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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螺姑娘的形象演变史

“田螺姑娘”的故事在中国妇孺皆知,故事的一般情节是:某男子得到一螺,将其养在水缸或水池中。当他外出归回家时,发现家中早已备好了饭菜酒水,而且颇为丰盛。一开始,他以为是邻居的老妇前来帮忙,经询问,原来并非邻媪所为。这样的怪事连续发生,于是男子假装出门,然后偷偷潜回,躲在暗处察看究竟,原来是田螺在他外出时幻化为女子,为之炊爨。被男子发现后,螺女又回到水缸里,幻化为螺。后经高人指点,男子预备一片锅焦,待螺再变成女子,就急塞入她口中,螺女受了人间烟火,便不能再变化,便留下来与男子成婚,后来可能因为螺女需回归神仙世界,只留下男子在人间,并留下螺壳为纪念,螺壳往往成为聚宝盆,财货取之不竭。也有的故事更为复杂,比如螺壳的聚宝盆被恶霸垂涎,又生出是非,等等,基本框架大同小异。在此类叙事中,女子与财帛来得突然,去也匆匆,骤得与骤失之间,恍若隔世,真是一场关于富贵、美满的平民式梦幻。

若追本溯源,螺化为女子的故事,最早不是田螺,而是海螺。这是中国东南沿海地区极为流行的民间故事母题,与海洋文化息息相关。从文献来看,螺女故事的最早文字记载见于《初学记》引束皙《发蒙记》:

侯官谢端曾于海中得一大螺,中有美女,云:“我天汉中白水素女,天矜卿贫,令我为卿妻。”

侯官,古地名,其治所大致相当于今日的福建省闽侯县,这里是螺女故事的发源地。束皙是西晋人,螺女的故事最早在束皙的笔下形诸文字,说明其故事的原型至少在西晋时已经广为流传了。当我们观察早期螺女故事的文本时,不难发现,彼时的螺女故事发生的地点也是海滨地区,谢端是从海中得螺,未说明是以何种方式得到。作为贫民的谢端可能是濒海的渔夫,渔夫出海得螺也就顺理成章。这种故事或许是渔夫们的幻想,海中物产的形貌往往超乎陆地居民的想象。在海上,每每有大物或异物入网,渔夫们往往不知该如何处置,因为这超出了日常生活经验的理性底线,会被看做是一种神异之兆,物老则成怪,进而激发出大螺成精的想象,螺女的故事应运而生。

查闽侯一带的古地图,见民国《闽江金山志》卷首的地图中有螺女江、螺女庙等地名,可证民间传说的巨大影响。螺女江的阔口似螺形,谢端遇螺女故事疑为由地形敷衍而出,至于螺女庙,则更是对传说的附会。此后的宋元明清乃至现当代民间口传故事,基本是原始文本的衍化。螺女故事传至内陆,则转变为农耕型故事,海螺也相应变成了田螺,男主人公也从渔民变成了农夫。螺女故事由海洋类型向农耕类型的转变,可谓意味深长,从中既能看出沧海桑田的地理变迁,也可看出农耕文化心理对海洋神话传说的积极改造。由最初的海上传奇,辗转到内陆农夫安居乐业的白日梦,螺女故事经历了从神话到日常生活的演变,故事的内涵和外延都遭遇了不同程度的萎缩。无可否认的是,螺女从天上堕入了人间。

若从图像史的角度来考察螺女的踪迹,目前可见的最早的螺女图是南阳汉画像石中的螺祖图。从拓片中可见到,有一大螺壳置于地面,螺口朝上,一个高髻的女子从螺壳中蜿蜒而出,在空中作腾跃状,她上身是人形,下身是盘旋的螺旋形,有七道弯,弯折处又多有触角生出,这种触角在海螺中尤为常见。螺祖又写作嫘祖,是黄帝之妃,养蚕织丝据说就是她发明的。画像石中的螺祖形象,是汉代人对螺祖的神话想象,可见螺女故事的母题远远早于晋代。此外,南阳汉画像中还有一幅“螺神图”,类似于蜗牛似的女子伏地而行,画面透着诡异。

若从文字演变的角度来看,《发蒙记》中的螺女自称是素女,素女之素字与螺字是形近字,而素、螺、嫘三字的形近,更隐隐昭示了素女、螺女、螺祖等之间的秘密联系。先民以树皮搓成绳索,单股的绳称作“玄”,两股合成的称作“兹”,三股合成的称作“素”,象征绳股盘旋之状。螺与素形近,螺祖或为制绳索的高手。在谢端遇螺的神话中,螺女自称“天汉中白水素女”,天汉即银河,其色银白,正是“白水”之义,东汉七夕守夜者以为“见天汉中有奕奕正白气”,(《艺文类聚》卷四引《四民月令》),那么这个白水素女故事可能跟天汉织女嫁牵牛(《诗·小雅·大东》)、嫁董永(刘向《孝子传》)之类故事一样,其中的女子皆具有天汉神女的身份。素女从螺中来,在道教典籍中,素女又变成了黄帝之妃,曾传授黄帝房中养生术,由此可大致理顺螺女(素女)和螺祖的复杂关系,素女、螺女、螺祖更像是同一个人的不同名字。除去字源意义上的推测,还有一种观点,认为螺祖的部族所居之地沿水,螺祖是先民生产生活中擅于采集螺的人物,采集大螺果腹的女子,因提供了较为稳定的食物来源,在部族中获得了较高的地位,也算是螺祖名号来源的一种推测。在先民“物我混一”的世界观之下,擅长采螺的螺祖难免被神话成人与螺合一的形象,这类故事的形成,与先民的原始思维、图腾意识有着极大关联,在少数民族的神话传说中也可找到相对应的例证。这是螺女故事在上古神话中的一条线索,只不过这条线索过于黯淡罢了,毕竟后世的“田螺姑娘”的传说过于煊赫耀眼,以至于遮蔽了古史中的吉光片羽。

