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本文涉及街区·鞍山道嫩江路交口·哈密道辽宁路交口
天津作为一个港口城市，惯看了人来人往。租界时代，更成为华北敞开的门户，异国面貌，无所不见。那些来到天津的人们，除了租买房产长住下来、日后自称“老天津”的洋老乡，其它人中多数也许只在这片土地上短暂停留，如过往鸿雁。而正是因为他们，那个年代天津的旅馆业异常发达，无论中外。这其中著名的，有些今天仍在经营，用自己百年的传承，继续着这片土地上的传奇；不过更多的，已悄无声息地将字号埋没在历史中，哪怕曾算得同行之魁；倘若有旧址留存，还算得幸运。这篇文章要讲的芙蓉旅馆，就是一个典型。
图：1908年出版天津北京地图上坐落在旭街的芙蓉馆
日本租界里叫做芙蓉的旅馆，随着历史变迁，有不止一处地址，这其中既有继承关系，也有同时存在互为总分的关系。也许还记得当初繁华的人都没几个了，然而，照片和文字资料还在无声地述说着一切，乃至与今天未变的街道格局相契合，落实在那依稀还能看出原貌的屋檐与轮廓上。说芙蓉馆是日人在天津经营的第一家有规模的旅馆，大概也不为过。目前可见的日方早期记录，有1902年的《清国游历案内》、1906年的地方介绍书《北清之栞》、以及1908年的天津地图，它们分别标明了早期的“芙蓉馆”位置及创建日期、负责人、价位：福岛街吾妻街所夹旭街路段处，靠南那一侧；1902年9月24日；鹤田权六；住一晚二元五十钱。这个芙蓉馆还留下了照片，是一座前后有连接、占地面积不小的坡顶建筑，那时候，它就是“和洋兼备、承办宴席、提供西餐、长期居住”的有规模的、日界数一数二的著名高级旅馆了。1909年日本皇族伏见宫王爷出席光绪皇帝葬礼路过天津，随员人等下榻在芙蓉旅馆与常盘旅馆；还有当时著名的中国通、大陆浪人宗方小太郎，此人1910年在华斡旋、从上海北上至京的过程中，也在这里暂住过。他的日记中这样写道：“九月二十七日……两点半到达紫竹林栈桥，芙蓉馆的店员和濑上恕治乘马车来迎接我。我与濑上入住旭街芙蓉馆……小幡（酉吉）领事来访……九月二十九日……八时二十分离开芙蓉馆前往河北车站。”这些或地位尊贵、或纵横大陆的大人物来津都要入住于此，可见芙蓉馆的地位。然而日人在天津的旅馆，当时也并不仅这一家，芙蓉馆创建转年，寿街蓬莱街口又办起了“常盘旅馆”，日后规模亦大；随着日租界的扩大，更有大和旅馆、平安旅馆、松岛旅馆、弥生旅馆等诸多同行如雨后春笋般崛起，各有千秋。而芙蓉馆那位被最早记载的主人“鹤田权六”，后来长眠在本愿寺的墓地中，同那些埋骨天津的日本实业家一起。
图：1906年芙蓉馆广告，其标志并非芙蓉花，而是有“芙蓉峰”之称的日本民族象征——富士山
图：大正年间寄往日本的明信片，可见“宫岛街 芙蓉馆”字样。
进入大正年间，日租界专门记载商业活动的资料尚不是非常完备，即使有可见留存，也极其简略，多见的记载显示，芙蓉馆已经在“宫岛街”，有三个级别的客房；但价位不高，在区区几个被记载的有规模旅馆里，处中等地位。当然，这也是日租界道路逐渐扩张、行政工作逐渐规范、日侨逐渐增加的上升期。然而就是这期间，一位商人从素称忍者之乡的甲贺来到了天津，从常盘旅馆勤务员做起，直到十几年后转任，带领芙蓉旅馆重回巅峰。这人便是至今仍被其家乡追念的“旅馆王”大原清兵卫，也是天津租界时代中后期诸多“芙蓉旅馆”的实际控制者。他1903年生于日本滋贺县甲贺郡大原村，1917年来津，1931年接手芙蓉馆，经营数年后颇感逼仄，于是又新设了芙蓉旅馆别馆，这件事在日本滋贺县当地的杂志《近江人》的大幅开业广告上得到印证。之后又有更为豪华的芙蓉旅馆新馆。这时候的芙蓉旅馆早已不满足于它一开始的地位，而是跃升至“华北第一”。
图：1937年7月滋贺县杂志《近江·人》广告，“北支随一”。
