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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怪志:海中的庞然大物往往被认作海怪

海洋的浩瀚无边,为大物的生长提供了无可比拟的场域,也只有海洋这广阔的所在,才能支撑起动物伟岸身躯的极端趋势,海洋的包容性,促成大物的生长,比如地球上现存最大的动物蓝鲸,只能在海洋中才能舒展身躯,也只有才海洋中,才能获得充足的食物。不光是空间的宏阔,海洋还有亿万斯年的时间维度,足以让不起眼的动物长成庞然大物。可见,空间和时间的无限绵延,使海洋成为各种大物的秘密渊薮,随时提供卓尔不群的大物样本,大物一出,足以震慑世间的一切凡庸。

在中国海怪谱系中,就有不少大鱼、大鸟、大龟等物。说来实在冤枉,它们只是块头太大而已,就被列为海怪,蒙受异样的眼神以及指指戳戳。大者为怪,因为它溢出了常识与教条的钵盂,使那些顽固的头脑难以接受罢了。千百年来,有些海中动物仅仅因为身大,就被认为是海怪,并被赋予了恶的属性,这番以大为怪、以大为恶的逻辑,正可衬托出人性的卑劣,更是传统农业国家的因循、守成的思维所致,我们亟需为这些大物正名。

众所周知,古时限于条件,难以到深海中去猎取大鱼,但海滨地带一直不乏鲸鱼搁浅的自然现象,鲸鱼为何搁浅,至今仍是一个谜,大致有三种猜测:一是鲸鱼的回声定位系统出现故障,迷失方向,二是鲸鱼身体发生病变,比如内脏不适,或者有寄生虫作祟,都会使鲸鱼到处乱窜。三是因为追逐食物误入浅水海湾,一旦退潮,造成搁浅。这些解释,似乎都难尽人意。我出生在海边,曾见过鲸鱼搁浅,十几米长的大鱼,在离开水后,会因自己的体重而压塌胸腔,这无疑是巨大身形存在的悖论,恰恰给海中大物的故事提供了实际样本。而沿岸居民纷纷执刀提桶去鲸鱼身上割取鲸肉,无数好事者围堵观看,围成了密不透风的人墙,这更加深了鲸鱼搁浅的悲剧性,仿佛希腊神话中的英雄之死,每令人浩叹。此间的种种复杂况味,至今记忆犹新。

古典时期的海中大物已经在海隅频频现身,以鲸鱼搁浅为例,历朝历代都不缺少鲸鱼搁浅的事件,它们的故事,往往是传奇叙事的绝佳素材,令人目眩神驰、心旌摇曳,从而战胜一己之狭隘,瞬间获得更为广阔的世界。蒲松龄《聊斋志异》中就记载了莱州鲸鱼搁浅的故事:

康熙初年,莱郡出大鱼,鸣号数日,其声如牛。既死,荷担割肉者一道相属。鱼大盈亩,翅尾皆具,独无目珠。眶深如井,水满之。割肉者误堕其中辄溺死。或云,海中贬大鱼则去其目,以目即夜光珠云。

因为这条大鱼无眼珠,故被敷衍为海中遭贬的大鱼,它的眼睛是夜明珠云云,更为神奇的是,有人在大鱼眼眶的积水中溺死。通过对鱼眼的夸诞描写,可见大鱼之大,早就溢出了经验的边界。