螺女故事不但在民间流传,为劳苦大众所喜闻乐见,更受到了文人雅士的青睐。近读明代程大约所编的《程氏墨苑》,内中收录一幅《螺舟》(上图),实为螺女故事传播的又一重要图证。图中尖嘴大螺浮于波浪之上,近乎撑满了画面,不见螺女,只见孤零零的螺壳乘风破浪,不知所往。该图境界宏大,似有风雷激荡之势,于方寸间见精神,是难得的版画精品。图下有程大约题赞,赞曰:

天汉素女,遗此灵壳,凌波触浪,长浮溟渤,吐气成霞,熣炜霅煜,类畴昔之仙槎,逝将游乎月窟。

这段文字,是对螺女神话的承袭,只不过表现的主题不在螺女,而在于螺女所留下的螺壳,并将螺壳的神迹加以敷衍,继而派生出了雄伟瑰丽的美学意蕴——天汉,溟渤,月窟,这些都是想象中的遥远仙境,常人难以抵达之地,而螺舟却可以自由来去,空间的转换不妨看作是螺舟的神异之处,螺女虽未出场,却远比光彩照人的粉墨登场更能惹人追忆,想象的空间无比宽阔。在民间传说中,螺女留下的螺壳又是金银财宝取之不尽的聚宝盆,是异乎寻常的祥瑞之宝,螺壳不单单是宝贝,在某种程度上还被敷衍为史迹,人去螺空,风流云散,这也是旧时文人吊古伤今的灵感之源。

及至清代,民间始见有螺女题材的年画流传,这是螺女故事大行于世的标志性事件。苏州桃花坞年画有一帧《山海经各种奇样精妖》,共绘妖精二十种,多为螺类成精之状,图中每像配有释文,各有名目,可看到海波螺精、泥螺精、田螺精、石螺精、螺丝精、海蛄精等六种螺精,有海螺,亦有淡水螺,种类繁多,余者为虾、蟹、贝、龟等成精之状。虽然打着古书《山海经》的幌子,但这些形象都是民间画师自创的了。图写精怪,无疑是在向《山海经》的伟大传统致敬。图中所绘精怪全是女性,且穿着打扮为清代女子的日常装束,如泥螺精身穿的蓝褂紫裙,是为嘉庆、道光年间的女性服饰,海波螺精等精怪则着肚兜,至于发式,则是脑后挽髻,带有鲜明的年代特征,生活气息浓郁,颇接地气,甚至不见丝毫妖气。这一组海怪的形象属于叠加式,即螺壳之上踞坐各式女子,或者虾壳蟹壳上踞坐女子,并无半人半兽式的异形组合。叠加式的螺女图,无疑减轻了恐怖因素,更易被人接受。螺女故事在年画中寻得了与日常生活审美的对接之路,因而得以集束式爆发,呈现出枝蔓芜杂的螺女家族体系,恐怖与奇幻退隐,趣味与诙谐代之而起。彼时民间画师对这一题材的喜爱,乃至不厌其烦地描绘,赋予了每一种螺以鲜活的生命,我们可以从中看到民间趣味对古老题材的改造,足以将野性消磨殆尽,换做喜庆祥和之貌,并总能触类旁通,由一见多,衍生出庞大的体系。

值得玩味的是,桃花坞年画《山海经各种奇样精妖》中所列螺精的名目如海波螺、泥螺、海蛄等,多是民间俗称,许多名目由清代沿用至今,仍在东南沿海的渔民中使用。这是对螺女故事的民俗化加工,更见海洋民俗的趣味,海滨之民见之则喜,指点辨识之余,由图像又能引发出若干代代相传的民间故事。在胶东民间游艺活动中,甚至有一种“跑海物”的舞队表演,颇可见螺姑故事的余蓄。“跑海物”的道具由当地居民就地取材自己扎制,用杨柳枝或高粱杆做成各种海物的骨架,再糊上白纸或白布,然后彩绘成海物之形,表演者钻进海螺、蛤蜊或螃蟹等道具中,模仿其习性和动作,随着锣鼓唢呐的响动进行表演,每每令人忍俊不禁。这种场面,俨然是桃花坞年画《山海经各种奇样精妖》的现实翻版,螺女故事类型在民间的强大生命力由此也可见一斑。

在日本的海怪故事中,有一种“荣螺鬼”(上图),见之于鸟山石燕的《百鬼夜行图》,显然是受到了中国螺女故事的影响,不过,日本的荣螺鬼似乎更邪恶,它是由三十岁以上的荣螺变化而来,模样丑陋,头部仍像一只螺,但长有双眼和双手,具有人格化的特征。据说淫荡的女人跳海自尽后,就会变成荣螺,和其他荣螺一样在海中生活多年以后,就会变为荣螺鬼。这个故事带有明显的道德内涵,似有规勉之意。

与日本的荣螺鬼相比,中国的螺女勤劳善良,更因裹挟了渔夫的想象而变得光彩照人、妖艳无比。她从海上来,象征着未知世界的无限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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