日界除了芙蓉馆，还有一条芙蓉街。日人真是如此钟爱这种花，以致于超过了菊与樱，到了海外占领地都念念不忘地将它作为民族代表物、四处取名吗？“芙蓉”虽然也可以如我们所想般，指木槿属木芙蓉这种植物，但实际上不仅只是那么单纯的含义，这点从芙蓉旅馆的标志上即可看出。早期的芙蓉馆广告画着一座山，这座山正是富士山。富士山古来便有雅称“芙蓉峰”沿用至今，因其山顶火山口周围有八峰，看起来就像八瓣莲花一样，而莲花，就是“芙蓉”的另一含义。这在中文古语里很多见，只是现在用得少。所谓芙蓉街与芙蓉馆，实是以作为日本民族象征的富士山来命名。
文章前面说了，天津有不止一处叫做芙蓉的旅馆，这花开遍地的情形，就出现在大原清兵卫的时代。似乎会让人混淆，那么有必要梳理一下租界后期资料、留存物中可见的芙蓉馆情况。请分清三个字号：芙蓉馆（本馆）、芙蓉旅馆别馆、芙蓉旅馆新馆。
图：芙蓉馆（本馆）行李签
首先是芙蓉馆本馆，翻开后期文字资料，会看到芙蓉馆本馆被标注在“曙街12番”，但它实际上也坐落在宫岛街，是在曙街与宫岛街的交口南侧，这个芙蓉馆就是继承自最早期的那个。该处早年也是一处旅馆，叫做“芝乃家”，1911年左右，当时还算是日本人俱乐部一名酒保的中谷幸次郎将这座芝乃家承包，改名“松岛馆”，迁往松岛街；而芙蓉馆则从旭街搬来，经过一段低迷时期，最终转到了大原清兵卫手上。这地址在文字资料上时常出现，虽说日人容易写错字，但是要不同出版社出版的大量不同资料都写成同样的错误，那也是一件难事。一些租界后期的地图并没有标注这里为芙蓉馆本馆，但它却是确确实实经营到租界后期的，一张曙街的照片证明了它的存在。照片上张灯结彩立牌坊，感谢皇军沦陷了新加坡，这是1942年的事情，照片主体的房子是宫岛街四番割烹料理“扇家”的房子；隔着一条曙街（就是装饰物横跨的这条街），墙上标牌模糊的字可见“芙蓉ホテル本館”。而在对应的文字资料里，它在那一年也有记录，主人叫做“泉胜一”，这人是大原清兵卫的合伙人，大原将本馆交由泉管理，而他自己，去亲自管理别馆了。该处在三十年代尚被标注为“玉屋旅馆”、“泉屋旅馆”，泉屋自不必说，是泉胜一接手该处的结果；而玉屋，则是津友储蓄会理事玉井利三郎的产业。这处饱见沧桑的旅馆房屋，现在仍在海河畔默默伫立。
图：1942年曙街（嫩江路）照片，说明见上段。
图：芙蓉别馆及本馆（右）行李签
大原清兵卫是甲贺人，甲贺属于滋贺县，滋贺古称近江国，因此芙蓉别馆的开业广告，会登载在《近江人》上，时间是1937年7月。这处别馆坐落在荣街21番，也就是荣街与吾妻街的交口北侧，在宣传时却经常不按照门牌写，而是“日界公园前”，配合漂亮的宣传图，公园红色的音乐堂小亭子，背后是绿树，掩映着芙蓉别馆白色的楼，头顶是一片蓝天，这样就好记多了。但这里可不仅有美丽的景色，经过大原清兵卫的经营与斡旋，芙蓉旅馆已擢升关东军及支那驻屯军指定“御用”旅馆；从历史角度来看，这也是日本全面发动侵华的时期，芙蓉旅馆就立在时代的潮头，与那些大事件牵扯了千丝万缕的关系。卢沟桥事变的转天，就有关东军参谋田中隆吉奉命前往天津，据他的回忆录记载，那天晚上一位重要人物与他相见，二人在对酌中说到了一些事变的内幕，对方还面红耳赤地提到了自己在事变中的作用。这位重要人物就是知名的天津特务机关“茂川公馆”的主人茂川秀和少佐，而他们那晚对酌的地方，就是天津芙蓉馆。月底，又发生了通州事件，这起针对日本兵及侨民的攻击被日本本土视为“极尽掠夺、暴行、凌辱、杀戮”的“痛愤未曾有”之“大惨剧”。其中有一座名叫“近水楼”的日本旅馆被袭，死伤枕藉的情形被日本媒体大肆报道，这里面就有记者充满感情地回忆尚未遭袭之前“虽然天津的芙蓉馆和北平的扶桑馆楼阁壮丽设备完善，但景色却不如这里好”，其用意不难揣度，倒是也侧面证明了芙蓉旅馆的规模宏大与闻名遐迩。