其实,对鲸鱼的巨大形体的描写,古已有之。《庄子》开篇道:“北溟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鲲一般被认为是鲸鱼,是鲸鱼的异名。鱼和鸟的互化,是海上鱼鸟并生的自然环境给先民带来的错觉,误以为鱼鸟之间是互相转化的。由鲲幻化而来的鹏,显然是想象中的动物,难以和鲲一样找到现实样本。据《说文》等典籍,鹏即“凤”的古字,《说文》曰:“凤飞,群鸟从以万数,故以朋为朋党字。”可见“鹏”左边的“朋”来自它群鸟之王的地位。就字源而论,可以推测大鹏和凤凰源自先民的同一种鸟图腾,逐渐分化,凤成了白鸟之王,飞翔在不为人知之处,只有圣人出现,凤才能到世间露一下脸。而鹏仍是一只硕大无朋的海鸟,翱翔在北海到南海之间的海面上空,它的双翼遮蔽了天空,使海上的天气变得阴晴不定。毋庸置疑的是,鹏是海鸟中最大者,单单是它的背就有几千里,双翅展开,就像垂在天边的云层,也正是这样的鸟,时常被麻雀和乌鸦等鸟嘲笑。所笑者何?无非是笑其块头太大,而且动辄要飞几万里那么远。在麻雀们看来,鹏的一举一动都是愚蠢至极的行为。这就触及了一个严肃而又沉痛的人生命题,庄子称之为“小大之辩”,隐然已经谈到了大物在世俗价值中的尴尬处境。世间的小物毕竟占了绝大多数,大物寥寥无几,是非标准全由小物操纵,大物之所以成为怪物,也就不足为奇了。
对鹏的身躯描写,除了庄子“几万里”的数据之外,后世又有大量细节演绎。南宋赵汝适《诸藩志》载:“西南海上,有昆仑层期国,连接大海岛。常有大鹏飞,蔽日移晷,有野骆驼,大鹏遇则吞之,或拾鹏翅,截其管,堪作水桶。”这里的大鹏出没在西南海上的岛国,能吞噬野骆驼,最出奇的是,鹏羽上的空管,居然能截下来做水桶用,一毛尚且如此,整个鹏的身躯之大就难以想象了,鹏实在是超越于芸芸众生之上的神异存在。清代袁枚《续子不语》中记有《鹏粪》一则,从侧面写出了鹏的体型之巨。该故事发生在康熙壬子年春,琼州近海的人家见黑云“蔽天而至,腥秽异常”,有经验的老人立刻提醒村人逃难躲避,因为这是鹏鸟也落粪的征兆,全村人都逃走了,不久,“天黑如夜,大雨倾盆”,屋舍都被鹏粪压倒了,鹏粪充斥着鱼虾的腥味,可见鹏是海鸟,最重要的线索,是发现鹏毛一根,鹏毛 “可覆民间十数间屋,毛孔中可骑马穿走,毛色墨,如海燕状。”对鹏的想象可谓又攀新高,不过,对鹏粪的描写似嫌不雅,烟火气过重,远逊于庄子笔下的鹏,似乎只有庄子那样的人才能写出鹏的全貌,后世文人只能写出一鳞半爪,立见高下。现藏于美国国会图书馆的《纳西族手稿》有鹏的形象:满身赘肉,却又动感十足,红鼻,黑喙,白身,四肢似人形,肩披大红丝绦,随风飘摆,与佛教壁画中的迦楼罗类似,是鹏在民间艺术中的形象,较能反映朴野生动之气,足以令凡鸟望而却步,这是我们至今迷恋鹏鸟的意义所在,因为鹏的体型带来的是崇高与震撼,或者说,是一种不甘凡庸的精神资源。鹏是涉海而来、遮蔽天空的巨大实体,随时提醒我们俯仰怵惕,看到自身的卑微与无力。

与鲲鹏的情形相似,古印度佛经《大智度论》卷七也提到了无与伦比的大鱼——摩伽罗鱼王:

昔有五百估客,入海采宝。值摩伽罗鱼王开口,海水入中,船去驶疾。船师问楼上人:汝见何等?答言:见三日出,白山罗列,水流奔趣,如入大坑。船师言:是摩伽罗鱼王开口,一是实日,两日是鱼眼,白山是鱼齿,水流奔趣是入其口。

摩迦罗鱼王的身形特征给人带来视觉震撼和心理冲击是无与伦比的:双目与日争辉,牙齿罗列如白色山峦,眼睛和牙齿尚且如此,摩迦罗鱼王的体型就难以估量了,它远远超越了常识所能容忍的底线,故而令人惊叹不已,我们穷极想象,也难以在脑海中摹写摩迦罗鱼王的全貌。这是佛经里的常用方法,以不可思议之大物来映衬佛法之广大无边,后世诸多海上大物传说都受到了佛经的影响,或为布道,或为炫奇,或为阐明见知渺小与人世无常,不论目的如何,都是对想象力的极大挑战,不单书写者要有极大的想象力,听故事的人也同样需要具备想象力,不如此则不能合拍。

摩迦罗鱼王是大鱼故事的典范,鱼齿、鱼眼等具体细节的引入,使得摩迦罗鱼王比“不知其几千里”的鲲更具象,从中可见大鱼故事的演进模式。此后又有海中大鱼吞舟害人的故事,也是从此发展而来。谢肇淛在《五杂俎》中写道:

相传海上有驾舟入鱼腹者,舟中人曰:“天色何陡暗也?”取炬然之,火爇而鱼惊,遂吞而入水。是则然矣,然舟人之言与其取炬也,孰闻而孰见之?

这则故事说到一船人被吞进鱼腹,整个过程不知不觉,未见大鱼形貌,足见其大,已经到了无形的地步,难以觉察它的存在。最终因点燃火把而使大鱼口腔受到灼伤,一船人也不幸遇难,被大鱼吞下肚去,然后,大鱼潜入深水,不知去向。作者在这里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既然一船人无一幸免,那么,当时的情景及对话又是谁记录下来的?这种疑问,问得巧妙,诘难也极为合理,体现了士大夫阶层对海中大物传说产生了怀疑,甚至也可看到不少海中大物故事的杜撰本质。有不少海客为了夸耀平生经历之奇,故作惊人之语,编造出离奇的海上遭遇,也未可知,需要区别对待。

除了吞舟害人的惊险叙事,对海中大鱼的叙述也有的更偏好于对其身量的摹写,用以炫奇。如《太平广记》引《玄中记》曰:“东方之大者,东海鱼焉。行海者,一日逢鱼头,七日逢鱼尾。鱼产则百里水为血。”这则关于大鱼的记载,行七日方由头至尾通过,也未写到大鱼的外貌,只写七日方通过,产鱼时百里海水变为血水,可知这是鲸鱼一类的胎生哺乳动物,自始至终,大鱼并未露面,只是在水下潜行,鱼头或鱼尾鱼鳍等身体部件偶尔露出水面,一鳞半爪之凭,成为海滨居民观察海中大物的坐标系。以行进速度之缓慢来写大鱼的身形之大,成为后来的志怪书写海中大物的常用方法。只不过这一类书写还停留在对大的铺陈,尚未敷衍成有情节的故事。

