更多的旅游资源，提高了城市竞争力。虽然干草市场的规模随着需求和空间的涨落而经历了扩大和缩小，但干草市场的存在已有180年，已成为波士顿地方认同感的重要场所。
注：未标注来源的图片为作者自绘
参考文献
[1] MAYO J. The American public market[J]. Journal of Architectural Education, 1991, 45(1): 41-57.
[2] City of Boston, Boston Redevelopment Authority. Greenway district planning study use and development guidelines[R]. 2010.
[3] Boston Redevelopment Authority. Zoning code article 49[DB/OL]. https://library.municode.com/ma/boston/codes/redevelopment_authority?nodeId=ART49CEARSPDI.
[4] DIANA L L. Producing authenticity: redevelopment and Boston’s Haymarket[D]. The Department of Urban Planning and Design Harvard University Graduate School of Design, 2012.
[5] KALLMAN M. Making the cosmopolitan canopy in Boston's Haymarket Square[J]. Ethnic and Racial Studies, 2014, 38(5): 1-19.
[6] MassDOT. Parcel 9 RFP[R/OL]. (2011-12), https://www.massdot.state.ma.us/portals/0/docs/infoCenter/realEstate_assetDev/CAT_Parcel9_RFP.pdf.
[7] Project for public spaces. Boston market district feasibility study[R/OL]. (2009-01). http://www.bostonredevelopmentauthority.org/pdf/PlanningPublications/GDPS%20Marke t%20District%20Feasibility%20Study%20Final%20Report%20-%202009.pdf.
[8] SNYDER W. Haymarket[M]. Cambridge, Mass.: MIT Press, 1970.
[9] ZADE J C. Public market development strategy: making the improbable possible[D]. Dept. of Urban Studies and Planning, Massachusetts Institute of Technology, Center for Real Estate, 2009.
作者：甘欣悦，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城乡规划系博士研究生；哈佛大学访问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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