图：芙蓉新馆常盘街（辽宁路）侧
图：芙蓉新馆旭街（和平路）侧
图：芙蓉新馆行李签
今天和平路、哈密道、辽宁路三条道夹着一座庞大的三层建筑，和平路那面早就涂抹成了与它邻居店面一般的外形和颜色；而辽宁路与哈密道口那一角，有半圆形的阳台和突出的雨檐，依稀还可以看到它具有独特风格的当年模样。别馆那般风光，大原犹觉不够，又于1939年3月在此新建开设了芙蓉旅馆新馆，虽然最晚开设，也是最为豪华。这时的芙蓉新馆、别馆，已为支那驻屯军、南满铁道、日本国际观光局、日本各府县贸易等多部门“御指定”，且在日人开办所有旅馆里，达到住宿最高价位，比肩当时最豪华的利顺德饭店，这无疑与它内部设备的精致程度以及时势下愈发国际化的客源相关。这也是日本侵华范围扩大、华北占领深入、在津日商蒸蒸日上的时期，具有日租界的天津对当时的日本人来说，是“华北的商都”“微缩日本”，“去天津闯荡”也成了能遂男儿志的手段之一。这种思想不可避免地被当时一些文艺作品反映出来，乃至拍摄成电影，就少不了一些大腕来演绎。1941年，日本的电影公司巨头松竹大船摄影所与北平的华北电影股份有限公司合拍了一部电影，叫做《樱之国》，著名导演涩谷实执导，演员则选用当时乃至今天提起都当之无愧的影坛巨星，这里面有“昭和绝世美男子”上原谦、“唱歌演戏两相宜的大明星”高峰三枝子，背后提供支援的则是北支军报道部及为日军扶植的汉奸“民众教化团体”新民会。影片讲述了一位被派往华北的宣抚官身边发生的事情，其中有一些浓烈军国主义味道的宣传，展现了在中国大陆开展“宣抚”是如何不易以及担当者如何舍家为国，是一部“战意高扬”的作品。影片原小说作者大田洋子曾有渡华恋爱经历，据说对方是日据时期天津某大报（庸报）的编辑。因此，剧组特前往天津取景，以上原和高峰为首的名演员导演们，来津后就下榻在芙蓉新馆。此外，尚有在居留民团的冰场上翩翩起舞、日本女子花样滑冰的先驱稻田悦子，代表日本相扑协会来访、在天津神社进行神前比赛的“相扑之神”“昭和大横纲”双叶山定次以及他的好对手“智将”笠置山胜一一行，他们都于1943年访问过天津、下榻在芙蓉新馆，而他们在天津留下的身影，已经镌刻在历史与侨民的记忆中。
根据一些零星记载，大原清兵卫在天津共掌控五家旅馆。除了日租界的三处“芙蓉”，尚有日界外两处旅馆，其中一个是法租界的帝国旅馆，剩下一个尚需探究。然而他并没有等到租界被归还的那天，而是在一年以前，便带领全家归国，不知是不是久经商场的敏锐嗅觉，让他感觉到了什么。归国后，他转投自古以来闻名遐迩的“西国第一”温泉胜地——有马温泉，在那里又开辟出了一片新天地。天津这边，日本投降、租界返还后，芙蓉新馆被行政院河北平津区敌伪产业处理局记录在册，其内部储存物资被集中保管、然后出售。今天哈密道与和平路、辽宁路交集的那里已经是居民杂居的大楼，迈过门槛即伸手不见五指，基础设施堪忧。芙蓉本馆亦是如此，年久失修，在居民的怨言中苟延于嫩江路的残影下。而那曾为旅馆王缔造的芙蓉传奇，却至今仍在继续。如果有机会去日本兵库县神户市北区的有马温泉游览，您会在旅游区正中、蜿蜒的有马川畔看到三栋规整的楼宇，错落的布局包含着本馆与别馆，还有那小巧精致、仿佛租界洋房一般的特别馆“芙蓉山庄”，它们组合在一起，便是温泉宾馆有马御苑，正式名称是“株式会社芙蓉有马御苑”，标志是一朵蓝色的八瓣莲花；这里直到七十年代，还叫“芙蓉旅馆”，而它们的主人，就是大原清兵卫的后代。
图：有马御苑及其标志。图左侧洋馆建筑为“芙蓉山庄”
图：今日嫩江路鞍山道口
图：今日辽宁路哈密道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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