还是佛经,《生经·佛说鳖喻经》又讲到了鳖王的故事,海上客商见一海岛,边长六十里。五百商人、数千牲畜登陆,更见鳖王的承载能力之大。这时,戏剧性的转折发生了,众人在鳖王背上生火做饭,使鳖受到灼伤,沉入水中,一行人皆因此遇难。同样是大物被火灼伤,整个故事又以悲剧收尾。与鳖王相似的还有《山海经》中提到的大蟹,郭璞注曰:“海水之阳,一蟹盈车”,一只蟹能装满一车,这些无疑都是甲壳类海物大到了极致的例子。不难发现,大鱼、大鸟的故事的原始母体在向其他海物身上转移,一系列的大物应运而生,其特征同样是大,似乎是为了炫耀其大而存在,这些故事有同质化的趋势。人与海中大物的接触,多是不知不觉,说明以人类之渺小,难以理解大物的异质存在,往往误认它们身体的一部分为岛屿。毫无疑问,这种接触是极为危险的。

中土又有海中大物相斗的故事,这是海中大物故事的一种复合文本,也是由简单呈现大物身躯的描写的一种复杂化。由单一的海中大物呈现到多个海中大物相斗,是数量上的叠加,同样具有伟力的大物在一起,难免发生争斗,自然更具视觉刺激,其震撼程度自不待言。《太平广记》引《广异记》云:

二物黑色,头状类蛇,大如巨船,其长望而不极。须臾,至船所,皆以头绕船横推,其疾如风。舟人惶惧,不知所抗,已分为所啖食,唯念佛求速死耳。久之,到一山,破船如积,各自念云:“彼人皆为此物所食。”须臾,风势甚急,顾视船后,复有三蛇,追逐亦至,意如争食之状。二蛇放船,回与三蛇斗于沙上,各相蜿蟮于孤岛焉。舟人因是乘风举帆,遂得免难。

此处提到的蛇形怪物,与北欧一带海怪传说中的巨章鱼“克拉肯”极为类似,蛇形怪物或许是对大章鱼腿部的摹写。两条大蛇将船拖到海岛,欲将人吃掉,又来三条大蛇与之争抢,五条巨蛇争斗之际,水手乘机举帆逃离海岛,终于脱离险境,不幸中的万幸。在这个故事里,如果再加上寻找宝藏等元素,再加一个某某船长作为主人公,就更接近于现代的海上探险电影了。令人惊讶的是,在我们的叙事传统里,这类探险故事的母题出现得如此之早,给我们带来的惊悚又是如此之深。海上贸易的发展,使这样的探险故事广为传播,海商群体成为这类故事最早的讲述者与倾听者,他们从海上把这些故事带回来,也正是这些故事的传播,左右着陆地居民的海洋想象。有人嗤之以鼻,也有人心生向往,忍不住想要到海上去探险。

清代画家聂璜毕生对海中大物保持着浓厚兴致,他在其《海错图谱》中描绘了海鰌、井鱼、牛鱼等一系列海中大物,令我们今日仍能得见古人心目中的大鱼形象。这其中虽有不少是出于想象,在今天的眼光看来确是有失准确,但画家以自身理解外加典籍记载和水手的讲述,为海中大物增添了不少肥硕可爱之貌,比如井鱼,头顶上有一口喷水的井,其实就是鲸鱼。海上航行的水手们认为井鱼喷出的水柱是淡水,体现了航海业对淡水的渴望。画家以敦厚之心落笔,似已把海中大物的凶残与暴戾消磨殆尽,使之谦恭温良,同时又能造福于民,这是画家的美好愿望。

如果时光退回到两千多年前,回到庄子所在的年代,鲲鹏等大物动辄几千里几万里的身躯还不足为怪,中古时期的吞舟巨鱼,亦有崇高与瑰伟的神格,足以净化人心。有此大物,足以荡涤内陆地区——尤其是农业生产区——的狭隘庸常的日常生活,并撬动日益顽固的头脑,防止精神矮化,都有奇效。再到后来,海中大物的出现仅仅为了满足猎奇的需要,其裹挟的精神与力量不复被提及。再到近世,人心崩坏,世故和心机大行其道,与大物相称的心胸日渐稀少,精致的实用主义与利己主义者们从来与崇高无缘,说崇高则藐之,于是,便斥海中大物为荒诞不经之事。而当这类人群成为社会的主要零件之日,便是神话轰然塌陷之时。

遥想海上大物纵横驰骋的年代,是多么令人心驰神往的黄金岁月。那时节,海上大物随处可见,就像波浪一样寻常。明代残本《渔书》卷三“海大鱼”条的按语曰:“余家海上,与大海通,故大鱼往往见面知之。”人与大鱼如此和谐,见之不惊不疑,人与海上大物的沟通,若能臻于此境,便是清平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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